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友实业社所在的引翔港原本就是一个繁华的集镇，随着租界的繁荣，各色人等涌入，愈发热闹，既有洋人建的教堂、图书馆，也有中国人的寺庙，随处可寻商贾客旅云集的酒楼，更多的是附近工厂里的职员、工人光顾的廉价小饭铺。吴平坐在离公司不远的一家常去的小饭铺里，面前放着的小笼包已经去掉了一半，正冒着微弱的热气。星期天公司照例放假，家在上海的员工一般会回家，其他的人多半在附近的小饭馆或茶铺里解决伙食，或者结伴去城里找点娱乐。吴平不喜欢凑热闹，没事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到这家小饭铺买点小吃当午饭，然后下午去书店或附近的公园逛逛。他端起微温的茶水，喝了一口，无聊之余，随便拿眼睛在小饭馆里扫了扫，几张油腻腻的桌子几乎都坐满了人，店里没有雇伙计，老板在厨房里掌勺，老板娘一个人在店里跑前跑后。这时新来了一个顾客，站在门口，看见饭铺里人满了，犹豫片刻，似乎转身准备走，被老板娘一把抓住，一边给店里的客人陪笑着，让哪位客人给腾出一个位置来。吴平看见来人，不由一愣，认出对方正是那天晚上开车撞上的人。他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老板娘连忙把客人拉了过来，让到座位上，同时满脸堆笑地给吴平道了谢。
来客似乎也有点意外，冲吴平微微笑了一笑，点点头，然后低头看着老板娘刚给到上的那杯免费茶水，没有说话，茶杯里的热气缓缓地往上升，似乎眼看着就要打湿那两行垂下的长长的眼睫毛。吴平把目光移开，有点窘迫地咳嗽了两声，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沉默着一言不发似乎更尴尬。他心想最好是赶快吃完了走人，举起筷子，又犹豫着放下，觉得一个人这样狼吞虎咽也很不妥。这时他听到了低低的女声：“您别客气，先用。我的饭马上就上来了”，吴平松了一口气，不那么窘迫了，仍然把筷子放下，然后轻轻问了一句：“你，那天以后，没什么事吧？”，这话问得有点不着头脑，但对方显然是听懂了，轻轻地摇了摇头。两人这番相见之后，也算是认识了，断断续续地交谈起来，双方都有点害羞、有点矜持，话讲得不多，但到最后，想知道的也基本都知道了。吴平得知她的名字叫孙玉梅，家在长春，到上海来投靠亲戚，正在找事情做。她抱歉似地说自己的名字好土，“不，一点也不土，很好听“吴平真心实意地说，他是真心觉得好，关于她的一切，他都笼统地觉得好。
两个人在老板娘狐疑的眼光之中，一起离开了小饭铺。在门外的马路上站定，似乎应当道别，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孙玉梅先开口了：“你现在就回公司吗？”，“嗯，不，我要去书店逛逛”吴平告诉了她书店的名字，“真巧，和我去的地方是一个方向”，听到这句话，吴平鼓起勇气问了一句：“那我们可以一起走一段？”，孙玉梅有点不好意思，半天没说话，吴平也深感自己鲁莽，有点懊恼地转过身，准备独自离开，不料袖口被人轻轻地拉着了，孙玉梅低着头说：“一起走吧”。走起路来时，两人并没有怎么说话话，中间隔着半人的距离，吴平的眼角偶尔会扫到孙玉梅额头上的刘海，他慢慢地走着，心里无端地觉得快乐。
过了许久，孙玉梅开口说：“你们公司那个抗日义勇队还挺有名的，你知道吗？”，吴平乍听有点意外，后来一想，她是从东北逃出来的，自然痛恨rì běn人，难免关心这些事，“嗯，今天早上我还参加了义勇队的操练呢”，刚说完，他马上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有点炫耀，听他这么一说，孙玉梅马上停止了脚步，头转向他，一双又长又大的眼睛盯着他，眼睛稍微有点斜视，反而显出一分独特的妩媚，她的声音有点激动：“真的？太好了。你不知道，我真恨rì běn人！”，吴平本来对义勇队并没有特别的热情，看见孙玉梅的钦佩的眼神，他觉得有点受之有愧，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嗨，不算什么呢，我们在上海，又不是在东北，并没有真的机会同rì běn人干上一场。”，“那可不一定，我看上海的rì běn人也挺可气的。不要说rì běn军人，就是rì běn老百姓，也可着劲欺负我们中国人”，“是吗？有rì běn人欺你？”，“哎，别提了，我现在寄居在姑姑家，她家隔壁就是一户rì běn人，尽欺负人，尤其是欺负我”说完这话，孙玉梅的眼眶有点红。吴平差点想说“别怕，有什么事我帮你”，但还是忍住了，很难过地看着她。倒是孙玉梅在这片刻的激动过后，觉得自己冒失：“不好意思，没什么事，别放在心上。对了，我在这里该拐弯。再见”，说完这话，她就转身往旁边的小巷里走去，吴平楞在原地，不料孙玉梅忽然停住，回过头来，笑了一笑：“你们义勇队操练的时候，我能去看吗？”，吴平像是在迷梦之中被人唤醒，脱口而出的话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好啊，随时来”，等到背影从小巷口消失不见了，吴平才想起来，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公司大门的，如果她真要去看，如何进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