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p>
此时已经到了夏末,天气依旧炎热无比。</p>
高潜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勉强遮了身体,拄着一条光溜溜的竹杖,手里捧一个粗瓷大碗,顺着官道朝栖霞县迤逦而来。</p>
几个月前,在居浦县他打听到九真县有修仙门派,满怀希望一路连乞讨带偷盗,四处询问,居然被他找到了一个门派,名叫金钟门。</p>
金钟门在九真县东部的金钟山上,高潜收拾干净,恭恭敬敬地前去请求拜师,在山下被两个道服青年拦住了去路。</p>
高潜说明了来历,两个看山门的青年相视一笑,二话不说就要赶人,高潜连分辩的机会都没有,便被赶走了。</p>
他不服气,在山下乱转,呆了小半个月,好容易遇到一个中年模样的修士,带着一个徒弟下了山。</p>
高潜连忙拦住,请求收自己为门徒,那修士看了一眼,摇摇头说:“你年纪偏大,资质又差,不适合本门的修炼法门,还是请回吧!”</p>
高潜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跪在地上不住请求,却被那中年修士拒绝了,自顾着离开了。</p>
最后还是守卫山门的一个青年看不过去,给高潜指点了一番,要他前来栖霞县,找一个叫“宿霞观”的地方。高潜千恩万谢,没有注意到那个青年眼中戏谑的眼神。</p>
昂州在大夏王朝疆域最南端,而最南端的烟筑郡下属的栖霞县离九真县隔着两个县城,差不多是昂州最南端的县城了。</p>
高潜得了消息,问了路,连忙南下,可惜这具身体不给力,走到半路病倒了,没办法,高潜不得不在九真县城住下。</p>
靠着顽强的求生**,高潜好歹活了下来,身体虚弱无比,为了生存下去,他不得不开始了在九真县的乞讨生涯。</p>
然后他悲哀地发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九真县,就连乞讨这个行业都需要拜码头。</p>
城南有座破旧的火神宫,现在被一帮乞丐给占据了,为首的是个看不出年纪的老乞丐,乞丐们都恭敬地喊他“四爷”。</p>
四爷没有为难高潜,只是受了他三个响头,便赏了他一个大碗,一根竹杖,在火神宫里给高潜留了块睡觉的地方。</p>
火神宫里住了二三十个乞丐,有不少是断手断脚的,把整个火神宫搞得臭烘烘的。</p>
高潜加入九真县丐帮的第二天,“四爷”的生意就来了。据说县令老爷新聘请的钱粮师爷开了一家粮店,而整个九真县的粮食买卖都操控在一帮乡绅手里。</p>
对于师爷这种抢饭碗的行为,乡绅们碍于县令的面子不好直接发作,于是雇了“四爷”手下的乞丐们前去闹事。</p>
高潜拿着一根竹棍,被簇拥着跟了去,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在粮店新开张放了鞭炮之后,赖在店门口不走。</p>
于是一帮乞丐在“四爷”的带领下,拿着大碗唱着莲花落,吵吵嚷嚷地堵住了店门。</p>
高潜冷眼看着,粮店的掌柜只是出门看了一眼,叫伙计们看着大门,防止乞丐们冲进店来,不大会儿功夫,班头带着一帮衙役,提着水火棍气势汹汹地赶来。</p>
高潜不住地打眼看着“四爷”,发现这个乞丐头子镇静自若,想来是有应对之法,悄悄地挪了挪,准备随时逃跑。</p>
谁知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轻声咳嗽了一声,那班头愣了一愣,随即带着手下,没看见似的走远了。</p>
闹了小半天,“四爷”带着一帮手下撤走了,高潜心想:大概是师爷和乡绅们谈妥了吧。他没有心思管别的,只是一心一意地对付着手中夹着一块猪肉的大饼。</p>
猪肉有些发臭,据说是前几天县学的秀才们到文昌阁祭拜,送上好大一个猪头,只在文昌帝君的神像前放了半天,便被人转手卖给了屠夫。</p>
这块肉饼就是乞丐们今天闹事的奖赏,高潜眼泪都快下来了,穿越而来快一个月了,这是他第一次见着猪肉。</p>
刚咬了一大口,一个瞎了一只眼的乞丐便朝高潜扑了过来,要抢他手中的肉饼。高潜哪里肯,于是两个人便厮打起来,四周围了一堆看热闹叫好的乞丐同伙们。</p>
高潜身体虚而且瘦弱,被那瞎眼乞丐占了上风,眼睛挨了一拳,小腹被踢了好几脚,被踢翻在地,眼看肉饼被抢走,他不管不顾,一头撞过去,把那瞎眼乞丐撞了个跤,使出一招“猴子摘桃”,得意地看着对方夹着双腿翻滚哀嚎,把肉饼又抢了回来,瞪着眼看着四周。</p>
还是“四爷”说了句话,这事总算过去了。傍晚的时候,大约是今天乞丐们表现良好,师爷和乡绅们的谈判顺利,“四爷”又提出来两坛劣酒,于是一帮乞丐们喝多了。</p>
当天晚上,高潜惊讶地发现,白天和自己互殴的瞎眼乞丐,居然和另外一个瘦小的乞丐互相玩起了对方的菊花,他缩在火神宫一角,一晚上没敢睡觉。</p>
第二天晚上高潜便睡在了城墙下,这里离火神宫不远,也没有守城的士兵来管,高潜倒是落得清净,只是蚊虫叮咬忍耐不堪。</p>
过了两天,这天夜里高潜倚着城墙正睡得迷迷糊糊,发觉有人扒自己的衣服,警觉地醒来,发现是那个对菊花有特别爱好的瞎眼乞丐。</p>
瞎眼乞丐嘿嘿地笑着,在微弱的月色下露出了一嘴黄灿灿的牙,他看高潜不配合,掏出一把解腕尖刀,朝高潜晃了晃,得意地呲着牙。</p>
高潜手摸向了头下,那里有一块他当作枕头的半截城砖。瞎眼乞丐自以为得手,一边扯着自己的裤子,一边提防地看着高潜。</p>
或许是着急,或许是裤腰带被系成死节,瞎眼乞丐低了头用尖刀去割,高潜猛地跳起来,摸起城砖狠狠地砸了下去。</p>
瞎眼乞丐没料到高潜如此刚烈,一声不吭一头栽倒,高潜举着砖连砸了数下,最后双手无力颤抖着丢了砖,一屁股坐在一旁气喘吁吁。</p>
那瞎眼乞丐张着嘴,后脑血糊糊一团,早已经断了气。高潜颤着腿,一把抓过那把解腕尖刀,把自己睡觉的一张破席胡乱盖在瞎眼乞丐身上,深吸了一口气,朝城南门走去。</p>
第二天天刚亮,高潜在水沟里胡乱洗了身上和衣服上的血迹,混着人群出了城门,他不知道瞎眼乞丐的尸体何时会被发现,也不知道县衙的捕快们会不会出城搜寻,走了半个时辰便钻进了路边的树林。</p>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藏,从九真县到栖霞县这数百里距离,高潜硬是走了足足两个多月。</p>
昂州的面积在大夏王朝十多个州内是最大的,有三郡一军镇数十个县,烟筑郡内多山,人口相比内地而言也较为稀少,所以高潜也不敢离官道太远,他害怕山林之中藏着的猛兽伤人。</p>
越向南走,丘陵矮山越发地多了起来,村庄也渐渐稀少,山势也愈发地高了起来。</p>
官道两旁成片的树,高潜猜测应该是枫树,因为这些树木高大挺拔,叶子是三角形的,显现出淡淡的红色,仿佛血染一般,当夕阳西下时,映照得满山都是红彤彤的,连云霞都变成了红色,高潜开始理解为什么这里会叫“栖霞”县了。</p>
追随着一支慢悠悠的商队,看到栖霞县并不高大的城墙时,高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一路打听,知道县城西面十多里有个小镇,名叫宿霞镇,他要找的宿霞观大概就在镇子不远处的宿霞山上。</p>
烟筑郡虽然多山,同样也多水,这一路走来高潜捕鱼的技术越发熟练,所以尽管乞讨要饭并不是那么容易,他还是支撑着来到了这里。</p>
这三个多月的奔波,高潜咬着牙坚持了下来,他心中秉持着虚无缥缈的信念,努力地不让自己成为一具行尸走肉。</p>
第二天一早高潜出了县城西门,问好了路,朝宿霞镇走来。他现在虽然依旧瘦弱,两条小腿也没什么肉,却显现出一条条细细的肌肉。</p>
前往宿霞镇的土路一侧临着连绵的高山,一条不宽的小河在路的下方蜿蜒流向县城。高潜注意到从居浦县到九真县再到栖霞县,这一路上的县城都是建在河流边上。</p>
天渐渐热了起来,路上的行人并不多,高潜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跳下河里洗了个澡,把破旧的衣服洗了一遍,忙了半天,抓了一条不大的小鱼,用火石生了一堆火,拿解腕尖刀刮了鱼鳞收拾干净,架在火堆上慢慢地烤。</p>
没有盐,这东西不好弄,因为昂州是不产盐的,需要从大夏朝临海的州郡运来,所以盐一直都很贵。因此高潜用另外一种东西代替。</p>
那是一种昂州四处可见的植物,大约半人高,结着比狗尾草稍大一些的草籽,晒干后碾成粉,苦里带着咸,勉强可以当作盐的替代品。这是高潜在山野间的村庄学来的,那些贫寒的农家们买不起盐,只好自己想办法。</p>
这东西不能多吃,据说吃多了浑身出血疱,所以很多村民都是一脸的烂疮,看上去恶心极了。</p>
高潜掏出一个小布口袋,两指捏了一点粉末,细细地洒在鱼身上,翻转着架子。他光溜溜地坐在河边,看着晾在河岸布满鹅卵石的衣服。</p>
吃了鱼,当然是填不饱肚子的,所以高潜又喝了一肚子的水,然后穿上干了的衣服,继续朝宿霞镇走去。</p>
他原本还是烧一碗热水的,后来发现喝凉水也没什么,也就不管不顾了。大约是这具身体已经适应了这种艰苦的生活,所以百无禁忌了。</p>
十多里的路,高潜走了两个多时辰,总算是看到了宿霞镇。宿霞镇很大,木结构的屋子散落着,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样一间屋子紧挨着一间。</p>
这里更像是群山之间的一个小小盆地,大概是从栖霞县城向西只有这一条路,所以颇有些繁华的气象。</p>
高潜一连走过了三个占地极大的脚店,低矮的木头篱笆院墙,挑着酒字的旗杆,院子里散养的鸡,用铡刀铡草的伙计,窝在伙计脚边的黄狗,以及袅袅炊烟的厨房。高潜咽了口吐沫,直愣愣地盯着路边水流缓慢的河里游过的一群鸭子。</p>
镇子只有一条青石板路,一座有些破旧的牌坊边,立了一块有些年头的石碑,上面写着“宿霞”两个大字,字体古朴,石碑旁杂草漫生。</p>
急匆匆的行人朝高潜投来诧异的一瞥,高潜已经习惯了人们的目光,他知道昂州人,或者说大夏王朝的百姓们,并不喜欢手脚健全的乞丐,认为这些人有手有脚,随便干点儿什么活儿,都能生存下去,总比不要脸面地乞讨强许多。</p>
高潜深吸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实在是饿极了,只是看行人的眼光,恐怕是讨要不到什么饭食了。</p>
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一群人急急忙忙地奔跑了去,高潜也跟着紧走了两步,准备看看热闹。</p>
青石板路的尽头,有一家挂着“采杏堂”的药铺,门口一辆驴车,车上躺着个老汉,两个年轻后生跪在地上哀求着:“许大夫,求您老人家了!”声音带着哭腔。</p>
一个清瘦的大夫模样的中年人,皱着眉,摇着头:“你父亲的病我是看不了!”高潜蹙着身子钻了进去,许多围观的人皱着脸让开了,有人喊:“这小乞丐,挤甚么?”高潜只当没听见。</p>
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在一旁劝:“许大夫既然发话,你们两个便不要在此纠缠,去别处看吧!”有几个围观的人帮腔:“你两个后生,还不快去县里?咱们这个许大夫,医术还是在县里学的哩!”</p>
许大夫并未理会这些风言风语,抚着下巴三绺短须,说:“这是急病,还是送观里稳当些!快去,莫耽误事了!”</p>
高潜听到“观里”二字,眼睛一亮,问身边一个镇民:“大夫说的这‘观里’,可是宿霞观?”</p>
那镇民看了高潜一眼,原本懒得理会,想了一想,说:“是啊!”高潜大喜:“可算找着地儿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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