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某林业研究所坐落在西山脚下，由于研究所在半山腰，所以从办公楼的窗口可以毫无遮拦地看到玉泉山和颐和园。这里的空气清新，三面环山，风景极为优美。春天时，漫山遍野开满了huáng sè的迎春花、粉红色的桃花和白色的梨花；夏天时，郁郁葱葱的苍天大树遮挡了酷热的阳光，人们像是生活在一个天然空调之中；到了秋天，霜降之后，满山的绿色一夜之间变成了红色、huáng sè、褐色……，好像天神以大地为画布画的一幅油画，秋风吹过，落叶像雪花般在空中飞舞；冬天，一场大雪之后，周围的一切好像都盖上了一层白色的棉被，一眼望去，整个大地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石志钢从北京林业大学研究生院的林业机械系毕业后，分配到了研究所的林业机械设计与研究室（简称：林机室）工作，那年他才二十四岁。在研究所工作期间，他参与了一系列林业机械革新项目和“八五”星火计划的林业机械设计工作。“八五”星火计划的项目多数在一些边远山区，是由国家助资、利用当地的自然资源建立人造板厂，从而改善当地人民生活的项目。在所里那几年，石志钢一年有半年在外地出差，别人不愿意做的工作他做，别人不愿意去的地方他去，很快便得到了领导的欣赏与赞许，来新加坡的前一年，还被评为了先进工作者。他的室主任老黄非常器重这个不怕吃苦又有技术的年轻人，所以在石志钢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后，正好林机室的副主任出国，在老黄的大力推荐下，年仅二十八岁的他成为了全院最年轻的副主任。
很多年来，在研究院工作的人们有这样一个习惯，新分来的大学生都会引起大家的广泛关注，那些家里有二十几岁子女的老工程师、老研究员们，急着为自己的孩子物色对象，这些新分来的研究生、大学生正是他们的目标。因为家属宿舍就在研究所办公大楼的后面，所以即使有些老同志已经退休了，也是很容易就能看到他们心目中的“儿媳妇”或是“女婿”。石志钢英俊的外表，加上一米八的个头，还有那张研究生毕业的wén píng，非常引人注目，才来所里几个月就开始有人来提亲了。有一个已经退休的女高级工程师，还特意到办公室来看他，弄得他莫名奇妙。对于这些介绍也好、自荐也好，石志钢都以太年轻、不想考虑个人问题为理由婉言谢绝了，再加上出差任务繁重，所以一直也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孩子谈恋爱。其实，他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曾有过一次短暂的爱情，那个女孩儿是他的同班同学，比他大一岁，两个人刚刚有点儿恋爱的感觉就因为女孩儿的父母移民美国而告终。女孩儿只读了一年研究生就去美国读书了。开始的时候俩人还有通信联系，后来信越来越少，直到断了联系。
在研究所工作两年以后，他二十六岁那年，认识了在研究所资料室工作的张敏娜。黄主任是他和张敏娜的介绍人，原来，张敏娜的母亲老秦早就相中了这个年轻能干又外形潇洒的年轻人，便托黄主任做媒。
石志钢不想驳黄主任的面子，就去见了张敏娜，见过之后也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她的皮肤很白，样貌清秀，有一双细细长长的丹凤眼。她的母亲是杭州人，父亲是辽宁人，所以她的言谈举止即透露出小家碧玉的婀娜，又有北方人的直率。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倒是很般配：石志钢身高一米八，皮肤微黑，具有棱角分明的面孔，而张敏娜身高一米六八，不仅秀丽端庄，而且身材匀称。
自从那次相识以后，张敏娜主动约了石志钢几次，不久俩人就开始约会了。他们像其他谈恋爱的年轻人一样，逛公园、看diàn yǐng、“轧”马路、“泡”图书馆，只要石志钢没有出差，下班后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张敏娜告诉石志钢，她的父亲十八岁就入伍了，随野战军走过许多地方，在驻军杭州时与她的母亲相识并结合。之后，他们一家人又辗转了几个地方，在张敏娜十岁时，全家随父亲来到驻北京某部队安家。三年前，她的父亲转业到了研究所当保卫处处长。张敏娜还有一个弟弟，比她小两岁。
石志钢与张敏娜相恋一年后结婚，又过了一年女儿彤彤出世了。女儿的出世给石志钢和张敏娜一家带来了无限的快乐，全家人都围着这个漂亮的小公主忙碌。初为人父的石志钢每天总是面带微笑，上帝把最美好的人生都给了他，赞美、鲜花和欢乐围绕在他的周围，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张敏娜更是满面春风，那种成就感明显地写在脸上。每到周末，全家老小就去附近的颐和园走走，波光粼粼的昆明湖、苍松翠柏的万寿山，还有可以俯瞰全市的佛香阁，衬托着这个人人羡慕的和睦家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如果生活能够永远定格在这一刻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然而人的本性决定了人类无时不刻不在追寻着**。西汉历史学家刘向说：“嗜欲者，逐祸之马也。”**是所有灾难的根源，石志钢和张敏娜跟所有的其他人一样，希望能过更好的生活，希望听到所有人的赞美、看到人们羡慕的目光，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他们毅然决然地投身其中，成为了弄潮儿。
事情发生在女儿出世后不久。
一天，张敏娜对石志钢说：“我们室的小王要走了。”
石志钢听张敏娜说过小王的丈夫一年以前公派去了德国，本来是半年进修，结果进修期到了人没有回来，听说在当地找了一所大学在读博士。
张敏娜已经不是第一次跟他讲这样的新闻了。中国改革开放十多年了，对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出国已经不是梦想，研究所里经常有人出国，而且多数没有回来。每次谈起这些事儿，张敏娜都是很激动。她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用业余时间自学考获了档案资料管理专业的大专wén píng，以她的学历和所学专业在当时是不可能出国的。她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每次看到别人出国，或是有人从国外带回来什么新鲜玩艺儿，她总是即羡慕又嫉妒。
石志钢对出国的事倒不是很热衷，他的工作日程排得很满，除了现有的几个项目的设计工作之外，还有好几个科研项目在等着他来接手，又刚刚做了副主任，有很多行政事务要处理，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关心与工作和家庭无关的事。现在张敏娜又提起出国的事，他并没往心里去。
张敏娜又说：“我看报纸上登着新加坡、香港和rì běn需要建筑、机械和电脑专才，人才交流中心的国际部在招聘呢！”
“是吗？”石志钢头也没抬，继续看着手里的一本林业杂志。
“你要不要去试试？”张敏娜试探地问。
“我没时间。”石志钢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从这以后，张敏娜再也没有提出国的事了。
一个月以后，石志钢收到了一封某人力中介公司的信，要求他去面试。一时间他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到家后，张敏娜才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原来张敏娜背着石志钢去人才交流中心替他报了名，他的个人资料现在已经转到了这间中介公司。
与其说是石志钢经过努力面试成功，不如说是张敏娜细心安排的结果，总之，经过几次面试之后，石志钢被新加坡的一间公司录取了。由于石志钢的两次出差，使得新加坡之行拖了半年多才成现实。
出国前的半年里，张敏娜的全家人都沉浸在无比的荣耀之中。周围的人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看热闹的。
张敏娜凭着她的精明能干，不仅将给中介公司的五万元人民币凑齐了，还花了几千元为石志钢添置衣服和随身用品，也特意为他换了500元美金带在身上。
当时中国北方的人们对新加坡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只是电视台播放过几部新加坡的电视连续剧，知道新加坡是一个华人的国家，他们讲的华语比香港人讲得好。对石志钢来说，新加坡是个未知数，而他在研究所的工作才是真实的，他舍不得那份他喜爱的工作，但又不想让妻子伤心。他的内心充满矛盾。
最难过的人莫过于一直栽培着石志钢的黄主任。
石志钢离开中国的前一天去和黄主任告别。
黄主任的眼睛红红的，对石志钢说：“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追求和选择，我能理解。你想去外国看看就去吧。现在你还年轻，多一点儿经历对你没坏处。外面不好就回来，只要我在这里，你永远是受欢迎的。”
石志钢紧紧地握着黄主任的手，只说了一句：“您老多保重！”他只觉得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
潮湿污浊的空气几乎令石志钢窒息，那架老爷风扇还在“嗡嗡吱吱”地叫着，可是他却感觉不到有一丝的风吹来，身上还是粘粘糊糊的一直在冒汗。
突然，什么东西碰了他的脚一下，石志钢的思绪立刻被拉回到现实中来。
借着屋外走廊的灯光，他看到杨晓波扶着他的床边、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没有开灯，接着是流水的声音，看来他在洗漱。
石志钢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六点了，他一夜未眠。他索性坐了起来。
杨晓波走进来时被坐着的石志钢下了一跳。
石志钢伸出右手脸上露出微笑，自我介绍着：“我是石志钢。”
“杨晓波。”杨晓波边说边伸出右手。
两个人握了握手。怕吵醒别人，他们并没有多说话。
杨晓波身材不高，很年轻，年龄大约二十四五岁，脸上满是稚气。
石志钢干脆爬下床，从行李箱中找出洗漱用品。杨晓波用手指了指厕所的位置。
石志钢到厕所一看，差点儿要吐出来：蹲便池上积着厚厚的尿渍，厕所的墙皮也因为长期浸泡而斑驳脱落，在墙接近地面的地方，因为经常接触水而长了青苔，没有热水器。
石志钢硬着头皮在六点的清晨用冷水洗了澡，经过冷水的刺激，虽然他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却是头脑清醒多了。
回到房间，杨晓波已经走了，李昂也起来了。他对石志钢笑了一下，说：“我得动作快点儿，等一会儿厕所要排队。”
石志钢也苦笑了一下。他打开行李箱，里面有四件还没有拆包的新衬衫，这是张敏娜在西单商场给他买的。他选了一件淡蓝色的，这是他最喜欢的衬衫颜色，又选了一条深蓝色的裤子。接着他找到了一个小包，里面是三条金利来牌子的领带，他从里面抽出一条。看着xiāng zǐ里的一切，石志钢有点儿愣神儿，这个xiāng zǐ里的全部东西都是张敏娜帮他整理准备的，他的内衣、内裤、袜子、皮鞋、毛巾……全是新的，甚至牙膏都预备了一盒。他知道这xiāng zǐ里面装着的是妻子的一颗心啊！
李昂推门进来，看到石志钢穿戴整齐，笑道：“哇！这么隆重！我看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样的穿戴不一定适合你的工作。哦，对了，你的合同里写你是干嘛的？”
“机械工程师。”石志钢略带自豪地说。
“噢，机械工程师。你知道他们聘我干嘛吗？电脑ruǎn jiàn设计工程师。你看我现在做拉长。”看石志钢露出疑惑的神情，李昂接着说：“《外来妹》你看过吧？陈小艺演的那个角色，我就做跟她一样的工作，偶尔接触一下电脑，做data entry，就是终端输入。”
“怎么这样儿？”石志钢觉得有点诧异，也有些失望。电视剧《外来妹》他看过几集，讲的是在广东一间港资工厂里发生在女工之间的事，陈小艺演的那个角色是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女孩儿，经过努力做了生产线的负责人，她怎么能跟李昂这个受过中国正规大学教育的天之骄子相提并论呢？
他想起中国那个中介公司的人对他说过，新加坡的公司会tí gòng住宿，三室一厅的公寓，一人一个房间，有空调，可事实却与之相差甚远。想到这些，他的心又开始焦虑起来：住的地方已经这样了，工作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李昂的动作很快，石志钢看见他衣着非常随便：t恤衫、牛仔裤、旅游鞋。要是在北京，看到这样的穿戴，人们绝对不会认为他是去办公室上班，肯定会以为他是去郊游。
李昂和石志钢约好了晚上一起吃晚饭，就去上班了。
房间外面很嘈杂，漱口声、抽水马桶声和讲话声掺杂在一起，还有人像是在吵架。
石志钢突然感到莫名的孤独。他坐在李昂的床上，等着吴先生来接他到公司报到，心里空荡荡的。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