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岩不愿见祭老师,便安排个空时让他为父王诊治。
不知为何,姜岩手搭昏迷中父王手脉的一霎那,我心倏地没来由地一凉,就像在冬日里食了冰块般从头寒至脚。
他只眨了两下眼,便直言道:“王上之疾慢慢调养着吧。”
“先生?”
“你那巫老师也是医中高手,想必早已对王上述说明白。王上之疾来势凶猛本就难治,其间又吸食摧毁元气的罡气。唯今药石无用,继续靠真气维持着吧。什么时候他吸不进真气,其寿便也尽了。”
“什么?不可能!”我惊诧道。“父王染病只月余,且只是水土不服引起的腹泻。”
“从前以为是小病浅养着,从未细细治过。一旦突发便如破竹,治不了了。”
“怎么可能?我从未见你有过治不了的病症?”
“公主,我是医者,不是神仙。”
我吓愣当场,不知所措。连他何时告辞都不知。
呆在父王床边,泪水涟涟。
好半晌,父王睁开眼,握住我手,安慰道:“方才医署的人来过了?”
“是女儿的朋友,曾为女儿诊治多次。”
父王稍起身,背靠在软枕上,继续握着我手道:“这么说你是知道我病症了?”
泪如雨下,我趴在父王手上,再不能自已。
“早年病症了,只是瞒着你与王后。”
母后竟也不知?
“因你母后小产生的心火,没想到成了固疾。”
“父王!”
父王苦笑着抚摸我头道:“若是为你添个弟弟或mèi mèi,你今日也不会孤单应战了。”
“父王不要灰心,女儿遍寻天下,总会为父王找来治疗之方。”
“莫恼父王认下一品王。他虽可憎,总归是王族之后。何况他掌控王城四隘。在普烛殿时他也曾真情流露为我输气,便为着这点情分,公主也不要将他斩尽杀绝。”
“父王?”
“你虽无心王权,也断不肯将王位拱手的。己所不欲,也不拱手于人。这一点,随了你母后。袁藮心野恋着王位,以为凭着两部大员及京都四城及六省制长便可控制紫沙。”
“父王早知他要夺权?”
“是查出了些端倪,却不料他于我病中先发制人。这几日公主受了些磨难,不过都是有惊无险。那六省制长已被控制,其他七省制长同**师已离城不足百里。”
“父王早有先招?”
“还算庆幸有一群护主的忠臣,否则你我父女今日便不能这般畅谈了。”
“父王既有证据,就该早些将乱臣拿下。”
“总想着是一门子孙,到底心软些,不似你母后。”父王又一笑,“从前这些善后的事情大部分都是你母后为我操劳。”
“母后稍晚些便会醒来,姜先生虽未根除母后体毒,但总算使母后脱离险境。”
“我已令大祭师着手准备你监国之事,待平定袁藮叛乱一事就举行大典。”
“唯今大事是救父王。”
我起身扑入父王怀中,哽咽着。父王轻轻拍打我后背,道:“我如今之状,不知能熬到何时,早些安置妥当心安。趁着这会儿清醒早些交待清楚。”父王喘口粗气接着说道,“我虽不杀袁藮,却也知两部不可留。你监国后清两部改四部,削夺其权,举有能力且为你用者任职。兵部袁刚你可大用,刑部龙歧可大用。”
“是!”
“为紫沙计,公主应早日成婚诞下后嗣,至于那挡劫之说,公主勿信。”
“是!”我已是泣不成声。
“公主莫怨,新婿人选父王定了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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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老师佛谒中有一句话:人生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生度此身。依你所言,如今我已是汲汲营营之辈,所求所想无非世间贪欲。如爱如情、如权如利。与龙海之间,无关爱情,却免不了牵连着姻缘。”
“公主可知这人生难得是何意?”姜岩道。
“自是得到心中珍惜惦念之物。”
“佛家讲须弥穿针,须弥山是最高的山,从山上垂一条线下来,山下放一个绣花针,线一掉下来刚好就穿进针孔。这是说得人身的机会便这般渺茫,我们是须弥山那条线,恰巧就穿进人道这个针孔。你说这是幸还是不幸?”
“万分之幸!”
“既如此,那世间百般愁苦,岂非都只是沧海一粟?”
“我却知万事皆有解。我若不继位,或者父王得救,这桩婚姻便不用做数。”
“你避开这段缘,此后便只剩孽缘了。”
“你也说只是沧海一粟了,何必放在身上?”
“释迦牟尼佛当年在祇树给孤独园,只园精舍盖房子有建筑工程,佛带弟子们去看,佛在地上抓了一把土然后撒掉,指甲上还有一点。佛一个动作、一个表示,他的学生们都会问: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佛没有戏论,不会开玩笑,一举一动都是给人启示的。佛反过来问学生:‘我指甲上的土多,还是地上土多?’这还用得着问吗?当然是地上的土多。佛说:‘我们现在在世的人,死了以后来生再得人身,数量就像我指甲上的土;死了以后不能得人身,像大地之土。’我虽非佛,却也看出你身可悲,偏就听不得劝。”
“为什么我只能做对的事情,不能做错事呢?”
“真真是人若堕恶道、堕恶趣,半点都拉不回来。”
“先生也不必劝我,你与僧老师志同道合,想来是看透世间很多事,我就不同,非得经历才会懂。恶道也罢,恶趣也好。都是袁惜的命!”
这事在汲岄眼中却是另一番dá àn。
“我赴八国王孙会时,遇到的那位智者曾对我讲过世间三情。”
“今日应是布道的日子,人人都喜欢同我讲道。”
“他说世间三情:亲情、爱情、还有仇恨。亲情是树之根茎;爱情是一朵花开的时间;仇恨是漫天的云彩。”
“倒是头一次听道。”
“而这三情到最后只得换两行泪。”
“我倒想起母后说过的一句话:往事如大梦,悲欢离合只不过弹指间。”
“听说公主在王后醒时婉拒了婚事?”
“嫁非所愿,焉何要嫁?”
“我听拓言说起过龙将军,说他君子品性,不自藻饰,是世间一等一的好男儿,没想到未入姑娘法眼。”
“哥哥归来,我定要他办一桌酒,好谢过诸家偏爱。”
话间未落,就有宫女面带喜色地进来禀报:“少将军归来了!”
哥哥踏入公主殿那一瞬间,我的心暖了许久。不为情爱,只是他平安。
“哥哥又瘦了。”
不似从前的精壮,双颊瘦削,颧骨凸起。陆醒的风霜竟侵得哥哥如此落拓。
“此行可畅?”
他面上一难,“未果!”
“陆醒是何等精明之人,若不设个坑让你跳,便是走运了。”汲岄笑着。
“母后醒了,惦念着你,去问安吧。”
“是!”
龙海刚走,汲岄便掩嘴笑道:“是因为我在的原因,龙将军心里话儿都未说出。”
“从不知你原来是喜欢讲人闲话,也不知这便是你逗笑之趣。”
她嗔怒道:“我原也不知你编排人很有一套呢!”
“龙海此行定是又着了陆醒的道儿。”
她“哼”了一声:“在闵蜀,她曾约我一聚。你知为何事?”
“为何事?”
汲岄故作神秘地一笑。
我恍悟道:“莫非她要与你联手?”
“聪明!”
“她说如今天下女人中,唯你风头最健,是不会将我们放在眼里的。我虽拜师闵蜀先王奈何不受器重,徐姐姐因着外戚行事多受掣肘,我们三人联手可踞一方太平得天下富贵。”
“她与我的深仇怕此生无解。”
“她提出的条件倒是诱人,只可惜为人歹毒残忍,我是不愿与其同处谋事的。徐姐姐怕也是这般想的。”
“岄公主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我笑着。
她面色一转,突道:“我知那日夜你在我们身后,可我与拓言之间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岄公主这般撇清是为拓言还是自己?”
“是为公主,我知拓言心中有你,你若不喜龙海,或许可以考虑一下他。”
“你为何不问我心中明月是何人?”
“莫非你已有心上人?”
我一笑,“愿我如星君如月。”
“原来竟是订下了终身,不知是谁家男儿,这等有福。”
“焉知不是我的福气?”
“看来你是铁了心拒婚的。”
“他来紫沙了!”我一顿道。
“他不是紫沙人?”
“有机会你会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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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公集。
我不知龙海为何约我到此处。
偏就我们两人。
龙海很少练字,不知今日是添了哪种雅致,右手执笔挥毫,左手酒壶慷慨。
“写的什么激昂文字?”边说着边凑上前。
“我欲倾城、奈何一夜白娥;秋色入林、扰我半生恶。丝竹乐、醉彷徨,谁家浮生倚君歌。笑拈兰花吟、不知女家事难,阕阕声、声声慢,舞罢华衫泪、疑是旧人颜。曲孤现、惊一地魂断。不像是你的文笔,倒像是女儿家的心事。”
“是陆醒的词。”
“她送你的?”
“我也恶她的不择手段及毒辣,却总不能痛下shā shǒu。”
“她已将自己种入你梦中,若不是姜岩出手,只怕此刻你早已爱上她。”
龙海抬眼,一脸难色道:“王后中毒已深,我……”
“怎么?”
“她要与你交换!”
“我?”我一愣,
“与我交换什么?”
“我赴她约,本是欲夺解药,怎知又着了她的道。她囚我三日,说是等王后体内之毒扩散严重唯她能解时才将我放出。她提出分紫沙南十城,并允我与她婚事,方可换解药。”
“紫沙南境十城,与王都相毗,她一旦得手,势必会寻机与别国联合侵占王都,算盘打得倒精细得很。还有,你是我最信任之人,我怎会舍你?”
“话虽如此,王后之毒已不能拖延。”
“母后若知得解药之法也断不会肯的。”话虽如此,心里还是为母后痛了一下。
“从前只以为自己法术玄妙,又是祭门得意弟子,公主殿一等侍卫,占尽风流,没想到被人逼至墙角竟无还手之力。究竟这么多年都枉费了。”
“一个陆醒竟将紫沙的少将军折磨至斯,当真是个头疼的人。紫沙如今内乱未定,朝堂不穏,再不要私自出宫了。”
“是!”
“龙骑团受挫严重,你要加紧收编整治。”
“嗯!”
“父王病重,我监国之事已不是秘密。袁藮不会甘心,必会再起干戈,要加紧夺回四城兵权。父王是念着王城重地不宜血刃,一直隐忍,如今巫老师带兵临城,可以内外相应,肃平叛乱。”
龙海上下打量我,“国中突变,家中遇祸,你也学会应战了。”
“不过是极力保住这一脉王都,到底不及你在巫术战篇中的造诣。”
“公主是王储,掌朝堂大政。上阵杀敌是臣的职责。”他倒是恳切。
“你我婚事虽未昭告,却已是满城沸腾,有人受不得煎熬。早早地要我将你约出。”此时他才道出约我真意。
“他来了?”
“说话间便至!”
我的爱情繁荣的景象,在我回眸的一刹那,成为永恒。这个男人坚毅的面庞、束紧的栗色长发,包括眼底那一抹温柔,将我融化,我竟不知如今九月秋日,已是冷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