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志钢一个星期上六天班，每天六点起床去做工，晚上五点下班。他每天下班后先搭公司的班车到地铁站，再搭公共巴士到住家附近，在咖啡店吃了晚餐后回住处，冲完凉后就去图书馆，星期天他整天都会“泡”在图书馆，一方面是因为那里的环境既干净又整洁，还有书看，最重要的是那里有空调。
生活上，石志钢已经渐渐适应了这里的饮食和气候，但工作上，就感觉比较吃力，因为全厂只有他一个人修理机器，他必须确保大大小小十几台机器能够正常运转，工作量大，加上刚刚接手，对机器的性能不了解，所以经常是做得满头大汗。那十几台机器也是有些老旧，有时几台一起出问题，还要赶工，他经常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陈经理和阿权对他的态度也是越来越差。
这一天，石志钢刚到公司，阿权就气急败坏地冲他吼着：“阿石(这是车间里的人对石志钢的称呼)，你的机器怎么修的？今天一早工地就打给我，说我们送过去的cage(箍筋)尺寸都不对，都大了，不能用。”
石志钢被阿权这么一喊，先是一愣，然后二话没说赶紧跑到弯网机那里，仔细地检查起来。
阿权在他身边生气地抱怨着：“现在已经够忙了，还来添乱。”
石志钢没理会阿权，他在机器前仔细查看，又找来工具敲敲打打。他想起来前一天，已经听印度工人说了这台机器弯出来的箍筋尺寸有点不对，但是当时他正在修理一台焊接机，就对印度工人说这台机器先别用了，等一下他过来看一下再说。石志钢还没有修好那台焊接机，放工的时间到了，只好等到第二天再修，谁知道阿权会在晚上来赶工。
原来，阿权和几个马来西亚的管工住在马来西亚，每天骑摩托单车进出新加坡，所以不用急着赶班车。下班前五分钟，工地打diàn huà来急着要一批箍筋，阿权就让几个工人下班后加班赶出了那批货，今天一早就送去工地了，没想到出了差错。
石志钢认真地检查着机器，过了一会儿，他找到原因了。这台弯网机上卡钳的螺丝松了。他紧好了螺丝，拿了一片废铁网试了一下，又拿尺子量了弯好后箍筋的尺寸，感觉没有问题了，对阿权说：“好了，你试试看。”
阿权斜着眼睛瞥了石志钢一眼，拿了一片铁网试了一下，又拿尺很仔细地量了量，看来是没有问题。他的鼻子“哼”一声，没好气地说：“我看你等一下怎么交代。”说完跟几个工人说了几句，转身走了。
这是石志钢来新加坡后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其实他还不太明白他们的产品与工地之间有着怎样的利害关系。在中国，建筑工地的梁和柱的箍筋都是用人工绑的，虽然费工费时，但是出了问题可以补救。在新加坡，建筑工地用的梁、柱和网片都是在工厂制作成半成品再运到工地安装的。这些铁件运到工地后，工人只需要按照规范要求进行搭接就可以了，不仅提高了工作效率，也减少了人工的使用。在工地，工人需要按照图纸要求先把梁、板、柱的模板搭好，然后把箍筋、钢筋和铁网放进梁、柱、板里，为了保证一定的混凝土保护层，模板和箍筋、网片之间需要放间隔件，如果箍筋做大了，间隔件就放不进去。所以，在工厂制作的箍筋和网片的尺寸要求非常严格，必须严格按照图纸的要求制作。
陈经理叫石志钢去办公室。石志钢知道这次问题可能有点严重。
进了办公室，石志钢看见阿权已经在办公室里，依然是黑着脸。
陈经理看了看石志钢，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那架machine(机器)为什么没有修好？”
石志钢据实把事情说了一遍，补充说他不知道前一天晚上会用到这台机器，如果知道他会先修它。
阿权生气地说：“你到底做得来吗？原来才叔在的时候都不会这样。”
石志钢这才知道原来那位老伯叫才叔。
陈经理向阿权摆摆手，又对石志钢说：“我们的product(产品)送去site(工地)，时间很重要，送晚了会影响他们的schedule(工期)，我们会被fined(罚钱)。”
阿权气急败坏地说：“他们说今天中午12点之前如果还没有送到的话要跟我们打官司。”
石志钢瞥了阿权一眼，觉得他有点儿小题大做。
陈经理用广东话跟阿权嘀咕了几句，应该是在问阿权那批货安排的情况，然后阿权就走出了办公室。
阿权走后，陈经理用蹩脚的华语很耐心地给石志钢解释了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后果。在新加坡，建筑合同的工期规定非常严格，任何一个阶段的工期延误都会引起连锁反应，如果影响了整个合同的工期，打官司的赔款将不会以万来计算，而是百万，甚至千万。听着陈经理的解释，石志钢的心越来越沉重，他不希望因为这件事给工地带来麻烦，也不想给公司造成损失。
石志钢问陈经理这件事该怎么补救，陈经理说阿权已经安排工人停下手中的其他工作，全力赶这批货，争取12点之前把货送出去。
石志钢又问那批退回来的货怎么办，陈经理说以后可能可以用在别的地方，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用上。听陈经理这么一说，压在石志钢心头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最后，陈经理告诉石志钢，公司每周有周会，这件事他不提运输部也会提，必须处罚他才可以交代。
石志钢一听要处罚他，心有不甘。他心里有点想不通:这件事，自己没有及时修好机器，是有责任，但是阿权也应该跟工人了解一下那台机器的情况再用，不应该把责任都推在自己身上。还有那些工人，为什么没有人说一声那架机器有问题呢？想到这里，他小声嘀咕了一句：“那些工人知道这架机器有问题。”
陈经理看了看石志钢，摇着头说：“你刚来不知道，那些印度人不管的，你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石志钢还是很疑惑，又说：“那，阿权……。”
陈经理没等他说完就说：“阿权也是为公司想，他心里着急。”很明显陈经理在袒护阿权。
现在，石志钢终于明白：这件事情他是唯一“犯错”的那个人，整件事陈经理和阿权是想让他一个人来扛。
从经理办公室出来，石志钢非常沮丧，背井离乡已经让他备感孤独，工作上的不平等待遇，更加让他气愤，他明显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迎面扑来，在这间公司里他的工作责任巨大，却是在孤军奋战。这个时候他非常想念北京研究所他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想起和同事们一起开会探讨研究课题，还有出差去搞项目，那样的工作多么有意义啊！
阿权让工人赶做的那批货终于在上午11点多出货了，石志钢也松了一口气。
午餐后，石志钢跟其他工人一样找了一个阴凉的墙边坐下来，还在想着上午陈经理说的处罚的事，心里像是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难道是扣工资？扣多少？要不然换工作吧。李昂不是说现在换工作很容易吗？可是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怎么办？新加坡移民局肯定不允许我无限期地这样呆下去，即使允许我这样呆下去，我靠什么生活？还有，来新加坡之前张敏娜借的那五万元中介费还没有还上。回国？当初他是何等风光地从研究所的大门走出来，人们又是以怎样羡慕的目光看着他!刚出国一个月就回国，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走回研究所的大门，人们又该怎样看他。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扣工资比较能接受，至少他的准证还在。
石志钢眉头紧锁，胡思乱想着。突然，他的脑海中冒出了宋代词人柳永在《雨霖铃》里的名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此时的石志钢虽然没有当年柳永与恋人分手的离情别绪，但是柳永因guān chǎng失意而感觉前途暗淡渺茫的痛苦，他此时深有体会，不禁长叹了一声：“嗨—!”
石志钢感觉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他向旁边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坐了一位穿着公司t恤衫、四十多岁的男士，那人正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石志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叹气声太大了，赶紧说：“sorry(对不起)! sorry (对不起)!”
那人笑了笑，说：“吃饱了？”这是新加坡人最喜欢说的问候语。
石志钢也笑了笑，点了下头，回应道：“吃饱了。”他主动打着招呼:“你好！我是石志钢。”
“我知道，早就听说了。我是阿明。”那人做了自我介绍，他是公司开罗厘(大货车)的司机，正在等着出货。
石志钢跟阿明攀谈起来，原来阿明是新加坡人，在这间公司开罗厘快十年了。石志钢见阿明在公司也算是老人了，就问他如果工作中出错，一般公司会怎样处罚。阿明告诉他，工作中出错是常有的事，各个部门都有，上法庭打官司也是常有的事，老板为了减少浪费和不必要的律师费，规定每个部门犯的错误以轻重来记分，严重的会扣薪水，也会影响年终花红(奖金)。
石志钢见阿明很健谈也很直率，就小声地把自己遇到的事情跟他简单说了一下。阿明听了也小声地说，事情不大，但是怎样处理就不知道了。
石志钢很疑惑，不明白阿明什么意思。阿明告诉他，其实才叔在的时候也会有问题发生，而且才叔年纪大了手脚慢，机器根本修不过来，可是因为他是老人，连老板都给他几分面子，所以大家都不好说什么。阿权跟才叔的关系最好。
听了阿明这些话，石志钢恍然大悟。他知道他的到来让才叔离开了公司，阿权本来就就把帐记在了他的头上，现在出事了，他一定会借题发挥。
想到这里，石志钢问阿明：“明哥，你人不错，你看我刚来，谁都不认识，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呢？”
阿明看了看石志钢，想了一会儿，小声说：“你可以去找找rosemary(罗丝玛丽)。”
石志钢一愣，怀疑地问：“找她？有用吗？”
阿明神秘地眨眨眼睛说：“有用。你知道为什么”他故意吊石志钢的胃口。
石志钢期待的眼睛直盯着阿明。
阿明压低声音说：“我们现在的大老板有三个儿子，大老板已经70岁了，要退休了，这三个儿子里面只有第三个是最有希望接班的。”
石志钢着急地问：“那又怎么样？”
阿明看石志钢着急的样子有点儿幸灾乐祸，笑了笑，贴着石志钢的耳朵说：“rosemary(罗丝玛丽)跟这第三个儿子是中学同学。”
“哦”石志钢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原来如此，可转念一想，又将信将疑，问道：“是吗？”
阿明肯定地点了点头。
石志钢心想：这种时候别想那么多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最后，阿明还叮嘱石志钢周会在星期五，最好在周会之前去找罗丝玛丽。
石志钢与阿明一见如故，他承诺有机会请阿明吃饭。
其实，在石志钢的心里有一个疑问:为什么阿明没有让他去找陈经理呢？
整个下午，石志钢在工作之余都在想着怎样跟罗斯玛丽谈话的事，同时也在感谢命运之神让他在关键时刻遇到了阿明。今天是星期三，石志钢必须在明天下班之前去找罗丝玛丽。
第二天，石志钢在工人们喝茶的时间去了罗丝玛丽的办公室。
石志钢先敲了敲门。
“e in (请进)”罗斯玛丽的声音。刚才石志钢还在担心罗丝玛丽不在办公室，现在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石志钢推门进去。
罗丝玛丽看到石志钢进来，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你是石……？”她问。
“石志钢。”石志钢面带微笑地回答，他已经不像第一次进来时那样诚惶诚恐了。
“哦，对，石志钢。你找我有事吗”罗丝玛丽看着石志钢，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对不起，我有点事想麻烦您几分钟。”石志钢毕恭毕敬地站在罗丝玛丽的办公桌前。
“请坐。”罗丝玛丽低头把手里的文件整理了一下。
石志钢在罗丝玛丽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把前一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罗丝玛丽认真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听石志钢讲完了，她看着石志钢的眼睛，问：“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石志钢的语气带着坚定，说：“我只希望您能知道这件事的真实情况，至于公司做怎样的决定，我都能接受。”
“好，我知道了。”罗丝玛丽的回答很平静。
石志钢从罗丝玛丽的办公室出来后长出了一口气，其实罗丝玛丽会怎样做，他心里也没底。他摸了一下额头，头上冒出了细小的汗珠，手心也在冒汗。
下午，石志钢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
晚上回家之前，石志钢忽然想起好像很久没有给家里打diàn huà了。在工作之余，他经常会想起张敏娜和孩子，每次想起她们，他就会更加拼命忘我地工作，想以此来麻痹自己。来新加坡一个多月了，很多次他很想给张敏娜打diàn huà，可是又怕张敏娜督促他bàn lǐ来新加坡的事，更怕听到女儿叫爸爸的声音，所以自从来的第一天打过一个diàn huà之后，他再也没有打过diàn huà。这次工作上的风波，让石志钢更加思念故乡和故乡的亲人。他在回家的路上就想好了再买一张二十元的diàn huà卡，可是走到杂货店门口又改变了主意，他还是舍不得那二十元。他在杂货店买了纸、笔、信封和邮票，坐在组屋楼下的石椅上，给母亲和张敏娜各写了一封信，大概讲了一下路上和到达后的情况，当然他没有讲实情。信写好了，装进信封，他仔细检查了信封上的地址没有错误后，贴上邮票，找了一个邮筒，把信扔了进去。在把信往邮筒里扔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两个信封变得如此沉重。
星期五的周会十点开，石志钢一边工作一边留意着楼里的情况。
快到中午时，车间里的喇叭响了。“shi zhi gang (石志钢)，please e to my office (请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石志钢听出是陈经理的声音。他注意到陈经理说的是please (请)，对他是第一次用这个字，他不由得有点儿受宠若惊，马上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经理办公室。
陈经理一看到石志钢，脸上就浮现出了笑容，这也是石志钢在这里做工以来第一次看到陈经理对自己笑，他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陈经理从座位里站起来，走到石志钢的跟前，右手拍着他的肩膀说：“阿石，以后我们好好合作，刚才meeting (开会)，i praised you a lot(我一直在夸你)。你现在去rosemary (罗丝玛丽)那里一下。”石志钢如惊弓之鸟，陈经理对他的180度大转弯，让他很难接受。
石志钢快步走上二楼，来到了罗丝玛丽的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e in (请进)”罗丝玛丽的声音。
看到石志钢走进来，罗丝玛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说：“请坐。”
石志钢非常紧张，椅子只坐了一半，他知道现在他将要聆听管理层对这件事的“仲裁结果”了。
罗丝玛丽看出了石志钢很紧张，笑着说：“别紧张，没事。”接着又说，“经过跟大老板和生产部门讨论，你的情况我们做了一些调整。你的合约里没有注明有关加班的事，我会准备一份补充合约，现在公司的项目很多，需要你留下来加班，每天最迟到十点，星期一到星期六，加班费按你的薪水小时费的15倍算，如果需要星期天加班，按2倍算。你看怎么样？”
石志钢听了，心里很清楚：罗丝玛丽一定帮了很多忙。他马上点头同意，又有点犹豫，说：“可是……。”
罗丝玛丽看出了他的心思，没等他说完，接着说：“我知道你需要坐班车，老板同意你加班后可以叫出租车，坐到最近的地铁站。”
石志钢感激地看着罗丝玛丽，心里说：她的人挺好的。
罗丝玛丽看石志钢好像还有话要说，就问：“还有问题吗？”
石志钢犹豫了一下，问：“那，这次这件事？”
罗丝玛丽轻描淡写地说：“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阿权和工人也有责任，公司也有责任，如果公司早一点安排你加班可能就没事了。”
石志钢有点儿激动，他站了起来，很想双手握住罗丝玛丽的手谢谢她。他的手伸了一半又觉得不合适，就缩了回来，双手在裤子上蹭了蹭。
罗丝玛丽看了看石志钢，平静地说：“等一会儿我会把你的补充合约准备好，你来签个字。如果没有问题，现在你可以走了。”
石志钢连声说着：“谢谢！谢谢！”转身走向门口。走到门口时，他听到罗丝玛丽说道：“以后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找我。”石志钢转过头对罗丝玛丽笑着点了点，他看到罗丝玛丽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这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石志钢真的觉得罗丝玛丽的人不错，至少对他不错。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