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青年道了个谢,便慌慌张张地赶着驴车朝镇外西边的山里而去,围观的人群渐渐散了。高潜很兴奋,跟在后面快步走着。</p>
走出镇子不到半里路,听到后面有响声,回头一看,许大夫骑着一匹青骡,急急地朝驴车追去。</p>
高潜紧赶慢赶,毕竟两条腿走路,慢慢落在了后面,他有些着急,走得气喘吁吁,大口喘着粗气,拄着竹杖一步也不肯歇。</p>
大约走了五六里山路,眼看路两边的山越发高峻起来,转过一座山头,高潜猛然一愣。</p>
这是山间一片不大的平地,来往有不少人,路边摆了几个茶摊饭舍,一群男男女女间错走着,竟然还有几个大和尚,跟着几辆香客的车说着什么。</p>
宿霞观很明显是个道观,怎么会有和尚在这里?高潜愣愣地仰头看了一眼,这一片山并不算十分高,也看不出有哪里清奇的地方,他摸了摸胡乱盘在脑后的长发,伸着脖子,找寻着驴车。</p>
驴车停在一座三间四柱的牌楼下面,这牌楼看上去很有气势,只是风吹日晒雨淋,失去了原本的色彩,黯淡不堪,显得十分破落,只是牌楼上面三个大字“千霞派”勉强认得出。</p>
牌楼后面有两条青石阶的路,正对着的稍嫌破旧,时有青草丛生。另一条曲曲折折的路一看便是新修的,被一片树林挡着,虽然看不到通往何处,却有不少游人香客攀爬。</p>
两个青年抬着个简易的担架,飞也似地沿着破旧的那条路朝山上飞奔,许大夫跟在后面,高潜跟了上去,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这条路居然就这么几个人。</p>
他一边沿着石阶而上,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觉得这条路如此清理整修一番,还是很有几分气象的。</p>
爬了一二百步,高潜看到许大夫扶着石柱弯着腰喘着粗气,他想了一想,紧走了几步,把竹杖递了过去,许大夫感谢地笑了笑,拄着竹杖继续前行,高潜跟在身后。</p>
走到一个转台处,高潜回头看了一眼,石阶两侧茂密的树林遮挡了大半的视线,他努力地仰着脖子,半山之上,树木丛生,什么也看不到,只是瞧见抬担架的两个青年转了个弯,身形隐在了山后。</p>
许大夫慢慢走着,看了高潜一眼,眼中带着疑惑,从腰间摸了个精致的水壶出来,喝了两口水,笑了笑说:“赶得太急,咱们也不能停!”</p>
高潜咽了口吐沫,咧嘴笑了笑,看着许大夫把水壶又挂回了腰间。他舔了舔嘴唇,在许大夫身后不远处跟着继续朝山上走。</p>
转了两个弯,终于爬上了山,高潜大口喘着粗气,看到两颗粗大的枫树下,青色的围墙,宽大阔气的大门,门额挂着一块匾,写着宿霞观三个大字。这几个字似隶似楷,每一笔画看上去很怪异,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是凑在一起却有一种莫名的大气和优美。</p>
许大夫拿竹杖敲了敲高潜:“谢谢。。。额,小兄弟!”高潜这才回过神来,只觉得额头生出一层冷汗,再也不敢去看那块匾额上的字。</p>
观门半开,一个提着个大扫帚的小道童站在门里,看上去有些痴傻。看到许大夫来,露出一个淳朴的笑容,好奇地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高潜,什么话也没说。</p>
高潜抬腿迈过高高的门槛,看到一个挺大的院子,对着门的正殿和两侧的偏殿看上去很是大气,可是仍然难掩那一股破败的气息,这让高潜觉得很是压抑。</p>
一侧的偏殿廊檐下,担架放在地上,两个青年正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一个老道。那老道气度不凡,手指搭着脉,闭着眼捻着长须。</p>
高潜找了个角落,悄悄地站定,看着这老道,只觉得他眉宇间似乎隐藏着什么,这让他有些不安。</p>
许大夫静静地站在担架一旁,那个有些痴傻的道童进了屋,不一会儿端出个木盘来,放着四个粗瓷大碗,里面倒了些粗茶。</p>
许大夫似乎并不见怪,端起来喝了一口放在一旁,那两个青年道了谢,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老道,也顾不得喝什么茶。</p>
那道童在高潜身边放了一碗,高潜朝他笑笑,准备说些什么,那道童却转身走了。</p>
高潜端起大碗,叹了口气,觉得这碗跟放在自己怀里的那个要饭的家伙应该是一个窑里烧出来的。茶水颜色很深,还漂浮着粗大的茶叶根,高潜可没什么嫌弃的资格,吹了吹气,一口喝了大半碗。</p>
他抹了抹嘴巴,才发现偌大的一个院子,到现在居然只有一个痴傻的道童和一个老道,其他什么人也看不见。</p>
廊檐下那老道应该是诊断完了,跟许大夫说着什么,许大夫一脸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转身进了屋子,不一会儿拿了张纸出来,看来是开的药方。</p>
那老道把担架上明显已经昏迷的老汉半扶起来,一只手在后背不知道点着什么,然后轻轻一拍,那老汉“噗”地喷出口乌血,脸上渐渐显出些血色来。</p>
老道接过许大夫写的药方,看了一遍,快步走进正殿内,不一会儿提了几个药包出来,那两个青年接过来,又是一阵感激,然后掏出一把碎银铜钱来。</p>
在高潜惊讶的目光中,那老道接在手中,脸上有些羞愧,跟许大夫叮嘱着什么,突然捂着胸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挥了挥手,两个青年又跪着磕了个头,小心翼翼地抬着担架离开了,许大夫一脸忧色,拱了拱手,也跟着离开了。</p>
高潜看了一眼身边那两人合抱的粗大柱子,上面的红漆已经剥落,他突然有些恍惚,耳边只听见树上焦躁的蝉鸣。</p>
那个看上去很是痴傻的道童掩上了大门,这时才发现高潜站在角落,楞了一愣正要说些什么,站在正殿门前咳嗽的老道转过身来,高潜看着他的眼神,暗自打了个哆嗦,连忙走了几步。</p>
走到正殿的台阶前,高潜弯腰鞠躬,那老道淡淡地说:“你怎么不走?”高潜恭敬地说:“我是跟许大夫上山来的,我却不认识他们。”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是来拜师的,请道长收我为徒,教我修仙之道!”</p>
他低着头,看不到老道的神情。老道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震得远处的树林惊起了一群飞鸟。</p>
那老道笑了一阵,问:“你这少年,却是从哪里听说我这里有修仙的?”高潜连忙恭敬地说:“小子从居浦县来,曾亲眼见两位仙长御剑飞行,心生仰慕,四处寻求,好容易在九真县遇到金钟门,又被指引至此,还望道长收留!”</p>
老道咳了一咳,微哼一声:“金钟门?为何不收你?”高潜有些愤愤地说:“他们嫌弃我年纪大,我今年才十五岁,哪里大了?”</p>
那老道摇了摇头:“我这里却没有甚么修仙的,你怕是听错了,还是去别处找寻吧!”</p>
高潜大急,他觉得金钟门再无聊,也不至于骗自己一个小乞丐,况且自己穿越而来近四个月,四处打听,除了金钟门和宿霞观,就再没有听说过第三个修道的门派了。</p>
他一路吃了太多的苦,能坚持到现在也实在不容易,全凭着一口心气,心里突然一紧,想到金钟门那个中年修士说自己资质太差,想必这个老道也看出来了,他倒不觉得自己资质差,正所谓无知者无畏,他对修炼一途一无所知,但还是有些不服气。</p>
又想了一想,即便这宿霞观真的不是修仙门派,自己一路奔波,无所依靠,眼看着道观没什么人,自己也可以暂时安身此处,休息一番养一养身子,以后再做打算不迟。</p>
于是高潜一咬牙,跪了下来,连连以头抢地:“去年朱提川发大水,小子家人都已经不在,我四处漂泊,别的不敢奢求,只望道长收留!”</p>
老道打量了高潜一番,看他衣服破烂,仅能蔽体,身上还有伤痕,骨瘦如柴,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皱着眉,思量了片刻,叹了口气:“听你口音,倒也不像说谎。你可想好了?”</p>
高潜一听有戏,连忙点头:“想好了,想好了!只要道长收留,让我干什么都可以!”</p>
老道看了一眼那个有些痴傻的道童,微微叹了一声:“你就跟着明心,留在观里做个杂役吧!”</p>
又问了高潜姓名,点了点头:“这名字倒还不错!”说完又咳了两声,摆了摆手进了正殿。</p>
道童明心呵呵一笑:“我叫明心,你叫高潜,挺好。来吧,我先给你找身衣服,咱们做饭去!”</p>
高潜听他说话,有些诧异,心想:这明心看着痴傻,却未必真是个傻子。我听说所谓真人不露相,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呢!</p>
连忙赶上,一边走一边说:“明心师兄,你慢些,我身子弱,走不快哩!”明心回头笑笑,带着高潜绕过偏殿,来到了后面。</p>
经过一个圆形门洞,高潜发现着又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只可惜还是毫无生气,热烈的阳光之下,依旧有掩饰不了的萧瑟和破落。</p>
高潜有些忐忑,他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寻找,而不是留在这里了。</p>
明心推开一间乌黑的屋门,说:“这个院子现在只有我和另外几个人住,你来了咱们就有五个人了呢!”高潜看着屋内简单的床铺,听到他的话,不由得一愣。</p>
明心找了一身看上去很旧的衣服,笑着说:“你先穿我的衣服吧。”高潜接过那套夏衣,再看看明心的袍子,边角有一块补丁,又想到刚才老道收下那两个青年的诊费,不由得叹了口气。</p>
明心憨厚一笑,说:“院角有一口井,我去给你烧水,你洗浴一番,咱们就去厨房做饭。”</p>
高潜点点头,说:“有劳师兄了!”他正想多问几句,明心已经出了门,边走边说:“你随我来!”</p>
高潜再次扫视了屋内一番,心里更加后悔,看着手上虽然旧却没有补丁的衣服,又有些感激。明心去井里打了两桶水,又从厨房提了几桶热水,高潜有心帮忙,一看到满满的木桶,再看看自己细细的胳膊,叹着气放弃了。</p>
洗了个澡,高潜换上了新衣服,擦拭了长发,随便一盘,准备用布条扎起,明心敲门进来,替他挽了个发髻,用一枚木簪卡住,说:“这样便好了!”看了看高潜明显宽大的衣服,说:“等你吃饱了饭,这衣服就合身了!”</p>
两个人穿过院子,到厨房做斋饭。米是陈米,很是粗糙。有个少年挽着袖子提着一篮青菜进来了,看到高潜不由得一愣。</p>
明心招了招手:“阿横,这是新来的高潜,你叫他小高便好。”说着看了看高潜,眼神里带着征求和询问。高潜笑起来:“阿横师兄你好!”那少年也是一笑,自顾着去择菜洗菜去了。</p>
明心说:“阿横就是个闷口葫芦,不爱说话。”高潜点点头,继续朝炉膛里递柴,心想:你的话就够少了,还说别人是闷葫芦!</p>
饭菜做好了,高潜才发现前来吃饭就餐的人还不少,大约有十多个。明心一一介绍认识,原来都是看管菜园、药圃,打扫庭院、洒扫,照顾师兄起居的杂役。</p>
这帮人看起来似乎都是心事重重,于是高潜在宿霞观的第一顿饭就在沉默中度过。他帮忙刷碗洗锅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似乎除了明心,所有人都是有姓有名的。</p>
晚饭依旧是这几个人,至于老道,高潜现在已经知道,这位宿霞观的观主,也是千霞派的掌门,他和其他几位弟子的晚膳,是由其他人负责的。</p>
高潜没有和明心等人住在一起,那间屋子住四个人刚好,于是高潜独自住在隔壁,一间十分宽敞却没什么家具摆设的屋子。</p>
高潜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回了自己的屋子。他听见隔壁还有低语,过了一会儿便沉寂了。床头的蜡烛只有二指来长,高潜吹熄了,看到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发出朦胧的光。</p>
他悄悄地推门出来,倚着门前的大柱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夜空中闪烁的群星,眼中滑过两行清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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