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林尽头。
白色的宫殿隐在雪中,不易被察觉。
一身白裙的素雪,一身灰色衲衣的苦行僧。分座院中两张并立的石椅上。
“还执着吗?”素雪问道。
“呵呵,总是不自觉地想去争取。”
“你费尽心思,甚至不惜在她体内种蛊,只希望断了她的情根。其实是不是你解错了卜文?我瞧着她浑身上下沾满了情字,即使我的祭门术也干扰不了她的心智。”素雪道。
“是我们的巫术太肤浅了?”
“无关法术,我倒觉得是我们不能逆天而行。依你言,师父以身渡劫已是逆天,他更以自身法术卜算出紫沙此后国运,与惊天法术同放置于天罗盘内,以期后世再出能者化解灾祸,你若信他,必是同他一样境遇。”素雪道。
“难道真要看着紫沙灭国?”
“你已身死,看破如许,灭国也好,昌盛也罢,终熬不过分分合合之境。这千余年我虽不与人交,却也看惯人事。世间善恶之衡,好坏之分,家国无别。紫沙的始不是由你起,紫沙的终也必不会因你而缓。师父卜紫沙、清弦卜袁惜,他们同样卜出灭国命,却都要想方设想更改命数。还有我,多年不理人事,只因龙海的母亲是端家后人我便允你一次又一次的试验,更参与其中。龙铮,世间事不是人力能改了的。”
苦行僧望着天上白云,淡淡道:“当年师兄卜袁惜的亡国命,后她又打开天罗盘,我私心为她将玄的法术及卜算书藏匿。可是我所能解读的卜算书上的事都已应验,也就是说无论袁惜应劫与否,她都要身死,龙海……龙海也必随她而去。”
“佛说的话你一句都没记住,都送给了袁惜,修行这么多年反倒不及袁惜豁达。我们已经尽力,剩下的路,咱们要让她开心度过。”
“端伽要是知道这些年我一直无所得,会是怎样心情?”
“路是一步一步走出的。她也是知道结局才求你。玄的卜算书不是还没全解吗?既然袁惜是他指定的历劫之人,或许袁惜有万全之策。那么把书给她,把法术也给她,你的火莲经该功成身退了。”
“只是枉费了你的千年雪莲。”
“呵,雪莲对外面的人是圣物,对我只是个物件。千年来我还是积攒了几枝。稍后我会化两枝给这两个娃助力,不然他们驾驭不了祭门仙宗的法术。”
“只是姜嫣所求?”
“王宫天火也是因我而起,所伤之人我会救治。”素雪无奈道。
苦行僧一笑:“知道你最烦这些,只要将药方给我,我来安排。”
素雪转而一笑:“你的入梦术越来越精湛了。”
“你也是怪人,我只沾端家一丝边你都允我入雪林吸食阴气,有人只不过为学法术改了名字,你对他就这般刻薄?”
“龙铮!”素雪声音突高挑道:“你的肉身还得靠我的雪林之境保存。”
“不说了,不说了。知道端家人的事你是从不让他人参与的。”
“喂,今天你还没念经为端家后人化咒呢?”
“你不是说我所学佛经都送给袁惜了吗?”
素雪听罢,凭空一条雪白丝绦打出。苦行僧回头苦笑着:“前辈,我只是个靠法术活着的游魂,世间什么法术能拘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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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终于过去。
雪林中的日明媚地挂在空中。双手缠着粗布的我站在院中,仰头呼吸晨日的清新。回头,龙海新熬煮的野菜粥散发香气。
“吃完早饭,让我看看你的手。”
“晨起的时候我已经偷看过了。无碍的。”
“竹篱水,冰璃水都没带在身上。怎么会没事?”
知道瞒他不过,索性扯下手上裹布。昨夜挑破的烫泡处鲜红的颜色触目惊心。我能感觉他的心揪结的疼痛。
“不疼了。”我像个孩子似地说着谎话。
他摸挲着我的手指,疼痛从指尖转向他的心头。
“龙海?你怎么?”以法度法,施法者将自身苦痛转接受者身上放大成百倍之痛。本是对付敌人的一种巫术,却被他反着用上。
“原来烫伤是这种滋味。”
“傻龙海,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而且这种巫术只能持续一小会儿。”
“够你有心情吃完早饭了。”他乐呵的脸上分明是强忍的痛。
“或许雪莲能解你们当前之急。”
“三师父?”
“人生就是这样,上一刻才说不再相见的话,下一刻却是登门而来。”
龙海睁大眼睛望着三师父,嘴唇蠕动微颤却说不出话来,眼角浸湿笑着。
“素雪前辈所化这两枝雪莲得来不易,你们两人要多谢她的馈赠。”
“她不是说这东西千年难得,且要靠机缘吗?”我讥讽道。
“对别人是求的机缘,对你们而言是得的机缘。”
“我的那份送给姜嫣和屈朗吧。”我又道。
“你们喝下雪莲后,我有事要对你们说。至于屈朗及一众在火灾中受伤的人我已将药方送给他们了。”
龙海已听话地将雪莲饮下。
“这雪莲虽妙却不是解烫伤的药,它只会助你化腐生肌,至于你手中红色会因雪莲热性难除。但我想在此冰天之地,能不留疤已是难得。”苦师父安慰我道。
我抿嘴点点头:“没想到会在雪林中遇到老师。”也算是替龙海问出他想问的。
“我的尸身要靠雪林庇养,如今前辈以无上法术祭我一口真气,你们眼中的我只余些许清明,这口真气越来越淡,也不知能挺到几时。”边说着边瞧了龙海一眼,“我知你是不用我担心的,上天待你只无父母缘,其他会平安无虞。”
“上次在‘良辰美景’中您已对我说过。”
原来如此,难怪那日龙海梦中流泪,原来是与父亲重遇。
当想念变成梦,变成虚幻时,单是无父母缘就能让人释怀的吗?龙海心中的苦,我何时为他担过?口口声声喊着哥哥,却从来只是他为我分忧。我的人生得龙海,何其幸?
其实,紫沙得龙海又何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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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当年……”三师父声音低沉道来,仿佛将人带入画境,进入从前……
“这一当年,便是千年前……祭门仙宗玄将自身法术凝成纸卷放至紫沙圣物天罗盘中。”
“这是紫沙传说,人人尽知。”我打岔道。
“一并放入的还有一枚钥匙。”
“我怎么不记得天罗盘里有枚钥匙?”
“十多年前公主打开天罗盘时,王后除令我们师兄弟三人教授公主外还各派任务,我的任务就是守护天罗盘。那时我便将仙宗纸卷及钥匙收起,另摘录一份溶入火莲经中让公主学习。”
“真卷还在您手中?”我问道。
“是。”
“您为何要这么做?”龙海问道。
“公主取出仙卷时我们师兄弟三人当着国王王后面曾打开过,其中有些武学过于阴辣狠厉,更甚者乃教人如何舍生救道。所以大家商量之后才决定取其敦良之道辅以我们三人之术教授给你。”
“原来如此,我早就发觉每每练至关键处总是不畅,我还以为自己修行未臻所致,原来另有真相。”
“王后叮嘱此卷随身,所以两年前我出宫时仙卷与钥匙也被我一并带出。”
“既然是不想让我知的秘密,老师为何又相告?”
“从钥匙拿在手中开始我便研究它的特殊之处,好在我还不算愚笨,总算明白一二。”
“是什么?”我好奇道。
老师深吁一口气道:“都道天罗盘是紫沙圣物,原来还是一件交易的证物。”
“什么?”龙海惊疑道。
“千年前祭门仙宗玄向神族凤凰求来了天罗盘,以其中法力救回已死的公主,条件是仙宗以身渡劫为神族化灾。”
与凤凰之子所说如出一辙。
看来我不愿相信的从前也许是真的。
“我读到这时以为凤族是为报达仙宗救命之恩护卫紫沙千年,原来不是……”
是啊,原来不是!
“他们是为下个千年之劫来做神祇的。”
龙海看着我平静的表情,疑问道:“你知道?你早就知道?”
“袁菘祭宗庙时凤凰之子的出现你也以为是我制造的幻像吧?对了,当时你不在。道听途说必是失了本真。”
“你明明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哥哥,我不会答应凤族替他们渡劫的。”我肯定道。
“原来公主知道自己是仙宗挑选的继承人。”
“是不是您解读此秘密之后告诉了父王母后?所以当前母后急召我回宫,而您却一夜失踪,去为我寻解救之法?”
“公主聪明。”三师父笑着点头:“只不过只王后一人知道。我法力有限,加上我不是仙宗挑选的人,所知仙卷秘密只此而已,似乎还不及公主知道的多?”
“我宫内青桐之上所栖便是凤凰之子,我体内正盘踞着一只雌凤。”我轻轻诉来,他们二人惊疑地望向我。
“公主会在满天霞光的日子里嫁一位带来雷霆之军的王,天地变色,从此黄沙铺就。这是我能看到的仙宗所卜的最后一文,余下的我读不懂。”三师父边说边从怀中将纸卷及钥匙掏出,“也许只有公主才会探知究竟。”
“三师父相信我会被一个千年前的人左右吗?”我拒绝道。
“应验二字的可怕就在于他对公主及紫沙的预言无一不对,包括这场因公主而起的天火。”
“什么?”我仰起头问。
“受公主感召的结界之门的火,那一日冲破结界直冲王宫,宫人少伤,祭门弟子却因合法力驱火十之**被天火灼烧,所烧之肌似毒性入腑,迅速溃烂,姜岩之法唯雪林中雪莲的特殊药性可解,所以姜嫣才会不顾身孕千里寻你,实在是素雪前辈受诅咒之胁不敢出手相助。”
“端家的诅咒?”
“凡素雪每救一人,灾祸便千百倍地报应到端家后人身上。这是千年前紫沙的王对素雪,对端家的诅咒。”
“所以只有端家后人相求她才能出手?”
“是。”
“你不是端家人为何会在雪林中?”
“龙海母亲是端家后人。我娶了她,算与端家沾了亲。”
原来如此。
“依你言,王都内祭门人大部分都受了伤?”
“轻重不同。不过那屈家人恰巧奉旨入宫陪宴,所以受伤最重,这也是为何姜嫣带孕求你的原因。”
“她求到了未必会得到同等回报。”
“她也是有自己的私心。”
“姜嫣行为是褒是贬且不说,那天火如今怎么处理?”
“素雪前辈以祭门法术暂时封印在枫之涯,行宫也暂设在那儿。结界之火已燃,结界之门已开,若不及时制止,会涂炭两界。所以今日来将天罗盘所盛之物奉还,以期公主解两界。”
“素雪既把解药已给了出去,就应该放我们出去,国都有难,我们岂能置身事外?”
“公主忘了前辈所说的幻像?她没有困你,困住你的是你的幻像,将军雪林只是幻像,想走出去,只能自己想办法。”
“比如师父?便可来去自如?”
“呵,公主。这儿现在是我唯一的‘家’,我根本不想也不可能出去。”
一直不语的龙海这时才缓缓道:“您也不会住太久的吧?”
三师父似笑地点点头:“我已将最后一技传与你,咱们之间尘缘已断,不要再对着这躯游魂感伤了。”
“三师父特地将仙卷与钥匙送来难道是与我还有尘缘?”
“我已将此生付,对与错已是定局,岂会在意一个尘缘说法?我连是谁杀了我都不计较,难道还会迷惘仙卷预言?只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师父若真不在意这些,那就放我们出去,这里凝结千年结界,我们怎么出得去?”
“机缘到,任谁也拦不住你的脚步。”
悄无声息地,师父转身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