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天津县衙,高台阶,朱漆的栅栏,栅栏后面架着惊堂鼓,一班衙役站在门口,高师爷站在中间。
一群人聚集在县衙的大门口,苏汝河大声的喊着:“今天就得给我们个说法,没有说法,谁能保证以后事情不再发生”
县衙高师爷高升扎开两手说道:“大家稍安勿躁,听我说,听我说”
嚷嚷着的人群见有人站出来对话,逐渐的平静了下来。
高升说:“大家听我说,崔大力这事都怨他自己,明知道”
苏汝河高声喊道:“高胖子,尼玛说的是人话吗”
人群一下子又被点燃了起来,七嘴八舌的说个不停。
高升双手在一起使劲的拍拍,用以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眼睛又都看向高升,高升说:“几位,别跟我来劲,愿意听我说,我就说两句,不愿意听我说,请便,有能耐自己个找洋人去闹去,尼玛有这尿性,我算服你”
苏汝河大声喊道:“尼玛吃官粮不管百姓事,尼玛还是人吗”
高师爷有点气急:“苏猴子,你小子挑头闹事是吧,哥几个”
站在高升身后的一班衙役齐声说道:“嗻”
高升用手一指苏汝河说:“你们先将他拿下”
衙役答应就往前冲,正这时人群的后面一个声音高声说道:“住手”就见张天师手拿浮尘,一脸的镇静从人群中间走了过来,见着高升先行了一个单手见面礼:“高师爷息怒,有什么事商量着来,别动不动就抓人,这样会激起更大的事故,您说是吧”
高师爷见是天后宫的主持,也是熟人,不好发作:“既然是天师老大人说话,在下怎能不从”
张天师指指衙门里问:“刘县令可在”
高升说:“正在后堂理事”
张天师说:“那好,我正要拜访县尊大人”
高升指着人群说:“老天师,你看”
张天师扭转身对着人群说:“大家请回,你们这样闹不是办法,我这就去见县尊大人,有什么事都朝我说”
苏汝河说:“我们一是要为崔大力讨个说法,二是县衙给立个保证,保证我们这些住在河边的人,别再遇上老崔的事,大家说是不是”
人群一起高声说道:“对,给老崔讨个说法,让县衙做个保证”
张天师扬起双手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好,你们所说的正是我要说的,我这就进去和县尊大人商讨,这样,你们先听我意思,先回家听信”
苏汝河说:“老天师说话比我们管用,大家就信老天师一回,我们回家”
人群闹哄哄的跟着苏汝河扭身往回走。
马寡妇站在原地没动,看着远远离去的人群,点点头。
高升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对着张天师躬身作揖说道:“老天师,你一句话,顶上我十句都管用,老天师,请”高升往里让着。
马寡妇看见张天师走进县衙,自己扭身向着城南的方向走去,手里还拿着秦和清的裤子。
县衙后堂西厢一明两暗的屋里,木格栅将三间分开,堂屋中间摆着八仙桌子太师椅,靠墙一红木条案,条案上摆有梅瓶和帽筒,墙上是对联一副,中间一只下山虎,瞪着眼睛看着一切。
刘县令嘴里叼着一根大烟袋,自顾自的吞云吐雾,坐在客坐的张天师眼睛紧紧的盯着刘县令的满是皱摺的薄嘴唇,就想从哪里听到些什么。
县衙师爷高升,小眼睛吧嗒吧嗒的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知道在座的两位哪一位自己也不敢得罪,只好是拱起腰,将耳朵伸的长长的听着。
刘县令总算抽够了瘾头,将嘴里的烟袋锅拔出来,,在桌子腿上使劲的磕磕烟袋里的灰烬,这才抬起眼看着正襟危坐的张天师。
张天师双手一揖说道:“此事是天大的冤枉,山人和老崔是多年好友,实在不忍看着未亡人的凄惨和悲苦,还望大人您见怜。”
刘县令见躲不过才说:“天师老大人,不是下官不给您老面子,只是此事实在是难以周全,从我听到的消息来看,京城那边情况不是太好,我就是依您如实上奏,还得说是有人敢接,”
张天师认真的说道:“是否请出府台大人交涉”
刘县令摇摇头说“您还不知道,皇上已经弃城北狩移驾多日,权坐北移,谁能做主”
刘县令看了一眼高升。
高升接过来说:“全怨那个自以为是的肃中堂,他把先期谈判的洋人关押进大牢里,死了好几个,洋人不干,非要报仇雪恨,皇上跑了,还不知道后事如何解决”
刘县令假装生气:“朝廷的事不是你我可以议论的,退下”
高升躬身答应:“嗻”
刘县令说:“当今的朝廷依然不在皇城,皇上北狩,治理也是鞭长莫及,朝廷的兵败一泻千里,如今天津府县如同虚设,即无兵也无力,又无朝廷旨意,在下也是举棋不定左右为难呀”
刘县令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高升。
机灵的高升赶紧接过来说:“哎,天师老大人,说别的您啦可能不知道,就说这广州那块地儿,洋人是想着法的要在那儿开埠,不答应就开枪开炮,死了多少兵丁您是听说了,皇上也是硬着头皮才答应的,”
高升偷眼看看刘县令,刘县令拿起烟袋锅自顾自得在烟荷包里蒯烟。
高升接着说:“要不说是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洋人是蹬鼻子上脸,跟着又要求割让胶州湾,青岛、旅顺这些地方,最让刘大人头疼的是,洋人还想在天津开埠”
高升看见刘县令拔出烟袋叼在嘴上,赶紧的打着火镰点上艾绒,凑到烟袋跟前点着。
高升说:“朝廷还没下旨,洋人就在城南洼跑马占圈,盖了不少房子,洋人盖房子,祸害周围的老百姓,每天都有来告状的,这不,刘大人正在为此事为难呐”
刘县令一扬手打断高升说话:“诺,本官为难全是为了皇上,为了咱们朝廷,就是为些难还是值得的,”
高升谄媚的笑笑接过来说:“是是,咱们刘大人那是一心为了皇上和朝廷,可是朝廷不给做脸,皇上一犹豫,这不洋人就着‘修约’之名,强行登陆大沽口,天师老大人您可记得春天那仗势,谁人能够招架得住,啊”
刘县令又一扬手止住高升说:“洋人辖威厉吓,残暴至极,要不是崇厚大人出面周旋,恐怕洋人会趁势毁了天津卫,天师说的这件事,依本官看来,难保两全,所以官府不宜出面,只好为难老天师代为安抚”
张天师见刘县令此说,知道此时官府之力羸弱,仍坚持的说道:“如不就此事照会洋人,恐怕以后此类事件还会发生,城里居民尚可躲避,可沿河求生存的百姓岂不惶惶不可终日。”
刘县令见自己的一番说服,老天师总算是接受了,遂作出义愤填膺状说:“本官一定和洋人交涉,确保不再发生此类事件”。
张天师想也没有好办法,只好站起身要告辞。
刘县令从师爷高升手里接过一锭银子,双手奉上说:“老天师全力周旋,本官略备薄仪,以示感谢,万望笑纳”
张天师正色说道:“山人此举情系百姓,皇天可鉴,怎可私受”
刘县令赶忙说道:“是本官口误,此银两是**罹难者的,还望老天师代为转达,再次致意”
张天师见如此说,只好接过银两,躬身施礼代死者家属谢过,和刘县令告别出了县衙。
刘县令和师爷送出,三人拜别,刘县令看张天师走远,仍然站在那不动。
师爷高升见刘县令默默地站在屋门口沉默不语,遂小心试探地问到:“老爷真要找洋人交涉?”
刘县令不高兴说道:“皇上的京城尚且不保,我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如何胆敢造次”
高升附和说:“是是,老爷说的没错,此时最最忌讳的就是得罪洋人,这事就让他算了吧,”
刘县令扬起手说:“诺,焉能如此了事,本官就去奏请抚台大人,高师爷,你可先叫人多写告示,城里城外的街道上,在那个最明显的地方多贴几张,先要安抚一下民心。”
高师爷答应道:“嗻,小的这就去办”
随即,官府出了告示,衙役们分别张贴在四面城的大街小巷,一群人围在告示前观看,一个人在念告示上的文字:“兹告知贵州县父老,近日朝廷与洋人交恶,战事频乃,各父老邻里相互告知,安分守己,不涉险地,回避洋兵,不做妄举,免除误会,凡居住沿河、教堂周边的居民,尤为重视,,安身立命,唯有自己保全。”
告示的内容无非是让人们自己加小心,千万别去招惹洋人,也算是‘亡羊补牢’无奈之举。
秋高气爽,一排大雁在天空中慢慢的飞过,不远处一只孤雁在后面追赶,偶尔传来一两声那只孤雁的哀鸣。
转过天儿,秦和清和几个铁铺的老板前去给崔大力吊丧。
几位老板边走边议论崔大力的不幸遭遇,
苏汝河催头丧气的说:“妈的,老崔死得冤枉,这口气就是出不来”
陈忠良接过来说:“剩下的娘两怎么过,那孩子还小,孤儿寡母的,说不定会遇上什么事,一个女人担不起来”
秦和清点点头说:“可不,好好地一家人,说拆散了,人就没了”
弄得大家悲悲戚戚的个个都摇头惋惜。
前面是一条繁华的大街,街两边挨排都是买卖家,酒楼、书场、妓院一家挨一家,幌子招牌遮天蔽日,道路两边店铺前净是各种各样的小吃摊,弄得满大街香气无比。
有卖烩头的(牛肉馅饼),大铁饼層里的烩头被油煎的发出滋滋的声响,引得围坐在桌子边上的食客直流口水,紧挨着卖烩头的是羊汤摊子,一口大号的铁锅,里面乳白色的羊汤翻滚着,腾起很高的蒸汽,还没走进就能闻见那暖烘烘的香味,勾人食欲。
挨着又是蒸包子的,卖炸糕的,吹糖人的,卖大梨膏的,
最数那卖西瓜的叫得最凶:“哎,三白的大西瓜呀,白皮、白子还是白瓤啊,走过的、路过的您算来着啦,您啦撂下担子,尝尝我这正宗三白大西瓜啊,吃一口您说不甜您甭给钱啊,来呀,尝尝我这正宗的三白西瓜啊”
苏汝河看见案子上摆着的三白西瓜,说:“吃块西瓜再走”
刘三泰烦躁的挥挥手说道:“你还有心思顾着吃,快走吧”
苏汝河摇摇头不满的说:“不吃就不吃,你发的哪门子疯”
再往前街道两边被卖鸟的,卖鸽子的,卖蛐蛐的,卖宠物的,卖大小金鱼占满了,一个卖蛤蟆秧子的,用个大木盆,盛着许多的蝌蚪,用吃饭的碗一舀半碗,嘴里喊:“哎,一个大子给半碗,小孩子喝了不上火啊”
那蝌蚪在碗里来回的游动,有的家长买上半碗,站在那不动窝,叫孩子一扬脖喝下去,活蝌蚪进到孩子的肚子里,孩子咂嘛咂嘛眼,咂摸咂摸嘴,没事。
苏汝河指着那碗里的蛤蟆秧子对刘三泰说:“哎,你不来一碗,看你那心火,一碗不行,得来两碗”
刘三泰就拿眼瞪他:“你小子,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种,你是比干揍的。”
苏汝河看着刘三泰,知道刚才他说的不是好话,扭头问秦和清:“和清兄,他小子刚才骂我啦,他说的什么意思,说我是比干揍的,比干是谁”用手去拽秦和清。
秦和清一甩手,躲过他的纠缠说:“你要是有个比干那样的爹,真是你的福气”
苏汝河琢磨琢磨最后没弄明白,看看大家都很严肃,没再追问。
隔不远一个书场要不就是茶社,也都是满堂满座的,马路上更是人挤人好不热闹。
聚贤楼饭馆跟前还有一个耍杂耍的,围着一帮子人,还不时的叫好。再往前走又是几个估衣摊,旁边还坐着几个缝穷的老妈子,昨天三岔河口发生的事丝毫没有影响人们的生活兴趣,该怎么生活继续怎么生活。
刚过了北大关浮桥,远远地看着迎面过来一个大高个,黑紫堂的四方脸上一双如牛一般的大眼珠子叽里咕噜的乱转,身上一件粗布坎肩,没有系扣,粗壮的胳膊和隆起的胸肌,将坎肩挣得几乎要撕开,脚上穿着一双千层底的靸鞋,每迈一步,脚底下登登作响,双手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是满满两筐鸡蛋,一抬头见着秦和清几个就大声大气的打招呼
“几位老板,这是上哪去?”
秦和清走上前双手一揖道:“哦,是翟老板,幸会”
翟老板放下车:“嘛,翟老板,您啦拿我糟改,我不就四(是)一个凑(臭)拉胶皮的交行头吗,全凭这一膀子力气挣点辛苦钱儿,您啦别叫我老板,还是叫我翟大个听着舒服”翟大个说话底气足,声音洪亮。
秦和清笑笑说:“我听说弟妹又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天喝你喜酒”
翟大个认真说到:“得,选日不如撞日,正好碰上几位,咱就今个,几位一块,咱全聚德怎么样,咱全聚德来个满汉全席”
秦和清摇摇手说:“今天不行,你没看我们几个的打扮吗,吊丧去”
翟大个瞪着眼珠子问:“谁家”
苏汝河气愤的说到:“做炮仗的崔大力”。
翟大个诧异的看着大家,说“什么,我怎么没听说,什么时候的事儿?”
秦和清说“就昨个早晨叫洋人的枪打死的,娘娘宫老天师说凶死的不宜久留,大家伙随了个公益,明个上路”
翟大个问:“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苏汝河下颌一扬说到“你住在城南洼离三岔河口远听不见”
翟大个气的直喊:“介尼玛洋毛子太不地道,怎么随便开枪打人呐,介得找地方说说,不能简单了事,洋毛子介不要疯吗,天师老大人怎么说”
秦和清沉着脸说道:“天师说,皇上都被他们打回老家去啦,咱们总不能拿着鸡子往石头上碰吧,只好认倒霉了,就是苦了崔炮娘俩”
翟大个仰着头看着天愤愤的骂道:“妈了巴子的,介(这)帮洋毛子要疯,别叫我逮着机会,让我逮着机会,我就,他妈的,我就团楞团楞,我给他塞回他娘的肚子里切(去)”
秦和清躬身说到:“翟老板赶快走吧,我们也早过去帮帮忙”
翟大个抄起车把说:“回头啦见几位,我先给聚贤楼送这车货去,一会我就赶过去”说完抄起车把,晃晃悠悠的往前走,前面就是摆渡口的浮桥。
秦和清看着翟大个的背影大声说:“小心点,下坡”
前面是浮桥的下坡段,翟大个满怀信心的回答:“没问题,这点分量在我手里”
翟大个话音还没落,就见对面走着的一个孕妇忽然倒地,翟大个的车轮刚刚要压上孕妇的肚子,大家伙都惊叫的喊了起来:“啊”
秦和清这时也惊吓的止住了呼吸,众位老板都直勾勾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此时就见翟大个双手紧握车把,全身筋肉紧绷,一使劲,就见装着满车鸡蛋的车轮腾空而起,刚刚越过孕妇的身子,在前面半尺的地方落下,秦和清他们听见车筐里的鸡蛋发出咔咔的声音。
翟大个往前推了推独轮车,放下刹车把,回身用手一抄,就将地上的孕妇扶起,嘴里说:“看看,奈(碍)紧的不”
孕妇满脸通红,刚才的惊吓显然是还没有过去,
这是站在旁边的一个老妈子上前搀住那孕妇说:“哎呀,你看,叫你不要出来,你偏不听,奈紧的不”走过去用手掸孕妇身上的土。
孕妇这时回过神说:“没事,妈,我没摔着,好好地”又对站在一旁的翟大个说:“大哥,我没事,走您的,甭担心,我没事,走您的”
翟大个看看孕妇神清气闲的站在那,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仍是不放心的说:“真没事”
那孕妇点点头说:“真没事,您走您的”说着扭身就走,老妈子赶紧上前扶着。
翟大个站在那看着孕妇走了几步说:“大妹子,你要是有事就找我,我叫翟大个,到脚行一打听就找到我,妹子,真没事,回去让大夫瞧瞧”
这时候站在周围的人群这才回过神,大家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
秦和清冲着翟大个直挑大拇哥嘴里喊道:“好样的”。
翟大个冲着大伙作揖:“过奖”然后抄起车把,稳稳的向浮桥的上坡走去,大家伙都看见,在车筐的缝隙中,稀稀拉拉的往外流着鸡蛋的粘液。
苏汝河看着远去的那个孕妇问:“这是谁家的媳妇,够仁义的”
秦和清也看看那孕妇说:“安家的,竹竿巷安家的闺女,旁边那个不是他妈,安大娘吗”
苏汝河摇摇头说:“不太熟,你说的安家我不认识”
秦和清说:“一提安家你不认识,我说他女婿你准认得,刻砖刘,知道吧”
苏汝河说:“谁,刻砖刘谁不知道,哦,怨不得呐,一家子都讲仁义,介要是碰上个不讲理的,翟大个这回就算是摊上了,别说是一车鸡子,就是十车都打不住”
秦和清深沉的说道:“要不说,做人做事都得把心放当间儿,谦和、礼让这个世道才能太平,你争我夺的,弄得你死我活的,那样的日子过着能舒心吗”
苏汝河看看秦和清的样子说:“你快别做梦啦,洋人这一响枪大炮的,什么温良恭俭让,什么礼义廉耻,都没了踪影,你跟洋人讲这些,他们听吗,就是想听,能够懂吗”
秦和清默然,深深地叹了口气:“唉,一枪一炮惊醒梦中人呀”
城里崔大力家青砖灰瓦的民居,窄小的院落,破木板门上裂开大大的缝隙,院子里凌乱不堪。
崔大力家门前站着几个杠房的伙计,手里都拿着行辕执仗,墙边上立着番杆和伞盖。
院子里停着一口棺材,棺材前面摆着供桌,桌子上一个香炉上面横着放着‘倒头香’,旁边摆着四鲜四干的供果,
堂屋里用两条长板凳架着“吉祥板”,崔大力躺在上面,下面铺着一块黄布,身上盖着一块白布,按照规矩这叫铺金盖银,吉祥板头前有个火盆,火盆里正在烧着几张烧纸。
身穿孝服的崔炮跪在旁边,向来吊丧的人们磕头,又请了一班的和尚念经,转咒。
秦和清他们进来在崔大力的头前鞠了躬,上了礼。
张天师在一旁高声的喊着:“孝子还礼”
跪在一旁的崔炮一一的扣还孝子头。
礼毕,秦和清上前和张天师说话。
秦和清说:“这事全仰仗天师鼎力周旋,要不她们娘俩怎么呀”
张天师说:“贫道日常与大力相知相交甚好,看着他们孤苦的娘俩我当尽力”
秦和清说:“我代铁厂街的兄弟们谢过老天师的高义,有什么事我们兄弟听招呼,您尽管吩咐”
张天师说:“你们来得正好,崔炮没什么长辈,你们就代为他的长辈,帮着瞭瞭高(维持的意思),接人待物的你们帮着点,我一人还真忙乎”
秦和清点点头说:“这些事就交给我们吧”
哥几个又进屋和崔大娘见了面,大家凑在一起忙乎着丧事。
一切顺利。
是夜,下弦月,不见星星的踪影,天空青的像块瓦,几片懒云一动不动的像是画上去的。
晚上入殓,没用仵作,一切都是张天师出头操持,找人将崔大力的尸身抗进棺材,一应的装老衣裳没有含糊,几铺几盖,单的棉的都置办齐了,头枕,脚枕给死者垫上,脸上敷上“陀螺被”上面画着“往生咒”,在袖口处放一烧饼,左右手各一个纸做的金元宝。
张天师看看一切就绪,喊了三声:“有没有人再看一眼”,见无人答话喊了一声“盖棺”
杠房的伙计上前准备封棺。
崔炮娘高声的痛哭起来,天儿呀,地的乱喊一气,哭的身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的。
众人都在忙乎入殓,先是盖子盖,子盖就是一块薄板,齐着棺材上面的子口,按下去面上是平的,然后封漆,封朱红大漆,不等漆干,跟着就是盖大盖,大盖就是棺材盖,棺材盖内里也有子口,往上一放正好卧上,严丝合缝,纹丝不动,最后是枣核钉封棺。
随着锤子往下砸钉子,崔炮娘哭声越来越大,崔炮也满脸是泪有声无气的跟着抽搭。
崔炮娘哭的几乎断了气,把一帮子帮忙的老爷们引得眼圈发红。
翟大个走过来对张天师说:“我一早上县衙门去了一趟,,县衙大门关得紧紧的不见一个人,就连整天蹭吃蹭喝的那个倒霉师爷高升都不见了人影,他妈的,一遇上事跑的比兔子还快”
张天师说:“我昨儿去见了刘县令,也讲了大伙的意思,刘县令表示万般的为难,像这种事,就是皇上在又能怎么样,自打大沽口被洋人利枪利炮的攻破之后,整个朝廷一听见洋人就如惊弓之鸟,”
翟大个骂道:“妈的,真是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这个朝廷完啦”
张天师说:“洋人的目的是去朝廷讲理,和咱们的皇上讲理,说是他们的一个代表团叫咱们的肃中堂关押在大牢里,死了好几个洋人,因此洋人必须和皇上讲理,”
翟大个冷笑道:“洋人讲理,**放火强占地盘,还他妈讲理”
张天师说:“刘县令说老崔这事儿只能出张告示,提起警示,告知城里的百姓安分守己,千万不要冒犯洋人,否则后果自负,就像老崔这样,”
翟大个吹胡子瞪眼的说道:“这就完啦?老崔这就等于白死啦”
张天师说:“也只好如此,洋人的枪炮实在是厉害,咱们的军队叫洋人打的一退再退,还没见着洋人的影就都跑了”
翟大个气愤的说:“当官的更他妈的怕死。”
再转过天来,就是出殡。一大早就起了东风,天空浑浊厚实,像块浸了水的麻布。
张天师操办的不含糊,十六人大杠将街道挤了个满满的,前面是一排开道的仪仗,紧跟着仪仗是一队送葬的人,个个身穿孝服肩扛哭丧棒。棺材后面是几辆大车,车上坐着一群妇女,崔炮娘混混噩噩的坐在中间。
白事大了一声“起”,十六人一起支起身子,棺材离了地。
孝子崔炮跪在杠前,这时杠工的指挥打“响尺”,说一声“请盆!”
孝子崔炮用力将手里的一个瓦盆使劲的摔在地上,大哭一阵,同时放炮三响。
执事接过引魂幡给孝子杠着,孝子另一手拿“哭丧棒”,站在棺材前,前面出杠,仪仗开路,一行人慢慢的往前走。
崔炮娘手里抱着红布封口的寿罐,高声的嚎哭着,秦大娘和一个邻居一边一个架着崔炮娘的胳膊,随着大队开始出街上路,一路就到了小西关坟地。
出了城就是开洼野地,城西北的一块地里都是坟圈子,满眼的坟茔,荒草遍地。
到了坟地,早巳打好穴,棺木卸下,下穴。埋葬。
几把铁锨抡圆了埋土,不一会儿,平地起来一个高高的坟头,在那坟头上押着块砖。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把崔大力埋了。
忙乎完了,大家都像是卸去了一个包袱,人也显得没精打采的,蔫蔫的走在路上。
张天师对秦和清说:“这真是笑话,**是咱们中国人发明的,可咱们的人只知道用**做炮仗取乐,可洋人用**做枪弹**,你想象的到吗”
秦老板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几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此事,崔大力这个人就好像是从来没有在这个人世间存在过一样,这个世界上的人该怎样活着,该怎样乐呵,别人无从插手干涉,日子还是那样过。
通往皇城郊外的一条大路上,黄兔兔不见个人影,两面都是庄稼地,一个太监匆匆忙忙的向前走,不时地抬起头看看当头的大太阳,这秋后的太阳就像是需要临别赠送似得,使着劲的照射着地球上的万物,大中午若是在太阳底下呆长了都能晒秃了皮,太监紧着赶路,只觉得浑身燥热,脸上痒痒,嘴里就象冒了烟一样,想着找地方求口水喝,可方圆左右不见一个人影,路边上有口井,他赶忙奔了过去,往水井里面一看失望的摇摇头,这是一口枯井,抬眼望望前面的路还很长,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走到前面大路拐了个弯,远远见着一颗大槐树下坐着一个老者乘凉,手里拿着一个草帽给自己扇着风,路边栽歪放着一个独轮车,车上面放着几个空筐,看意思像是刚刚赶完集,卖空了货物往家赶的模样。太监也赶紧走了过去,站在树底下用自己宽大的袖子一边扇凉一边问道:“老人家,这里是什么地方呀?能跟您讨口水喝吗”
“没有,我也想水喝,这儿叫做长辛店,诺,前面有个茶棚”老者用手指指大陆的前面,“喝水就得倒哪里去买”
“谢谢老人家,哎呦,我走了好几天,怎么才走到长辛店”太监自言自语的在那里嘟囔。
老者抬起头来,眯缝着老脸看看眼前这个人:“这位公公,你是从宫里跑出来的吧”
太监纳闷:“您怎么知道”
“嘿,这几天不知道有多少从宫里跑出来的人从这里经过,你是从圆明园里跑出来的吧,”
“我是从圆明园里跑出来的,”太监有些诧异。
“你要是从圆明园里跑出来的,哪算你小子命大,圆明园里的人九死一生呀”老者感叹道。
“怎么说”太监紧着问。
“洋毛子是奔着皇上去的,就是要杀皇上,没成想皇上从圆明园走了,洋毛子进园子里就疯抢,抢完了还不够,还要**,最后还放了一把火,烧了整整的三天三宿呀”
“洋毛子要杀皇上,还烧了圆明园”太**了惊呆了。
老者问:“公公怎么称呼”
太监躬身打了一个千,又站直身子说到:“回您的话,奴才叫德运”
老者笑着说到:“你看你,到了宫外,你就不能像在宫里一样,处处的行礼,句句的奴才称呼,你要装作自己不是公公,而是平常人一样,要不你走不了多远就叫强人和散兵抢光喽,何况你这后面背的是啥,一定是宫里的宝贝吧”
德运见让老者说到了根上,慌乱的回到:“不是,不是宝贝,就是奴,是我用来防身的宝剑”
老者看着德运的脸说:“那你也得小心点,前面净是卡子口”
德运诧异的应道:“哦”
德运摸着自己的脑袋想想后怕,向自己身后看看,见黄黄的包裹在阳光下十分的耀眼,看见旁边有个泥塘,随走过去在泥塘里抓出些泥来抹在包袱皮上,看上去不那么扎眼。
告别老者,走了大概半里多地看见前面有一个茶棚,赶忙三步两倒的奔了过去,找着一块阴凉地一屁股就坐了下来,丝毫没有注意茶棚里人们注视他的眼光。
“老板,赶紧的来碗茶,”他大声地叫着。
“好咧,这就来,这就来”茶棚老板殷勤的迎着招待。随手拿过一个大个的粗瓷碗,放在徳运的面前,又从灶上提起一个大个的铁壶往碗里倒水。
德运看见从铁壶的嘴里流出来一股浑浊的黄水汤子,倒在碗里丝毫不见有茶叶的影子,他端起来不论凉热就喝,刚喝到嘴里,就有吐了出来:“呵,这是什么味,这哪里是茶叶水,这是茶卤,呸,还有一股子铁锈味”
茶铺的老板鄙夷的看着徳运不说话。
徳运这才注意到,茶棚里喝茶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徳运上下的打量着自己,自己身上还是穿着宫的太监衣服,一身礼服呢的长袍马褂,领口和袖口都是**造的蓝色织锦缎,再加上自己背的包裹皮那可是用皇宫里皇家大内用的明黄丝绸,平常老百姓见都见不着,只有在皇帝出巡是看见过皇上的轿帘是这种颜色,在座喝茶的人里面有几个老人家有幸见到过皇上出巡,大多数的年轻人只是觉得这东西就是走遍整个县里也不一定买得到,所以都十分的新鲜,不错眼珠的上下打量徳运,看的徳运心里直直的发毛。
一个脸上满是褶子的老者坐过来对徳运说:“您是从宫里头来的吧?”
德运点点头,继续喝茶。
老者说:“这高末沏的茶您是喝不惯的,高末您啦知道是什么吗,就是用筛子筛下来的茶叶末子,不满您啦说,还有土渣子,您啦甭奇怪,沏出来就这味。”
有一位老者大声的说道:“怎么,您没有跟着皇上回老家?”
有几个年轻的后生大声地笑起来。
徳运纳闷;这些人对皇上这么大不敬,自己是经过了九死一生的逃出了京城,皇上走的时候听说也很悲壮,怎么这些事到了老百姓的嘴里就变了味道,隐约的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他感觉有些不妙,再在此处徘徊下去说不定会出什么岔子。
茶棚的老板凑过来说:“这位爷,我可好意提醒你,就你这身打扮,怕你连我们长辛店都走不出去,就被散兵游勇抢了去,”
德运不相信的看着大家,用手紧紧地抓住身边的包裹。
老者说:“不骗你,听前几天一个人说,走一道被人家抢一道,在京里洋毛子抢,出了京被自家人抢了个精光,”
茶馆老板说:“你最好别在白天逛悠,清兵打不过洋毛子,就能和老百姓逞能,你晚上走吧,晚上还凉快,在前面镇子里买上些吃食带上,晚上走安全”
经茶棚老板这么一提醒,徳运猛然觉得自己真是莽撞,这几天光顾着逃命,对自己以后的事情没有一点打算,走了这么多天,才走到长辛店,前面还有多远的路:“麻烦您老板,我打听一下去到天津卫还有多远的路?”
“天津卫呀”刚才那个和徳运讲述茶叶的老者接过来说:“从这里说还得有一百六十里,哦,你是天津卫的家,家里还有人吗”
“我是十二岁进的宫,家里有爹娘,弟妹都小,自打进了宫,就很少和他们联系,皇宫里规矩大进去就不能和家里人见面,一说这话也得有三十年啦,现在不知道家里还有何人”徳运殷勤的回着老者的问话。
“也是个苦命的人儿呢,”老者说道。
“天津狗不理的包子听说好吃”一个年轻人紧着问道。
“我也是只是听说,家里穷哪里有钱买包子吃,听您说了,那一定是好吃咯”徳运摆出一副可怜相。
“桂发祥的麻花又酥又脆,说是放上几天再吃也不慢软”
“没吃过”
“听说还有耳朵眼炸糕”
“对,还有白记饺子”
“天津卫有名的小吃吗”那老者似乎对徳运亲近了许多。
“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老者问。
“大爷,不瞒您说,我一小是坐着船来京的,我就记得我老家就在一个三岔河口的附近,我家的后房檐就是天津卫四面城的城墙,我觉着只要是顺着这条河朝南走一准能走到,我已经走了四天了,”
“那你不顺大路走呢,你顺着河走,河有好多的弯,你得多走不少路”茶棚老板说。
“走大路我也不认得,我就知道顺着河朝南走一准没错,早一天晚一天没事,早晚能够到家就行呗”
“嘿,你到是有主意,可是这条河的河汊子多,我告诉你,你朝南走,见了河汊子别往右手拐,往左手拐,一直下去就能到”
“谢谢大爷”徳运兴奋的给老者鞠了一躬,这才上路。
抬头看看天色已近黄昏。
走到长辛店县城,远远地就见着城门口处,几个清兵拿着刀在拦住过往的路人,见着身上背着包裹的人就叫住,打开包裹检查,一个白净书生模样的人,匆匆忙忙的赶到城门口,想着赶紧的进城却被清兵拦住,就听见那个书生说:“军爷,我就是长辛店的家,”
清兵拦住不让进:“你是从哪里来”
书生说:“从京城里面跑出来的,我是在工部库房里记账的书吏”
清兵说:“工部,那更得检查检查,别带你乘乱偷拿朝廷的东西”
书生躲避着说:“我一个穷书吏,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军爷不要检查了吧”
清兵说:“不行,所有过往的行人都要检查,你有什么特殊的”说完强行抢过书生身上的包裹,放在地上检查,不知道书生包裹里检查出来什么东西,几个清兵上前殴打书生,书生抱着脑袋求饶。
徳运看到这一切,赶忙躲进路边的一片庄稼地里。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徳运从庄稼地里偷偷地探出头来,看看大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城门口的清兵早已不见了踪影,徳运喘了一口气,用手掸一掸身上的尘土和草叶,直直已经僵硬的身体向着前面的大路走去。
初秋的夜一扫酷暑闷热,北风习习,已然有了些凉意,晴空万里月光茭白,照在匆忙行走的路人身上,光线有些跳跃和诡异。
大道上,德运快速地向前走着,目不斜视,只是注视着前方,前方一有动静,他就停下来,仔细的听着,安静的等待,前面半天没有动静,他站起身试探着向前面走去。
走了一夜,徳运囫囵个躺在破庙里一堆稻草上睡觉,几个逃荒的人进来看见徳运躺在那里,有一个人上前用脚踢了踢正在熟睡中的徳运,徳运睁开眼看看站在周围的一群人怒视着自己知道不好惹,只好爬起身走出。
徳运来到外面的一个柴火垛,见有一处空隙就往里钻,一条狗尖叫着从里面跑出来,徳运吓了一跳,看看狗已经跑远,摇摇头,自己也钻了进去。
徳运从柴火垛钻出来,伸伸懒腰,坐在地上,拿出自己包裹中的干粮,看看已经发了霉,叹了口气,将干粮扔在了脚下,一条狗跑过来用嘴叼了就跑。
前面高高的杨树遮蔽了落下去的阳光,周围已经是黑暗一片,隐约能够看见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徳运走到河边,蹲下身子,双手够着河水喝了起来。
徳运抬抬头,看见远处月亮已经升了上来,芦苇荡里传出几声鸟叫。
太监看看方向,晚秋的月亮应在西南方向才对,那也就是自己要去的方向,他看看没错,抬起腿,坚定地向着他认准的方向走去。
徳运接连走了半个多月也没有洗漱,累了就坐在地上休息,困了找个有草的地方倒头就睡,浑身上下就裹着这身衣裳,早就没有了刚出宫时的模样,一张如饿殍似得脸上双眼浑浊,就像似地狱里的小鬼,秃头戗足,衣裳褴褛不堪,只有身后背着的一个包裹有些扎眼,
这一夜,德运打起精神够奔前程,看前面又是一个三叉河口,右手的河对岸依稀有城墙的影子,他有些振奋。
河水在夜空下泛着磷光,岸边芦苇深处有秋雁在哀鸣。借着星光,他朦胧看见自己家乡仿佛就在河的对岸,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里浮现出家乡的模样。
“几间破旧的土房,外面用篱笆扎的院墙,低矮的窗户上透出来锈黄的光线。
后面是高高的城墙,院子外面蒿草连成一片。
一间简陋的茅草房,一张粗糙的炕桌,他的娘凑在昏暗的油灯下给他缝补衣裳。
炕上的他还在熟睡,睡梦里不知是吃到什么好东西,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嘴里咀嚼着,蠕动着。
早上的小贩高声的叫卖——“蒸饼----热蒸饼-------”。
“哎,包子,刚出锅的包子-----”
他伸伸懒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外屋的锅台上冒出热气,满屋子的饭菜香气,他惬意享受着,深深地呼吸着家的气息。”
一只野鸭子从草丛中扑扑楞楞飞了出来,吓了徳运一跳,他睁开眼,原来刚才是自己做了一个梦,眼前景色依旧。
第七集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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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脚行又叫扛大个的,现在叫搬运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