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打从洋人进了天津卫,城里的大街上买卖家大都关门歇业,一反平日里的繁荣。
满心愉悦的洋神父卫儒梅走在大街上,前后不见一个人影,他扭头朝前后左右看看,人们都从门上,或是窗户的缝隙里向外面看,就像是观看一个吃人的恶魔,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他的头扭向哪里,哪里的窗户“砰”的一声就关上,仿佛威严会像瘟疫一样随空气窜到屋里。
前面就是法国人在城里建立的天主教仓门口教堂的大门,他正要走进去,这时从旁边胡同里闪出一个人来,躬身向着他行礼道:“神父大人您好,顾闵川问您啦好”
卫儒梅受宠若惊,浑身乱颤,手指着面前站立的人的回答道:“哦,你是,顾,顾”
顾闵川谦恭的弯下腰说:“顾闵川,在下顾闵川给神父大人请安”
卫儒梅看见有人给他施礼心里很高兴,故意矜持起来:“哦,顾闵川,哦,您找我有事?”
顾闵川凑到卫儒梅跟前小声说:“顾某有一件事情,不知道神父大人感不感兴趣”
卫儒梅听了十分的感兴趣,歪过头问:“什么事,说来听听”
顾闵川一脸的认真像:“您听没听说,铁厂街有一个帮助清兵打仗的乱民,叫秦和清的,不知您知道不知道?”
卫儒梅皱着眉头想想说:“乱民,什么是乱民”
顾闵川攥起两个拳头,相互的对着碰了一下,表示对抗的意思,眼睛看着卫儒梅脸说:“就是和官府作对的,不听官府的话,自以为是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都叫乱民”
卫儒梅好像是明白了,直了直身子,摊开双手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顾闵川用手势做着往外送的动作说:“他给大沽口炮台送过枪砂,炮台上的清兵用它打过洋大人的军队,难道他不是乱民吗,这样的人您不管吗”
卫儒梅思虑了一下说:“哦,你说的这种事情,嗯,是不是该由你们官府自己管吧”
顾闵川进一步解释说:“官府是朝廷派的,给他们送枪砂它能够管吗,这事就得您大人管,您不能指望官府,您要是不管,以后还有人捣乱”
卫儒梅扬起手竖起一个手指说:“哦,你说的这个秦,什么”
顾闵川又弯了一下腰说:“秦和清”
卫儒梅歪着脑袋问:“哦,秦和清,他是军队里的人吗?,是当兵的吗?”
顾闵川摇摇头说:“不是,他是铁厂街一个掌柜的,打铁的,那人坏着呐,手下有几个弟兄都听他的,都是一样的坏”
卫儒梅指着顾闵川问:“那你是何人”
顾闵川谄媚的说道:“神父大人,小人的铺面也在铁厂街和秦和清做一样的生意”
卫儒梅一边点头一边说:“哦,那么说,你也可以有枪砂卖了”
顾闵川陪着笑脸说:“是的大人,这一次给炮台送枪砂都是县衙里的高师爷主张,秦和清和高师爷穿一条裤子,他们是串通好了的,大人”
卫儒梅有些吃惊的问:“噢,还有县衙的高师爷,你确定,你所说的能够认定没有问题”
顾闵川犹犹豫豫的说道:“我是猜到他们两人有勾结,不会有错的,大人”
卫儒梅一脸的诚恳说道:“顾老板你看啊,现在我们的军队大部分都去了皇城,这里刚刚的打过仗,你们老百姓心里都有怨恨,这个时候让我去铁厂街抓人,要是,要是,老百姓一起闹起来,我可怎么收拾。”
顾敏川直勾勾的看着卫儒梅,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老板,这件事,我看,你还是找你们的官府,将以上的情况说说清楚,我看还是由官府出头为好,教会不宜掺合”
顾闵川坚持说:“可秦和清支持清兵打洋人那可是大罪”
卫儒梅用手指指着顾闵川说:“顾老板,你看,你也是买卖人,这生意要叫你做,你也会做,生意人嘛,有利润谁都会去冒险的,顾老板你说是吧”
顾闵川眨巴眨巴眼说:“看来您是不想管”
卫儒梅摇摇头说:“这件事本来就不大,可管,可不管,这两者之间,我认为可不管”
顾闵川点点头说:“好吧”
卫儒梅看着顾闵川失望的神情说:“你可进去坐坐,听我给你讲讲教会里的事情”
顾闵川摇摇头说道:“我是想听听,那天吧,等我有了空”说完扭身走了。
卫儒梅看着顾闵川的背影,点点头,扭身走进仓门口教堂。
仓门口教堂简单的一个圆形院门,进了院一拉溜西房,往前又是个四合院,再往里是个二进的小院,院子中央还保留着中式的影壁墙,和养鱼的荷花缸,一株参天的大槐树遮蔽了半拉院子。
是夜,一间一明一暗的简陋窝棚,窝棚外间的地上摆放着几件粗糙的家具,里间的门上挂着门帘子,窝棚的门口一个大水缸上盖着盖子,盖子上放着半个葫芦做成的瓢。靠后墙是一铺土炕,炕上放着被褥和一个四扇屏的被格子。靠窗户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坐在桌旁边的秦和清抽着烟,秦大娘就着灯亮缝补衣裳。
秦大娘抬头问:“白天咱亲家和你说的啥”
秦和清嘴里含着烟袋嘴说:“没什么,就是说这次回来看见不少败兵,说是皇城保不住了”
秦大娘盯着老伴的眼睛说:“你说的是实话,我咋瞅着你俩鬼鬼祟祟的没啥好事,你可不许瞒我”
秦和清扭过头不看老伴躲闪着说:“真没啥,我俩可有啥背人的事”
秦大娘放下手里的活,追着老伴问:“你不说哈,你不说明天我去问咱亲家”
秦和清从嘴里拔出烟袋看着老伴说:“你懂啥,跟你说有什么用”
秦大娘盯着问:“要紧不,我这心里不踏实?”
秦和清凑过去小声说:“咱那亲家和太平军做买卖”
秦大娘惊讶的喊道:“啊,这不行,这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做买卖,你可得说说他,不能让他这么下去,咱老百姓居家过日子的,还是安安稳稳的好”
秦和清无奈的说:“谁说不是,我就说大清朝好不好的跟咱有什么关系,自古以来反对朝廷的那都是匪,咱一个老百姓凭着本事,卖点力气挣几个辛苦钱,能够吃饱喝足,晚上睡个安稳觉就行啊,管那么多有用吗,他就是不听,你说,咱亲家他是不是就这个脾气”
秦大娘点头说:“要我说,这练武的人,心里头都不安分,觉着自己浑身的力气,两三人靠不了前,没事就想着和别人比试比试,你想想,他做什么事都是凭着自己的性子来”
秦和清担心的说:“咱家泛棹一天天的长在他家,跟着他学武术,怨不得这小子性子越来越不那么安稳,光想着调皮捣蛋的搞破坏,不学好”
正这时泛棹从里屋一步插出来迷离着眼睛喊了声:“大娘,你俩还不睡”
秦和清呵斥道:“睡着觉,出来干嘛”
泛棹含混的说:“我喝水,我渴”
秦大娘说:“可不么,晚上饭吃了两大碗贴饽饽熬鱼,这是叫水呐,儿呀,喝去吧”
泛棹走到水缸那,用水瓢舀了半瓢水,一扬脖“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又晃晃悠悠的回到里屋睡觉去啦。
秦和清谨慎的说到:“行啦,咱也睡觉,以后别在孩子们面前问这些事,让他们知道不好”
秦大娘还为刚才听到的事担心,听见老伴这样说,就站起来走到炕边上收拾睡觉的被褥说:“谁问啦,不是你说的吗”
秦和清无奈的说道:“好吧好吧,是我说的,我非得说,我贱的”
秦大娘爬上炕说:“你就是”
日转星移,天津卫的算盘城刚刚在淡淡地清凉中醒了过来。
天后宫的前街上走过来一个人,赤着双臂,上身穿一件没袖的坎肩,下身着一件变了颜色的土布大裤衩,脚上的一双破布鞋,前后见了天,一个污浊的大脚趾骄傲的翘在外面打着秋风,略微囊肿的身体走起路来有些踉跄,胖胖的脸上一双朦胧的睡眼还没有全部睁开,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身后面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也是和他一样的打扮,走道一溜歪斜,一看就是三更不叫五更不醒的主,二人正在梦游前行,忽被迎面走过来的人叫醒。
“崔老板,起来遛早呀,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呀,少见呀”
被叫之人一愣,抬起满是眼屎疲倦的脸,看清楚对面说话的人,就见那人脚踏千层底实衲帮灰布登云鞋,瘦弱的身板上,一字藏青开襟的道士长袍,对襟掩着三寸宽什锦白的细洋布,袖口翻过来有半尺宽的白布衬里,一把拂尘架在左胳膊弯上,清瘦的脸上挂着几缕胡须,双眼炯炯有神,全身笼罩在朦胧的晨光下,突显出刚毅,深沉。此人正是天津卫东门外(天后宫)娘娘宫的当家人张天师。
崔老板崔大力赶忙的欠下腰来满脸堆笑的说道:“哎呦,仙爷仙爷,大力有眼无珠没看见您啦过来,小的这厢给您啦见礼儿啦”说着就要打千单腿往地上跪。
张天师笑着忙说:“不必拘礼,有日不见崔老板,生意可好哦”
崔大力欠身说道:“承您啦惦记,干我们这一行就是挣年底下那一炮钱,一过了正月十五,再买炮仗就是婚丧嫁娶和开业典礼的,那也用不了多少。”
张天师说:“做买卖就是这样,有时闲有时忙,这说话,以后有你忙的啦”
“不瞒您啦说,整个伏天我就没出来过,做炮仗就得在三伏里,天气潮湿不容易着火,头八月十五之前都得赶罗出来,盯到一进腊月,一个炮仗也不做了,在做也来不及,哪有现上轿现扎耳朵眼的,您了说是吧?”
张天师问:“这么忙你今天怎么有空起来遛早?这是你儿子”指着崔大力身后的孩子问;
“是啊,我这正要和您啦说呐,他娘常常不离嘴的念叨着您啦,说几时有空一定摆几桌请请您,要不是听人家劝在娘娘宫栓了个娃娃,哪里来的这小子,叫爷爷,”
崔大力指使着儿子说:“崔炮,叫爷爷,这孩子,脸皮子薄,见了人不爱说话,介尼玛混小子,还不叫人”伸手给了崔炮一个脖拐。
崔大力的儿子崔炮很不情愿的叫着:“爷”
张天师喜欢小孩问道:“哎,好小子,长得挺结实的,几岁啦,说这话我记得好像是有十多年了吧。”
崔大力快乐的说道:“可不是呢,就这十几年,他娘想起来就念叨,就对您啦那份感激的心思,没有法子跟您啦学,咱可说定了,哪天我一腾下空来,我去请您啦,您啦不许不到,不能不给我面子。”
张天师笑着说:“那是一定,你甭光谢我,还是多给娘娘上柱香,保佑着崔炮长得结结实实的,没病没灾健康长大为好”看见崔炮还在打哈欠,又关切的问:“这一大清早弄着个孩子上哪去?”
崔大力神秘地说:“我最近新做了几个炮仗,还不知道行不行呐,我得先去试试”
一提炮仗崔炮来了精神,睡意消去了许多,直直腰说:“试炮去”又接着曳了一下肩膀说:“放炮去,我和我爸放炮去”
“您看,这是新做的”崔大力从手里提着的篮子里拿出来一个炮仗,外头裹着红皮,炮仗头上用麻绳勒出一个圆帽,炮仗中间伸出一个引信,崔大力指着引信说:“这炮仗分两次响,我给它起了个名儿叫二踢脚,点着这信子,底下的半拉先响,一顶上半拉就奔了天上,上半拉在天上炸的那叫一个响亮,不是我吹大梨,半里地都震耳朵”
张天师看看说:“嗯,这可是新鲜物件,以前没见过”
崔大力又往张天师跟前凑凑神秘的说:“我只听说去年有人往宫里进贡过,皇上挺喜欢的,到了宫里不叫二踢脚叫做什么,高升,皇上一喜欢,京里头大户人家都买,什么红白喜事,做寿庆生的,都得放一通,听着喜庆,所以生意着实的好,”
崔大力手里拿着红红的花炮,炫耀着,眼神里露出来得意的神情。
“我琢磨着,这不自己也试着做了几个,就是不知道这玩意行不行,不行我还得接着试,要是行啦,我这年前可有的忙了,您可先替我保密着,同行们都盯着呐,别叫别人抢了先儿。”
“行行,我肯定会保密的,”张天师关注的问道:“那,你这是去哪里放炮去?”
崔大力抬头冲着北边的方向说:“去三岔河口吧,哪离城里远点,谁也看不着,响不响的,好了赖了的没人笑话”
张天师担心的说道:“让人家笑话是小事,要是去三岔河口试炮那你可得小心点,我前天见着河边上还停着洋人的小火轮呐,不光是那样,河对过的崇禧观也叫法国兵占了,前几天只听说都去了皇城,不知道走没走净,反正你得加小心。”
崔大力点点头说:“我这一猛子扎下去小半年,光是蹲在家做炮仗,外面的事知道的不多,我听我老伴说,洋人的快马快枪太厉害,咱们的人挡不住他们,直隶提督史荣椿领着一班人马全部为国捐躯啦。”
张天师深沉的说道:“我也知道的不多,说洋人的快枪打得远,又打得准,轮船上的大炮也比咱们大沽口的大炮厉害,大沽口陷阵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唉,不知道洋毛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鬼道道儿,”
崔大力说:“妈的,这真是土地爷卖拔糖,越来越玩洋,咱是土地庙、土地神,土地奶奶睡凉席儿,人要是走背字,喝口凉水都塞牙”
“这些天东门里仓门口教堂的洋神父,那个叫卫,哦,卫儒梅的,趾高气扬的,见着伤兵就往外面哄,你看他嘴上说是来传授上帝的福音的,洋毛子打了胜仗,你瞧他乐的,哪里像个有信仰的做善事的人,这洋人的教派和咱们的教派也是有着天壤之别,打仗**的事他也跟着搀和。”
崔大力无奈的说到:“七大姑八大姨,你吃萝卜我吃梨,咱老百姓没什么本事,只要是吃饱饭,没病没灾的,这世道什么样儿关咱什么事,您说是吧”
崔炮有些烦了,着急说道:“爸,还去不去放炮,我都饿了”
崔大力看看自己的独生儿子心痛地说:“这小子爱睡个懒觉,我这琢磨着让他跟着我学点手艺,以后自己饿不着,走,走,这就走”
张天师催促道:“爷两个赶紧走吧,抓早回去还能睡个懒觉”
崔大力满脸赔笑说:“我刚才哄他说,一会领他去吃大福来嘎巴菜,要不,他起不来呀,往日里,这时辰还在被窝里睡觉那”
崔炮听见,追着说:“爸,我非吃嘎巴菜,一会儿咱去吃嘎巴菜”
崔大力假装生气说:“你看,这倒霉孩子就是认吃,没什么大出息”
张天师笑着说:“这哪儿到哪儿,孩子还小那,别把话说得太死,往后瞧”
崔大力认真的说到:“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要不是他娘就生了他一个,我呀,不逼着他非跟我学手艺,谁舍得,回见吧您啦”
张天师双手一揖:“好走”二人相互作揖告别。
张天师默默地看着崔大力爷俩的背影,慢慢的扭转身体,看着自己身后的娘娘宫大殿屋顶已被晨辉染成了金色,按时辰应该是早课的时间了,张天师扭身向这宫门内走去。
南北运河交汇的三岔河口处静悄悄的,河边的芦苇茂盛,有野鸭在叫,一阵风过来,四外发出响声,野鸭停下鸣叫,河水在秋风下荡漾,波光粼粼。
河滩上有几个用秫秸把子和泥坯搭建的窝棚,有的窝棚外面还竖着一些烟囱,在烟囱跟前堆着些黑色的细沙。
有的窝棚上面只有顶子,四周用些木头桩子简单一围,顶子下面就是一个砖砌的炉子,周边扔着一些破烂铁器,炉子里的火用厚厚的煤灰封住,还在冒着青烟,贴近炉子边上有一个半人高的木桩子,下头埋在地下,上头放着一块铁砧。
靠在土坯墙边上是一个厚木头板子做的工作台,工作台上有几个干活的伙计正在睡觉,身下铺着稻草做的薄帘,几条黢黑破棉被胡乱的裹在身上,晚秋的夜里着实有些凉,几个伙计就紧紧地挤在一起。
紧靠着河边的一家窝棚烟囱里正在袅袅地冒出来一些黑烟,隐约的能听得见有拉风箱的动静,还有搬动铁器的撞击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咳嗽声,早起的鸡在窝棚的各处接连的叫了起来。
一阵狗的狂吠,崔大力从暗影走过来,站在离窝棚不远处叫到,“秦和清,秦和清秦大老板,我试几个炮仗,告诉你一声,别看吓着了你”
从冒着烟的窝棚里传来一阵咳嗽声,门帘一挑,灯光处站出一个人,一米八几的大个就好像窝棚前又竖起一根烟囱,这就是秦和清,虽说已经五十多岁了,常年打铁锻炼的身板,别看瘦弱但是硬朗,古铜色的四方大脸透着精明,脸上常年堆着笑,是个能够苦中作乐的主儿。
“是崔大力吧,有日子不见啦,我还以为你发了大财了呐,哦,试炮仗呀,放你的,有什么好怕的,洋毛子放枪那会儿我都没怕过,你几个小炮仗能有多大的动静,对了,离我远点,别把我窝棚引着了火,哈哈,崔老板,有富余的给我留几个,回头我也过过瘾”秦和清也高声的调侃着。随后又冲窝棚里喊道:“凤鸣,泛棹你辆也该起床了别总是偎在炕上睡懒觉,快起。”
窝棚里传出来秦大娘的声音:“让两个孩子多歇会,你挣得什么命呀,炉子点上了吗”
秦和清回到:“点上了”又对着崔大力喊道:“崔老板,放的是小红鞭呀,还是千头的震天雷,放震天雷你可离我再远点,我这耳朵本来就不好使,你哪震天雷太响,别把我耳朵震聋喽”
崔大力正在低头向河边走;“得了吧,你耳朵不好使,你这睡觉都抄苍蝇的主儿,谁要是半夜从你家拿块铁片你都能追出人家十里地去,秦和清,你擎好吧,我到河底下放去,隔着水你能听到吗,”
秦和清笑的浑身乱颤;“嘿嘿,瞧你把我说的,我是那种人吗,崔老板,我这里有火,要不要呀?给你块红煤球点炮,这玩意不怕风啊,哈哈,你这个吹大梨”
崔大力已经走到了河边处,远远地回到:“不用,我带着火镰呐”
秦和清是河北交河县人,是个打行炉的出身,打行炉就是用肩膀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一个炉子,一头是家伙什,走到哪打到哪,哪里有活在哪里干。
来到天津卫,秦和清的行炉改成了定炉,不用再走街串巷的满世界找活干,但他多年来养成的优良传统没丢,照样是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秦和清回过头冲着窝棚里说道:“泛棹他大娘,家里还有白面吗,你发点面,蒸几个寿桃,我想明个去趟娘娘宫”
窝棚里秦和清的老伴问道:“你个大老头子总上娘娘宫跑个嘛劲儿,那都是我们老娘们去的地方”
秦和清说:“问那么多干嘛,叫你蒸你就蒸就是了”
窝棚门帘一掀,秦大娘站在秦和清面前:“我问你,你上娘娘宫干什么去,是不是想着佛爷再送给你一个儿子,你是嫌我了吧,你个死老头子,我没给你生过儿子吗,我那八斤半的大胖小子不是年景不济饿死了吗,”说着,扯起袖子就要檫眼睛。
秦和清一说上娘娘宫,秦大娘就嘀咕这死老头子嫌弃我呐,心里就泛酸,眼圈一红,眼泪就要掉下来。最不能说的就是嫌弃她没有自己的儿子,钱大娘总是怀念自己那个八斤半重的大胖小子。
秦和清知道自己不小心捅到了老伴的痛处。“你看你,不能跟你说话,什么事都往儿子身上揽,都过去八百年的事了,别再提了。”
秦大娘一说起来就像开了闸的水:“都是你钩心思,我忘得了吗,那个天杀的老天爷,不早不晚的闹饥荒,接着又闹起了瘟疫,我那刚生下的儿子没有奶吃,连着发高烧不退,你那时走街串巷的打行炉,我身边就连个递口热水的人都没有,生生的看着自己怀里的儿子被阎王爷夺了去,我这做娘的能不心疼吗。”
“行啦,行啦怨我啦,你别生气啦,我这个破嘴,那壶不开我提那壶”秦和清赶忙走过去道歉。
秦大娘擦擦眼睛,心情平静了许多。
秦大娘自以为是个贤惠的媳妇,她说:“自从我嫁了你秦和清,就没过上个舒心的日子,那老话怎么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我就盼着有朝一日天上掉下个大钱包砸你脑瓜们上,砸不死你咱就发个大财,我也跟着你过几天好日子。”
“嘿嘿;有那好事就是砸死我也值”秦和清嬉皮笑脸的赔笑。
秦大娘说:“要不是这几年跟着你到处打行炉,东奔西跑的没个准地方落脚,三耽误两耽误,我也是小五十子的人了,你带让我生,我生得出来吗。”
秦和清说:“那是那是”
秦大娘说:“跟着你这么多年,不仅大好的年华耽误了,还把我自己的身子糟蹋啦,要是在老家不走,现在一准是儿子姑娘一大堆,没准孙子都有了”
秦和清见状赶忙说道:“行,行啦,你又误会我了,我是去拜会老天师,有事儿向他老人家请教,我总不能空着手去吧,做几个你最拿手的寿桃,我拿着去,往娘娘供桌上一摆,咱们的礼儿就算到啦”
秦大娘接着说:“我就是个没儿子的命了,因为没有儿子,连孙子都给耽误了”
秦和清说:“咱有儿子,泛棹就是你儿子,这总行了吧,”
秦大娘说:“敢情,用你说,泛棹就是我的儿子,不错眼珠,不离手的一年一年的拉吧着长大,哎,比我自己生的还亲,”
秦和清说:“再有几年泛棹就能顶门立户了,娶了媳妇就能给你生孙子,孙子再娶媳妇生重孙子,小孩牙子一大堆围着你转悠,往后尽剩高兴了”,
秦大娘说:“过几天就让他认我做娘”
秦和清说:“这样,哪天我叫上老天师,咱们正经八百的举行个仪式,再做上两身新衣裳,做点他爱吃的红烧肉,清蒸黄花鱼,他喜欢什么就给他买上点什么,别屈了那孩子,让他知道咱俩对他好”
秦大娘知道这是老伴在哄她高兴,她听着贴心也就把那心思放下了 “要我说呀,你不如去桂顺斋买上二斤小八件,再去瑞蚨祥扯上一床背面,给娘娘供上那看着多体面”
秦和清说:“我还不知道体面,那不得有钱吗”
秦大娘手往口袋里摸:“我有,买二斤小八件的钱我还是有的,大前天杭州来的槽船儿,那个余老板,给把上次的那批活的帐结清了,二两多银子呐,给你,买二斤小八件,再买点猪肉,这几天我看泛棹有点瘦了,不好好吃饭,想是嘴馋啦”
秦和清:“哦,用不了这么多,我来这一块小的就行,我说,你就惯着泛棹吧,我看他这些日子有些不着调,这小人就跟个小树一样,你要是不常年的修理,长大了没准就长歪了”
秦大娘:“行了,又是你那老一套,什么三从四德,礼义廉耻,什么天地君亲师,温良恭俭让,什么君君、父父、子子的,肚子里就这点文章,没事就显摆,我都听腻了,你知道吗,粪倒三遍都没味了”
秦和清无耐的说:“瞧你把我说的,我这一句话引得你说出这么多话来,我这不是自找的吗”
秦大娘:“你才知道,小孩子就得淘气,要是不淘气没准就憋出毛病来,行啦,拿钱走人,去娘娘宫给我带好”说完扭身进了窝棚。
秦和清看着手里的银子,摇了摇头,“嘿嘿”的笑了一声。
河滩上的芦苇密密麻麻的挡住了河道,只有一处是槽船临时停靠的滩头光溜溜的,正好可以在此试炮仗,崔大力走了过去。
河水哗哗的流淌着,远了近了的物体都朦朦胧胧的有了轮廓。
崔炮说:“爹,我要拉屎”
崔大力说:“介倒霉孩子,懒驴上磨屎尿多,快点”
崔炮蹲在地上,旁边的芦苇被风吹得稀里哗啦的响,崔炮忽然的站起身扑向他爹说:“爹,我怕”扭头看着芦苇深处。
那芦苇深处有只野鸭子还在睡觉,一边晃动身子,一边呢喃的鸣叫。
崔大力说:“还拉屎吗”
崔炮摇摇头说:“憋回去啦”
晨曦露出微光,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上,芦苇发出响声,河边静悄悄地没有过往行船。
崔大力走过去将篮子放在地上,伸手在自己身上摸出火镰,又将一小块艾绒放在火镰上,使劲的用另一块火镰敲打,两片火镰碰撞在一起时会发出“啪啪”火星。火星一会儿就将挨着的艾绒点着了。
崔大力叫用嘴吹,那艾绒慢慢的冒烟,随即火星大了起来。
秦和清站在那琢磨着泛棹的事儿,这过继的事儿怎么也得请几个有头脸的朋友作证,千万别屈了孩子。
紧挨着秦和清窝棚的另一个窝棚里有人在不住声的咳嗽。
秦和清喊道:“呦,陈老板,叫我把你给闹醒了”
窝棚门一开,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惨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儿,头发蓬乱,在黑灯影下咋一看还以为是鬼呢:“我早就醒了,睡不着”
陈忠良,一个人先期来到天津卫打打前站,看看这里的生意如何再想下一步,因为生意不好,连个徒弟都没有,就这样一个人住在窝棚里,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呆着。
陈忠良走过来:“哦,是你呀,一大早你就咋咋忽忽的号丧,就显你了”
秦和清笑着说:“怎么,睡不着,是不是想孩子他娘了吧,呵呵”
陈忠良摇摇头苦笑着说:“老秦你别笑,要是让你摊上我这事你也是睡不着”
“什么事呀,至于这么为难吗”秦和清关切的问道。
“嗨,一家一本难念的经”陈忠良晃动着瘦弱的胳膊说:“这不前儿个老家来人又捎信了,虎子他娘又和虎子他奶奶拌起嘴来了,虎子他娘非要奔着我这儿来”
秦和清说:“那不是好事吗,一家子在一块团团圆圆的,这不是好事吗”
陈忠良说:“你那里知道,我就弟兄一个,虎子娘要是来了,扔下他奶奶一个人在家不行,一块来天津卫不还是拌嘴吗,我这里就这么一个四面透风的小窝棚,怎么能够装下我那一大家子人呀,我不像你呀,那么省心”
秦和清讪讪的说到:“哼,我省心,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你看着我这个样以为我省心那,我要是和你说说我的情况你就不这么认为了”
陈忠良说:“反正我也睡不着,和你聊聊”
秦和清找了一块泥坯坐下来,陈忠良也坐在他的身边,掏出来烟袋锅递给秦和清,秦和清摇摇手拒绝。
秦和清问陈忠良:“你老家是山东那边的是吧,”
“嗯,宁津的老家,离德州不远,挨着乐陵”陈忠良点着烟袋锅放在嘴里抽着。
秦和清说:“我知道哪里,我去过,也说得上是富庶之地吧”
陈忠良说:“富庶之地,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富庶之地能够是我们那样”
秦和清说:“那一年我打行炉走到你们那里,正赶上大秋,我站在村口往地里一看呀,那庄稼铺天盖地呀,高粱穗子通红,玉米棒子都有一尺多长,我粗略的算计了一下,一亩地少说也得打四五百斤粮食”
“唔,没有”老陈含混的说:“你看的那都是好地,我就二亩多薄地,赶上好年景,能收个二三百斤粮食,可我家里人口多,个个都跟那小家雀似得,张着嘴光要吃喝,有多少粮食也不够吃的”
秦和清说:“二三百斤粮食,这要搁我们那,简直就得是乐疯了”
“你们家乡什么样”老陈抽出烟袋问。
秦和清说:“跟你说,惨透了”
陈忠良说:“唔,听你说过你老家是交河的,也是个苦地方”
秦和清说:“可说是呢,我们那儿雨水多,下点雨就积水,十年得有九年涝,听老辈子人说,打有孔圣人之前就有冶炼的,隋末夏王窦建德曾铸钟于交河,以定时辰。据说;那铁钟有八个金角,一响能传百里,周边县镇都能听到”
陈忠良说:“这我知道,我们那有这传说”
秦和清说:“我家里兄弟两个,仅有几亩涝洼地,十年得有九年遭灾。下过一场雨后,风一吹,太阳一晒,地面上起一层碱嘎巴,硬的象坚石一般,锄头碰到地上,能被弹起来多老高。”
陈忠良说:“我们村儿窑地也是那样,根本种不了庄稼”
“唉,头冬种下的麦子,过了年春天未必能够钻出头来,只好耕喽重新再种高粱。小苗总算出了头,可一块地里断苗断垄的到处都是,远处一看,就像长满疥疮的秃子脑袋,好年景都收不上吃喝。”
陈忠良说“是呀”
秦和清说:“那是,咸丰二年又是先旱后涝,站在村边一望呀,远了近了的都成了水泊梁山,一年的收成真正是泡了汤。没有粮食,只好是吃树皮野菜和观音土,观音土吃下去拉不出屎来,活人生生叫屎憋死。”
陈忠良默默的点着头:“唔”
“我那一家子饿的最后只剩下我们夫妻俩和俺兄弟的一根独苗。为了活命,只好抄起来祖传的手艺“打行炉”。可是方圆百里都是连年遭灾,别说指干活挣钱养家糊口,就是要饭都填不饱肚子。”
陈忠良说:“唔,听你这么一说,我比你强点”
秦和清说:“人挪活,树挪死,这话不假,我两口子拉吧着我那侄子一路辗转的来到了天津卫,咱初到了一个地方两眼一码黑,不知道该怎么着,好在我在城边上看见了一家道观,就是天后宫,天津人都叫她娘娘宫,”
秦和清手指着河对过的方向。
“我就试着找了天后宫的当家张天师,让他老人家给我出出主意,天师说;别走啦,你就在三岔河口搭个棚子,给来往的槽船做些零碎活儿,足够让你吃饱饭的,我就试着在这北窑洼河边上扎了一个棚子,”
秦和清指着陈忠良的棚子说:“那棚子,嘿,比你这个还不如。”
陈忠良嘴里叼着烟袋含糊的说道:“嗯,这人有远见”
秦和清回过头问陈忠良:“你说我吗”
陈忠良面若秋水般,深沉的说:“不是,你说的那个张天师,哪天给我两介绍介绍”
秦和清点点头答应道:“行,你还真得认识认识,你听人家说话,真长知识,有的你都没听过”
陈忠良含混的应道:“我听说过这人,就是没见过”
秦和清接着说:“经老天师这么一点,我开始就想试试,我就在这北窑洼选了这儿鸟不拉屎的地块,打了个小窝棚,嗯,跟你这个差不多,,”
秦和清往陈忠良的窝棚那边指指。
陈忠良又扭头看看自己四面透风的小窝棚,眉头子耸起个大疙瘩。
秦和清说:“那时,这里是窑厂烧砖取土的地儿,哪哪都是坑洼不平,我就为了平整这条道,弄断我好几根铣把,”
陈忠良说:“土木之工不可擅动”
“那时候这地方没人来,就连官府里的衙役都不到这里来,晚上我一个人睡在窝棚里那叫一个静,自己的呼吸声音都能够把自己吓着,听见一点动静,还以为是鬼在走动,晚上黢黑,啥也看不见”
陈忠良问:“就你一个人”
秦和清说:“可不,刚开始就我一个人,他们娘两我是后来才接过来的”
陈忠良:“喔”
晨曦将坐在土坡上的人镶成了古铜色,像是两尊塑像。
秦和清说:“嘿,没成想这河上行驶的槽船来来往往的成千上万,大都在北码头这里歇脚卸货,就手上岸添置用度什么的,木船有个漏水就着河滩上修补,”
陈忠良说:“老话讲,靠山吃山,靠河吃河”
“我一开始给他们打个耙透钉,补个锚齿,或是修理个船帆上的铁箍,都是些小活,零碎活。你别看活不多,真如张天师说的那样,养活我们娘三个还是可以的”
陈忠良将烟袋在地上磕磕说:“这说这铁厂街还是您了头一位来的呐”
秦和清说:“可不是吗,后来这里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交河县都知道,庄老乡亲的,侄男弟女的,个帮个的都奔了天津卫,”
陈忠良说:“可说是,我们那里也传遍了”
“你还别说,老话讲‘货卖扎堆’你看现在这窝棚一家接着一家,光是咱这一块就有三五十家子,北码头那边儿的还不算,窝棚多了就有了名气,活也多了起来,”
陈忠良点点头:“人多了就有了气势”
“一开始还行,一家一计的多了少了的都能填饱肚子,后来闹匪患,南来北往的船儿少了许多,铁匠活少了不少,狼多肉少,有吃的大家伙一起吃,没吃的就一起饿着,买卖不如原来好干了。”
陈忠良低沉的“哦”了一声。
秦和清忽然醒过闷儿来,忙着说:“陈老板,我可不是说你呀,你看我这嘴”
陈忠良愧疚地说:“人都是这样,老话讲趋利避害,家里遭了灾,只能往外面来求生,走到哪里,就活到哪里,谁还顾忌到别人,人都是这样,都是这样”
河边上崔大力用嘴吹着火绒,见火绒亮亮红红的着了起来,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棵艾条,将燃着的火绒按在艾条上面,火绒就和艾条燃烧在一起。
崔大力扭过身对崔炮说:“儿子,拿炮仗”
崔炮高兴地跑到篮子跟前,伸手就要拿篮子里的二踢脚,抬头却看见河对过,一艘小火轮上面,有一个红头发鬼一样的人在向着他们这里观看,崔炮说:“爸,对过有人看咱们”
崔大力向河对过看去。
崔炮稚嫩的童音在寂静的清晨里回荡,非常刺耳。
崔炮拽着崔大力的坎肩说:“爸,河那边的小火轮上有人看我们”
崔大力抬头向对过看看,见河对面小火轮上面有几个洋毛子在向这边看,一面看一面还指手画脚的在说什么,手里还不停的晃动着枪支。
崔大力心里有些毛咕,又见对过的洋毛子向他扬手,他忽然明白了洋人是想听他的炮声,他激动的嘴里嘟囔着:“赶快放炮给洋大人听,就像给皇上听一样,洋大人听着高兴,那皇上一准的高兴。,皇上一高兴,备不准就赏我个一官半职的,坐不了官,给点钱也行,但得多给”
崔大力高兴地对着儿子说:“快,快,洋人想听炮仗的响动儿,快,儿子,拿炮仗,多拿一些”
崔炮手里拿着一个炮仗,嘴里说道:“哦,哦,你扛枪,我抗棍,我拉粑粑你闻味”
崔大力满面笑容地说:“这孩子,也不知道尊重人”他一把抢过崔炮递过来的炮仗,双手颤抖的举过头顶。
他得意洋洋的冲着洋人喊:“我放炮仗给你们看,你们听听这响儿,你们没听过,一准没听过,哦,你们那里没有,你们要是听着好,上我哪里上货,我少算钱”
他高兴地也冲洋人们扬扬手,并且将手里的炮仗展示给洋人看。
他高兴地用火绒点着炮仗的引信,听着炮仗的第一响“通”,抬头看见第二响在天上炸开“嘡”的一声响,他心里那个美呀。
第四集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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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没建好望海楼教堂之前,法国传教士在城内东门租借房屋,组建天主教仓门口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