谭延筠觉得非常的冷,他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脚趾,发现勉强还能动,但是因为腿被捆着,这么一动,已经麻木的腿像被一根根密密麻麻的小刺扎着,一阵阵的疼痛,他看不见自己被捆在身后的手,但能感觉到双手肿胀得已经完全不像自己的双手,而是两个奇怪的冰凉的怪物。初时他只是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黑乎乎的洞穴一样的地方,待定下神来,慢慢看清了周围,才发现这是一个小小的封闭的房间,除了他自己被捆在上面的这张椅子,对面还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除此外,房间里光秃秃的,也没有任何窗户,在他的头顶上悬着一个昏黄的灯泡,光线非常的黯,在他的四周投下淡淡的影子,他坐在自己的影子之中,像被困在魔咒画的圆圈之中。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到了这里,四周似乎笼罩在轰隆隆的声音之中,可仔细听听,却什么也听不见,他仿佛被遗忘在了这个世界之外的小小的黑洞之中。除了彻头彻尾的冷之外,他当然感到恐惧,而这恐惧更多地源自于彻头彻尾的无知,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处,也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他禁不住大声喊了一句:“有人吗?”,房间里响起了微弱的回声,慢慢地,回声渐渐弱了下去,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过了很久很久,传来了由远及近的一阵脚步,房间的门开了,进来了一个粗壮的中年男子,谭延筠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却想不起来,也许像他这个样子的中年人太多了,难免会觉得面熟。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独自呆在这么一间不明不白的屋子里,像分享着一个肮脏而不堪的秘密,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彼此。待这个中年男子终于开口,谭延筠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有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原来这人正是田中隆吉,谭延筠一听见他开口讲日语,立马明白rì běn人真的把他当成特务给抓起来了,他曾经想象过这样的可能性,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他却感到了强烈的滑稽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阵笑声,让田中隆吉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勃然大怒,抡起自己的右手,在谭延筠的左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谭延筠白净的脸上顿时留下了五个手指印,谭延筠只觉得眼前一黑,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他满脸通红,眼里冒着怒火,立马就要扑上去和田中隆吉拼命。自小到大,他都是娇生惯养的二少爷,浊世里的翩翩佳公子,他不需要像大哥那样身负家庭的重托,加上天生聪明俊秀、伶俐洒脱,老太太百般疼爱不说,就是家教严厉的老太爷也对他是网开一面,旁人更不消说,何曾受过一句重话!今天这等侮辱,如何忍受得下去,无奈他人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只得把两只眼睛像利剑一样刺向田中隆吉,然后很轻蔑地把目光收回,把头扭向一边,不再看田中隆吉。
田中隆吉倒感到有点后悔,暗暗怪自己沉不住气,因为根据他的经验,当对手情绪激动的时候,往往很难说服他们合作。而他非常不喜欢使用暴力,比较起来,shā rén都比动用刑具一点一点地从对手嘴里掏情报更慈悲,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奶奶身边帮她抄佛经的情形,心里叹了一口气,仿佛那是来自上辈子的回声。他把手中拿的几张纸摊在桌子上,问谭延筠:“这些电报你看起来熟悉吗?”,谭延筠没有搭理他,心里盘算着这场戏该如何收场,他不指望有谁突然出现来救他,他的太太和儿子肯定会着急、担心,会去巡捕房报案,但他很清楚,巡捕房找到他的几率很小,而眼下rì běn人这里,无外乎是两种可能性:跟rì běn人合作,成rì běn人的眼线;或者拒绝合作,被悄无声息地杀掉,尸体多半扔在黄浦江里,能不能被人发现都不一定。谭延筠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死亡并不是他最害怕的,最害怕的是在酷刑折磨下的shēn yín、挣扎、扭曲和告饶,那实在是太难看了,他无法想象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之中,对他来说,要么是干净漂亮地走出去,那么是干脆直接被杀掉。
主意打定之后,他扭过头,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几张纸,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是他发给熊主任的几份电报稿,rì běn人如何得到的?莫非熊主任的办公室里有rì běn人的眼线?如果有的话,他们就会知道他不过是一个业务玩票的,并不是认真当特务。他再仔细看了一眼,发现那是电报稿的底稿,应该是来自电报局,而不是熊主任的办公室。他有点疑惑地看了一眼田中隆吉,田中隆吉得意地说:“嗯,愿意跟大rì běn帝国合作的人还是很多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这些电报是你发的吧?”,“是”谭延筠很痛快地回答,这倒让田中隆吉感到有点意外。谭延筠接着往下说的更让他感到意外:“我也不跟你们啰嗦了,我这个人一向讨厌那些粗鲁的事,那些拷打、求饶的事我看就免了。我并不是专门从事情报工作的,我只是在外交部工作,趁在家养病的机会,收集一点消息给我的上司。如果我真是专业的,也不会跑到电报局去发电报,让你们轻易就把电报底稿找到了,至少也得自己有台发报机,对吧?你们要是不信呢,就痛痛快快地把我杀掉,别再罗哩罗嗦一大堆。要是相信我呢,你们想做什么,先讲来我听听”,听谭延筠这口气,仿佛被绑在椅子上的是田中隆吉,而不是他。“八格”田中隆吉骂了一句,然后说:“你不要这么嘴硬,我愿意痛痛快快地杀掉你,还是慢慢地折磨你,这事不由你决定,明白吗?你就是在这里腐烂掉,也不会有人知道。你呢,如果乖乖地跟我们大rì běn帝国合作,那一切都好说,你要是假装应付我们,出去了就变卦,或者愚蠢到去巡捕房报案的话,想必你也知道,那些得罪了rì běn军方情报处的人,最后大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巡捕房从来没有破过案。”,听完田中隆吉这番斩钉截铁的话,谭延筠抬起双眼盯着田中隆吉的小眼睛,没有说话,现在他才搞明白,他是落在了rì běn军方的手里,而不是特高课的手里,阿班说的还真是没错。他不能相信,这么庸俗猥琐的一个中年人将要决定自己的生死,命运真是不讲道理。
过了许久,谭延筠缓缓开口问:“你们想要我怎么合作?”,田中隆吉仿佛松了一口气,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两只手握成拳头,互相搓了搓:“这个嘛,以后你发给南京的消息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们让你发什么,你就发什么。”,“嗯,就算我都按照你们的发,他们也不一定相信呀”,“那你就不用管了”,“那你们要我做的就这些?”,“暂时就这些,将来还有什么要求,到时候再说”,“不行,你得把要我做的事都先讲清楚了,我才能考虑答应不答应”,田中隆吉慢慢地把摊在桌上的几张纸收了起来,卷成一卷,他的眼睛盯着谭延筠,慢慢地说:“你应当明白,你没有什么选择”,谭延筠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因为冷,也因为这冰凉的现实,他有赴死的决心,但没有忍受折磨和羞辱的超人意志和坚强神经,确实,他没有什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