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午后浙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将烦人的燥热减少,空气中透出一丝微凉。
福居禅师叩关演武未时初正式开始。
堂上撤掉了两套桌椅,九人入座,我的座位虽仍在最边上,但向中间移了两席。
茶水仍在,上午泡的茶众人趁凉饮毕,提着大茶壶的小沙弥赶紧续上热水。
上午的对战,将僧众观战的热情调到了空前的高度。
任谁都没有注意,自上午开始,一只黑色皮毛光滑如油的老鼠就呆在房梁上注视就大厅中的动静。
它看到玄空方丈一口将茶饮尽,长长的尾巴轻轻地摆了摆,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和角度,打量着下方的福居禅师。
福居禅师甫一出现,堂下响起雷呜般的掌声,除了我和无字辈两位上人,玄空和五罗汉均站起鼓掌,以示对他的鼓励和尊重。
本来我也是要站起来的,可不站在椅面上,茶几会将我的小身板完全挡住。
我仍旧以蹲坐姿势,悠闲的品茶。
身后加了两个小木凳,至刚和姜婆婆坐在其上,一人为我摇扇纳凉,一人为我削着时令瓜果。
我整个就一地主老财,纨绔子弟形象。
这一切虽在厅中独一无二,但偏偏众人就认为我应这样、当得起。
我为少林解除了迫在眉睫的dà má烦。
胡僧就是鸡肋,很让大家头疼了一段时间,其背后的势力庞大到无法想象,真不是说应付就能应付的。
我这救火队长,理应受到褒奖。
中午时分,寺中派出快马,带着名贵的佛珠、手串及年代久远们经书古本向各大宗门出发,感谢人家伸出援助之手的同时,告知他们危机已解,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已被天师府九祖扼杀在摇蓝之中。
数日后,我的名字响彻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成为大家眼中年底南浦仙宫接纳的首选之材。
想不到,第一个向福居挑战的是坐在堂上的豹纹罗汉。
没有选择寂灭那种拉风的出场方式,豹纹罗汉拉开坐椅,从背后绕到大厅中央,与福居相对而立。
福居双手合什,恭敬行礼:“金钱罗汉纡尊降贵,请指教!”
豹纹罗汉亦还礼:“福居灵僧,唐突了,切蹉切蹉!”
两人彬彬有礼的谈话,慢条斯理的搭手,演武就在hé píng友好的氛围中进行。
金钱罗汉功力高绝,已达无惊六重境,举手投足,颇具一代宗师风范,一套降龙伏虎拳打完一遍又一遍,半个时辰下来,面不改色气不喘。
福居气定神闲,轻描淡写的不移一步,凌空虚点,将拳头袭来的真元用大力金刚指一一荡开。
一只金钱豹的虚影凌于罗汉身后,高有丈余,摇头摆尾,豹口大张,似可吞噬万物。
福居脑后现一八角盘,缓缓平转,似黑洞般吞噬着对面丈余范围内的一切——真气、空气、豹影,一个时辰后,金钱罗汉脚步踉跄,向前踏了一步。
两人瞬时停止比划,一切幻象俱无,罗汉眼勾勾地盯着福居。
福居两眼清澈深邃,眼中似可容纳一切,三分钟后,罗汉垂下眼脸,慢慢转身回到座位上,落座的那一瞬,一丝血迹挂在左嘴角。
虽然大家都没说什么,输赢却显而易见。
紧接着向福居挑战的是戒律堂的圆闳长老。
寺中,圆闳虽贵为堂主,但和地位超然的藏经阁五大罗汉相比,就不是差一丁半点了。
昨天晚上,我曾听梦鼠提起过圆宏长老,在福海师徒三人的问题上,虽然圆宏是职责所系,认为他是做的一些份内之事,但它的言语中透露出了一些另外的信息。
圆闳上场同样与福居相互行礼后才开始比试,圆闳的修为似不在金钱罗汉之下。
拳脚功夫尽走的刚猛路子,每出一拳,每踢一脚,必伴随着呼喝声,拳头打出,周围空气激荡,脚踏在地,地面抖动、青石微裂,所习拳法也是最基本、最简单的少林拳法。
大道至简,普通的招式,经由圆闳使出,自有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看得周围的众僧频频点头,有些年轻点的竟随着他的招数依葫芦画瓢,有模有样地练得极为认真,搞得站在附近的僧人退避闪躲,本来井然有序的队列开始出现了混乱。
圆闳动作极快,但拳招却一式不漏地落在了众僧眼中,即或是刚入寺的弟子,也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特别是戒律堂的弟子,更是高声喝彩,声嘶力竭,兴奋之色布满脸上。
我就不明白他们日常的念经修行起了什么作用,即使是和一些稍大些的家族门派比起来,沉稳上都稍显不足。
我没有表达自己的看法和喜恶,努力扮演一个六岁小孩的天真烂漫,尽量表现得对看热闹十分感兴趣。
华夏人喜欢看热闹的天性,在哪个时代都有所体现,我也正好泯然众人。
福居脚步轻盈,踏出天罡北斗步,围着圆宏快速旋转,避其锋芒,抽空拍上两掌,竟将其拳头打得偏离直线,杀伤力下降了七七八八。
圆闳本是性急之人,被逼之下,用力咬破舌尖,噗的一口血雾喷出,用上了两败俱伤的打法,不管不顾掌影幢幢,空档尽露,连头撞臀顶都用上了。
不一会,圆闳身上的袈裟化成了碎片,露出穿在里面的葛布汗衫,两臂青筋坟起,额头汗滴如雨。
呯的一声,如击败革之上,福居双掌同时印上圆宏腹间,园闳没有后退半分,向前矮身一拱,竟从福居胯下钻过,左脚向后一蹽腿,踢向福居尻部。
福居真气流转全身,意念动处,尻部回缩下陷,圆闳的腿被死死粘住,无法收回。
福居嘿然一声,舌绽春雷,真气外放,咔嚓声如炒豆般响起,圆闳左腿由下至上,至少骨折了有七八处。
圆闳倒也硬气,单腿使劲,用力点地,弹出战圈,脚下青石碎裂,刺穿僧鞋,站立处竟殷红点点。
一拱手,头也不回地向殿门外走去。
接下来的比赛进行得很顺利,福居前前后后战了六场,无一败绩。
华灯初上,正待福居准备将少林七十二绝技一一施展时,玄空方丈不知何时来到身后,一百余斤的镔铁禅杖高高扬起,猛然砸向其后心,如被击实,哪还有人在。
福居没有回身,手脚也没有任何动作,真元凝聚,后背一拱,硬生生接了一杖。
大红袈裟背部破开了个大洞,汗衣碎开,后背皮肤留下了深达寸许原复原印的禅杖轮廓,泛着红光。
真气流过,凹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常。
玄空手中禅杖拿捏不稳,倒弹而回。
他竟傻楞楞地没有避开,杖头正中头部,天灵盖掀飞,脑浆四溅,轰的一声重重倒地,当场毙命。
变故陡生,众人始料未及,堂下僧人,有两百来人将福居团团围住,不问情由,就准备将其就地格杀。
福居出奇的冷静,站在场中,一言不发,望向无言上人。
大厅中一片混乱,辈分高的僧人赶忙约束自己亲近的弟子,在方向未明之前不敢乱动,生怕成为他人攻击的对象。
无言上人、无视上人双双起身,掀开茶几,不是到场中,而是将罗汉中的两人脉门扣住。
我跳下椅来,带着二老迎向余下正待出手的另外两个罗汉。
金钱罗汉与玄非来到场中,一个仅着瑶裤的僧人,被他俩扶在中间。
不是福海还有谁来
福海shǒu kào脚缭仍在,拴在腰间的铁链已去,全身瘢痕累累,赤着脚。
玄非历声大喝:“大家稍安勿燥!两位上人定给大家一个交待,请戒律堂玄运大师派人将少林败类玄空尸首移入后院柴房,各堂堂主约束治下僧众回禅房后,即刻到方丈室议事!”
噼啵一声,粗如儿臂的蜡烛绽开了一朵花。
少林七堂僧众鱼贯而出,不一会,场中就只剩下了十几人。
无言、无视两位上人上前向我施礼:“施主对少林大恩,吾等当结草街环以报!”
我向福居展颜一笑:“福居禅师与我有数日之缘,不提也罢!沧浪有小小要求,各位大师望准予小生在寺内取一物,可否”
金钱罗汉哂然一笑:“九祖岂缺俗世之物,且不说定国公府、天师府金银埋积如山、灵药满库,单你炼丹神技在身,如有所需,天下宗门谁不巴巴地送来。只是敝寺简陋,真不知您会看上何物但说无妨!”
我略一踌躇,左手凌空一抓,吱吱声中,梦鼠已握在手:“此物无主,但暂居贵寺,我炼丹正需此作为药引,望各位大师成全!”
“无主之物,有德者取之,上合天道,下应人情,九祖但取便是!但蝼蚁尚且贪生,此物双眼灵动,似可作为宠物喂养,九祖不妨舍点米粮。上天有好生德,亦显我少林慈悲之意,望九祖斟酌。阿弥陀佛!”无视上人口宣佛号。
“似有些道理!不知它是否具有灵性,如太凡俗,还是作药引为佳!”我看似随意的一句话,连自己都差点被骗了。
“小傻瓜!小傻瓜!看你精通阵法,佛理精深,似有佛根,怎的如此不知好歹!本仙子可是挑剔得很,数百年都未对人动心,偏偏看你小子顺眼,你还横挑鼻子竖挑眼!松开你的狗爪子,本仙拿个大顶让你瞧瞧,亮瞎你的狗眼!”吱吱声中,肢体使劲向外拱。
它哪知道我什么都听得懂。
我手掌摊开,梦仙子两只后脚上抬,如河南人训的猴子,拿起大顶,在我手中游走。
旁观的众人一乐,都哈哈大笑起来,就连被控制的四个罗汉,也是开怀大笑,紧张严肃的气氛为之一空。
梦仙子站定后,两只前爪合什,竟对众人行了一礼。
无言大师感慨万端:“万物有灵,此前听闻乡民杀年猪时有灵猪拜佛之事,今日观此鼠所为,也是佛根深种。阿弥陀佛!
少林古刹,不知有多少敬佛之物,栖身此间,何愁不光大佛法,香火鼎盛。自今日始,每日布施小米十斛,任小动物们自取,鼓励其听经礼佛,修成正果。阿弥陀佛!”
梦仙子用两只前爪抱住我的大拇指,乖巧地用头在指肚上蹭,双眼看着我,口中吱吱声不断,竟似猫般撒娇。
我盯着它的双眼,用一种同时能让人和鼠听懂的话,答应了无言上人之请:“就叫她梦儿吧!观之似与我有缘,本少爷就带在身边,药引之事,另作区处!”
众僧齐谢:“九祖慈悲!梦儿得施主提携,前程不可限量。”
将四罗汉大穴封住,交由戒律院,一行人来到方丈室,朱说和一白眉老道士站在门前迎候。
金钱罗汉上前问讯:“有劳白眉道长了,事已办妥吧!”
“万事俱备,万无一失,幸不辱命!”道长单手问讯,拂尘一摆,颇有出尘之姿。
七堂堂主到来,圆宏亦在其列,只是面带尴尬之色。
大家禅房坐定,玄非站起团团施礼后,清清嗓子,语气中透着沉重:“玄空掌方丈以来,打压良善,堕害忠良,前有下药卑鄙之举,后有媚外谄谀之行,置少林众僧于不顾,密谋清理诸堂,以期改弦易辙,受天竺国师节制。肆意收集大宋军事情报,遥通辽国。
朝廷早已注意,诸位多有觉察,今玄空毒发蹊跷,日后再查。其人死后,寺中由谁主持,应由在座诸位推举;另,藏经阁罗汉五已去四,宜迅即补充,对相关古籍经册、武功秘笈加以整理。”
福居禅师走到福海面前,双手用力,其身上shǒu kào脚缭被扯断成数截,掉落在地。
众人一阵目瞪口呆。
我从芥子袋中拿出药丸,由梦儿递给他服下。
自有他人为圆宏、金钱疗伤。
一个时辰后,商议有了结果。
由玄非接任方丈,福海及其师傅、师兄(派人持书信到蒲田少林接回)、圆闳补罗汉位。
福居暂居演武堂,号令堂主,教导众僧武学,与无言、无视并称三上人。
玄运大师接戒律堂堂主。
玄空自任掌门以来,联合四大罗汉秘谋借助外力扩大影响,与天竺国师暗中勾结,以达摩老祖面壁之事做文章,向各大门派求助实则是准备待人到达后扣为人质,达到逼其他门派臣服的目的,以便领袖武林。
圆闳忠直本性,众人以少林利益骗其为虎作伥,在对待福海师徒三人的事上做下错事,所幸良心未泯,没有伤人性命。此次让出堂主之位,加入罗汉行列,实乃少林治病救人之举。
寂灭乃南少林经堂堂主,因胡僧鸠摩来东土,两人相遇后一起应邀赴少林,孰料此人与辽国丞相耶律明灭有旧,多有书信往来。
寂灭替辽国物色眼线,玄空因造势资金短缺,在寂灭的糖衣炮弹攻势下,缴械投降。
待得辽国取得中原后,许以玄空镇国禅师之位。
由此玄空排除异己,将少林各堂插入自己眼线,以便随时掌握各高手动态。
朱说送师父白眉道长回天府青羊宫,在登封府城偶获一辽国纤细,知悉玄空等心思,到寺假以投靠,称想觅得以后地位,得到玄空热情款待。
我和林通等人到少林,白眉道长认为人手已足,大可动手擒贼,谁知事前竟在藏经阁被银牙罗汉等四人识破,反被擒囚在阁内。
鸠摩被我威服后,中午将前事悉数告知二佛,始有下午之事。
金钱罗汉与福居比试则不在计划之中,纯粹是想证明自己,两人交手,金钱罗汉战后对福居倍加推崇,力挺其与无言、无视两位上人同列,享受寺中的最高待遇。
两人先后进寺,此前修为相当,只是上一任方丈在定灵僧入达摩洞修行时,最终定了福居。
玄空修为不济,但福居断不可能在功力压到同境界时将其毙于当场。
鸠摩功力高绝,寺僧无人能敌,如没有我将其震慑,恐怕就是另外一种结果了。
当然福居如将修为放开,足足比返璞境的胡僧高了整整一个大境界,一人定乾坤不无可能,但势必伤及无辜。
福居叩关演武的事到此结束,他再没有提及离开少林寺。
梦儿倒默默地立了一功,我也是事后才知道,梦儿在梁上研究福海身上带毒的皮屑,不小心手滑,掉入玄空茶杯中,故其战斗时毒发,在功力无法提起的情况下,反被自己禅杖取掉了性命。
接下来,林通八人押寂灭等案犯返回开封府,由有司查验定罪;朱说二人由陕西取道前往天府。
我则和至刚、婆婆启程南下,预计中秋前赶到位于清江县县城的老宅。
鸠摩与我同行。
梦儿临行前,将她搜集的物事尽皆藏入芥子袋中。
玄非代表少林送给我历代高僧加持的奇楠佛珠、小叶紫檀手串、老山檀手把件各一百。我则回赠其丹药二十枚。
福海第二日送我离开的时候,瘢痕全无,筋脉续接,丹田修复,披着大红袈裟,虎目含泪,我走出数里开外,他仍站在寺前,右手高高举起,不忍放下。
江湖盛传,福居功力深不可测,九祖行事神秘莫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