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黑得早，货运班的两个小伙子和吴平把最后一箱货物装上qì chē码好的时候，天已经几乎黑了。吴平满意地看着码得整整齐齐的货物，用毛巾掸了掸驾驶室玻璃和发动机前盖。公司购置的这台福特牌卡车，不仅是三友实业社的体面和荣耀，除了几家大的英商洋行，上海滩还有几家公司有自己的货运qì chē？也是吴平的心头最爱，一有空他就打理这辆车，永远都把车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冲两个小伙子摆摆手算是道别，打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这批货是要从三友实业社在杨树浦的厂区送往黄浦江边的码头仓库，是运往外地经销商的订货，还有一小部分要送往三友实业社自己设在南京路的门市部。吴平低头正要打燃发动机，听见有人敲驾驶室的门，他打开车门往外一看，是纺织车间的张阿毛，张阿毛是三友实业社工人工会的工会代表，张阿毛一手抓住车门，好像生怕吴平跑了：“唉呀，找你太难找了，总算抓到你了，明天早上我们义勇队操练，你也要来参加哦”，吴平有点抱歉地笑笑:“我送货、接货时间搞不准，不晓得什么时间有空，恐怕没法参加操练”，“只要有诚意爱国、抗日，不一定每次操练都参加，明天是星期天，你总不会还送货吧？”，吴平不想被扣上不爱国的帽子，马上说：“送货倒是不会送了，可谁知道会不会有公司dìng gòu的原材料到码头什么的，临时要去接货。如果明天没事，我就参加，好吧？”，张阿毛这才满意了，松开了车门：“那好，一言为定，明天一定参加”。
三友实业社开在日资工厂林立的杨树浦区，三友实业社的产品，尤其是纺织品，一直是日货的强力竞争对手，商业竞争加上爱国热情，无怪乎三友实业社的工人们反日情绪高涨，“九一八”事件之后，三友实业社的工人们成立了抗日义勇队，经常上班之前在工厂里操练。在工会的鼓动下，几乎所有年轻男工人都参加了义勇队，几百号人在工厂里操练，高呼反日口号，那情形也是有几分壮观的。三友实业社的旁边就是日资东华纺织株式会社，rì běn海军陆战队在东华公司内设有瞭望台，自然把三友实业社操练的情形看在眼里，心里恨得牙痒痒，却是没有办法。
却说这边吴平开着卡车离开了公司，出门的时候，还冲开门的大叔快活地吹了一声口哨，算是打招呼。天黑了，街上的照明不太好，他开得很小心，车速不快，不时按喇叭催促在车前无动于衷的行人让路。既然开得如此小心，所以当他看到一个黑影在自己车前倒下的时候，有点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刹住车，没有马上下车。谁知道有没有陷阱在这里边，他往街上四面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再想想自己车上载的不过是毛巾之类的纺织品，既不是鸦片、枪支，也不是什么贵重货物，他熄火锁住车，走到地上的黑影跟前，听见黑影发出轻轻的shēn yín声，悬着的心稍稍放了点下来，他蹲下去，发现倒在地上的是个女人，穿着黑裤子和花棉袄，头上还带着花头巾，这样的打扮，显然不是上海本地人，他轻轻拍拍那人的肩膀，那人抬起了头，出乎意料，那是一张白净清秀的年轻女子的脸，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到长长的眼睫毛在脸上投下的影子，这副俊秀的模样和那身土气的打扮实在是大相径庭。吴平愣住了，想要说的责备的话也没说出口，有点尴尬地问：“你没事吧？”，那人用迷蒙的眼神看了吴平好一阵子，好像在回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目光注视之下，吴平无端地有点脸红。
过了片刻，年轻女子轻轻地说：“我没事，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倒在地上了”，和上海女子又快又高的女高音不同，她的口音是柔和低沉的带北方口音的女中音，，而且也没有先发制人，要讨伐、责怪司机的意思，一时半会儿，吴平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年轻女子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吴平想要伸手扶她，又不好意思扶，两人这么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只见她拍拍自己身上的土，轻轻跺了跺脚，慢慢转过身，准备走了。吴平迟疑地说了一句：“要不我开车送你一截？”，年轻女子轻轻笑了一下，摇摇头，走了。旁边有几个路过准备看热闹的，见这情形，也就有点失望地各自散开了。吴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闹出什么麻烦耽误送货，他自然感到庆幸，但眼见那苗条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不见了，又略略有点失落。
吴平在三友实业社门市部卸完货，准备离开时，门市部的总务王叔扬叫住了他，告诉他有几个本地商号直接在门市部订的货，已经分门别类地打包装好，让他开车送去。本地商号在门市部进货的，一般都是自己shàng mén拿货，只有几家相熟的老客户，碰巧赶上吴平送货时，会让他开车送去，这些商号都是总务王叔扬负责的。王叔扬抱歉地在吴平背上拍了拍，很客气地说，不好意思，耽误你吃晚饭了。吴平爽快地挥挥手说，王主任，太客气啦，不碍事的。吴平见几箱货物已经放上了车，xiāng zǐ上标上了商号的名字，他没有说什么，开上车走了。
七浦路上的蒲记商号是吴平送货的最后一家，和同福里的很多商号一样，蒲记商号pī fā、零售茶叶，也兼营日用百货。蒲记的于老板很亲热地把吴平让到了店里，一定要他喝了茶，吃了点心再走，吴平眼看推却不掉，而且后面也没有要送的货了，便不再坚持，跟着与老板走进了商号的里间。吴平在里间坐定后，于老板亲自端上了点心和茶水，并轻轻关上了房门。吴平连着喝了几大口热茶后，用袖口擦了擦嘴，很痛快地说了一句：“太舒服了”，于老板看着他，微微一笑，他知道像吴平这样牛饮的人，原本不需要用好茶招待，不过，他还是愿意给他沏上一壶好茶，然后看着他像喝自来水一样痛快地灌下半壶茶。此时的他，看起来不再是那个殷勤好客的商号老板，而像一个严肃之中带点慈祥的宽容的中学校长，他问吴平：“厂里的情况怎么样？”，“工会的人让我参加义勇队的操练，我推辞了一下，没推辞掉，只好答应如果没事就参加”，于老板点了点头：“嗯，抗日义勇队自然不是什么坏事，你随大流参加就成，只是不要太出头，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吴平接着说：“工人里有几个比较进步的，在偷偷读**的书，有人还跟我接触过，我跟他们说我对政治不敢兴趣，只想好好赚点钱，讨个老婆成家”，于老板说“嗯，还是小心点好。现在工会被青帮把持，他们在工人中眼线众多。这些进步工人，你平时多多注意观察，也许在特殊时刻，可以对我们有帮助。但除非有中央特科的指令，什么情况下你都不能透露你的身份，这条运输线对我们太重要了，不能冒任何险”。
蒲记商号其实是中国**在上海的一个地下交通站，国民党对江西、福建地区的中央苏区实行禁运，很多重要物资，尤其是苏区奇缺的西药材，都是通过这样的交通站，偷偷运送到苏区的。开着三友实业社的货运卡车，穿梭在码头仓库、商号之间的吴平，无疑是这交通链上的重要一环，不容任何闪失。所以，每次见面，他的上司，于老板，或者说老于同志，都是叮嘱再三。三友实业社门市部的总务王叔扬也是这条交通链上的一环，正是因为这层关系，他和吴平平时总是维持着很客气、生疏的同事关系，以免引起怀疑。休息片刻之后，应该是吴平告辞的时候了，于老板照例问了一句：“今天送货一切还顺利吧？”，吴平想起了那个小小的插曲，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张苍白清秀的脸，但这实在微不足道了，不值一提，他摇了摇头。于老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替他打开了商号的大门。
吴平开上车，走了没多远，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在同福里安顺堂的门外停止着一辆小qì chē，里弄路很窄，不容两车错过，吴平只好摇下车窗，把头探出窗外，喊小车司机把车倒出里弄，小车司机指指安顺堂大门，表示等的人马上就要出来了，吴平心中有点着急，但也没有办法，好在没有等多久，安顺堂大门打开，出来了三个少年人，其中一个少年上了小qì chē，小qì chē发动开走了，另外两个少年，看起来像姐弟俩，一溜烟地跑出了里弄。吴平开着卡车，很快上了大路，一路开回了厂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