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延筠敲了半天门，才有人来应门，开门的是个脏兮兮的没精打采的老妈子，谭延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老妈子一手支着门，并没有让谭延筠进门的意思：“许老爷离开上海，不住这里了”，“那他家里人在吗？”，“他家里人早就离开上海了，房子已经顶出去了，过几天就会有人搬进来”，谭延筠透过半开的门看进去，果然屋里是人去楼空后的狼藉景象，老妈子准备关shàng mén，谭延筠伸手抵住，脸上堆起了亲和的笑容：“是这样的，许老爷有件要紧的玩意儿托我出手，这两天正好有消息，赶紧要找许老爷回话，麻烦你告诉我他去哪里了？”，老妈子有点幸灾乐祸地说：“那这笔生意你做不成了”，谭延筠摆出受了侮辱的样子：“你这是那里的话？我从来都是朋友帮忙，分文不赚的。”，老妈子从鼻孔里冷笑了两声，表示不信他的话。谭延筠伸手从长袍里掏出几枚铜板，放在老妈子的手里，老妈子看了一眼，抬头用狡黠的目光瞟了一下谭延筠，没有说话，谭延筠想了想，随后掏出一枚银元放在老妈子的手里。老妈子的目光亮了一下，她是一个诚实的人，觉得应当对得起这慷慨的银元，虽然左右并没有人，她还是把头往前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许老爷前天走的。他说是上海生活花销太大，吃不消，要搬去北京住。谁知道是真是假，我明明听见有个rì běn人来给他送票，俩人说起什么大连、大连的”。
谭延筠心想，果不其然，许汝棻这个老狐狸准备投靠rì běn人去了，以他这么谨小慎微的性格，如果不是满洲国的事情**不离十了，他也不会冒然离开上海的。当然，他先要搞清楚许汝棻是不是确实去了大连，还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去北京隐居了。谭延筠知道运营上海到大连航线的只有两家rì běn轮船公司，这两家公司正好离得不是太远，谭延筠叫上司机老张，干脆直接开车去轮船公司问问。第一家轮船公司职员告诉谭延筠，因为局势不稳，最近这段时间都没有开上海到大连的客船，至于什么时候开航呢，还不确定，要等公司的通知，轮船公司的职员抱歉地说。谭延筠问道第二家轮船公司时，轮船公司的职员点了点头说，是，不错，前天是有一艘客船出发去大连，您想知道许汝棻先生是不是在这艘船上？轮船公司的rì běn职员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谭延筠，谭延筠赶紧说：“是这样的，许先生给大连的朋友发了电报，让他们去港口接他，可这老先生向来是心不在焉惯了，船次、舱位、日期都没有写清楚，大连的朋友干着急，只好发电报给我，让我搞清楚了，发给电报给他们，免得耽误了接人”，rì běn职员见谭延筠穿着体面整洁，讲一口流利的日语，听他这么一说，也就释然了，他殷勤地连连点头，好，我马上帮您查旅客名单。没有多久，rì běn职员告诉他，查到了，许先生果然在前天出发的船上，是头等舱，并把详细信息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了谭延筠。
谭延筠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rì běn轮船公司没多久，一个rì běn人也进去，径直走到那个rì běn职员的跟前，问他刚才那个中国人在这里到底打听什么，rì běn职员有点吃惊，觉得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尽赶上这种不买船票乱打听的人，本不想回答，但见对方一副浪人的打扮，眼神凶悍，显然属于最好不要招惹的哪一类人，他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刚才那位先生是打听一位乘客的信息。一听这话，那rì běn浪人隔着办公桌一把抓住rì běn职员的衣领，嚷嚷说：“什么，什么，那个中国人打听乘客信息，你不知道保密，统统告诉了他。我一个rì běn武士跟你打听消息，你倒跟我吞吞吐吐，什么混蛋！”，rì běn职员吓得没敢再啰嗦，一五一十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rì běn浪人，rì běn浪人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谭延筠觉得不容迟疑，马上把许汝棻出发去满洲的事发电报告诉了熊主任。事情至此，熊主任交给他的任务应该说已经完成，他可以问心无愧地继续休自己的假了。但他想起了阿班的话，rì běn人很有可能声东击西，在上海搞点事，好趁乱在满洲立傀儡政府，这让他心里不安。但他知道，上海的治安事件或军事冲突已经在外交部的能力之外，就算他搞到确切的情报，熊主任能把这情报怎么办？也不过是放在一堆文件里，搁在外交总长的办公桌上，可能并不比报刊摘要得到的关注更多。而这情报岂是轻易就能搞来的？他想起了大冢文郎阴沉的目光，顾觅秋冷傲的脸，还有隐在他们后面的更多的看不见的人，这潭水深不可测，他岂是这些人的对手？他想起了自己聪明懂事又冲动的儿子，对于他这个业余客串的角色来说，是时候收手打住了，他不能把自己的家人置于危险之中。他坐在qì chē后座中，心不在焉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冬夜的黄昏，路上的行人兀自缩着头赶路，空气中有煤灰和咸鱼的味道，他一直认为北京是自己的家乡，熙熙攘攘的上海不过是乱世中避居的暂驻之所，可在这一刻，他觉得上海才是自己的家，他为它感到担忧。
谭延筠到家的时候，谭太太已经把他书房里的壁炉点上了火，谭延筠拉把椅子在壁炉前坐定，搓了搓有点冻僵的手，他特地跟谭太太说把他的晚饭单独盛出来，拿到书房来吃。谭太太很看重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吃晚饭，心里万分不情愿，但她一向不肯违拗丈夫的心愿，还是照办了。谭延筠喝下一口鸭汤，满意地轻轻吐了一口气，随着温暖美味的鸭汤从喉咙流到肚子里，他觉得自己像淅淅沥沥的春雨中的植物，快要枯萎卷曲的枝叶又舒展开来，焦虑、担忧和危险统统都忘掉了。正在这时候，diàn huà铃响了，他拿起了话筒，不出所料，diàn huà是阿班打来的，阿班没有客套，上来就问：“怎么样，满洲国的事是不是**不离十了？”，“嗯，果然是，上海这边已经有前清要员动身去满洲了，为避人耳目，还假装说是回北京，我听说溥仪那里也离开天津去了奉天”，“嗯，我得到的消息也差不多，只不过rì běn外务省还是持反对意见，但军方态度坚决，一意孤行，估计最后还是军方说了算。你认为中国政府的态度会怎么样？如果rì běn人真搞个满洲国，中国人会宣战吗？”，宣战，拿什么宣战？中国要有底气宣战，还用可怜巴巴地等着屁用也没有的国联来主持公道？阿班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谭延筠心里满肚子气，勉强压抑着怒火说：“这个不好说，不过我们中国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不管是rì běn，还是别的国家，都别把中国逼太急了！”，阿班一听，自己无意之中一句话，把这位先生惹恼了，赶紧在diàn huà了开了个无关痛痒的玩笑，然后挂断了diàn huà。阿班在中国感到最疑惑的事情之一就是，不管是看起来多么温文尔雅、与世无争、不问政治的中国人，突然一句无意的话，就可能会伤了那颗敏感的民族自尊心，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正在这时候，谭太太轻轻敲门进来了，她是来看看谭延筠的晚餐有没有什么需要添加的，他稍微有点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没什么，不用这么麻烦了。谭太太眼神里有一丝受了委屈的忧伤，但什么也没有说，仍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准备关门出去。谭延筠故意装着没有察觉，如果一个人对你太好了，不管怎么样，你注定是要辜负她，那他也只能这样，有点不耐烦，有点无动于衷。不过，多少出于有点讨好的意思，他没话找话地问谭太太：“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什么要紧的客人来吗？”，“哦，那倒没有。就有几个人来找我打麻将的。有几张请柬和几封信，搁书桌上了，你看了吗？”，“还没有，等我吃完饭看吧”。谭延筠往书桌上瞟了一眼，那一打书信的最上面，是印着原田真一的书店徽标的请柬，他想起来，原田真一跟他讲过，有一个rì běn作家最近要来上海，原田真一要为他举办一个小型的欢迎酒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