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的东边,紧挨着的,是一个方圆几里,分布着各种从四处移植来的药草的巨大园子:百草园。
已经开始二十多天了。老爷爷在鸡叫头遍就把嵇中宵从床上拽了下来。交给他一个南瓜大的石臼,让他在百草丰茂的百草园中行走。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腿脚还一瘸一瘸的,颇为艰难。这园子看似普通,其实是一个复杂的迷宫,里面的道路迂回曲折,错综复杂,丘壑坎坷,草木皆兵。
老爷爷让他从西出口进去,将石臼送到某东出口,或者南出口进去,送到某北出口,而且这些进出口都不是固定的,可以随意移动和变换,石臼也一天比一天的换成大的。
头几天,嵇中宵迷失在里面,到黄昏了都出不来,人也累得够呛,有时甚至在草丛中昏睡过去了。伤口不但不见好转,貌似越见加重了。他就死赖着不肯继续。请小白姑娘帮他向爷爷求情。但老爷爷坚持这样,说要想身体恢复得快,就不要懈怠。嵇中宵没有办法,每天硬撑着,后来,他开始摸索着以太阳和树影来确定方位和走向。几天后,虽然还不能把石臼送到指定地点,但至少能找到一些出口了。小白姑娘就明里鼓励着他,暗中给他指点,提示他记住每一种草药的外形性状,分辨不清的,就记住气味芳香。
“前后左右,顺逆直斜,得在心里画图。”她说。
秘密一旦掌握,百草园的真相也就会了然于胸。二十来天了,嵇中宵出入迷宫的速度已经极快。一草一木,皆胸中有数。即使里面的布置和道路,经过临时改变或误导,移形换景,也难不住他了。
每到一个任意指定的出口,总能见到笑意盈盈的小白姑娘,提着花篮和茶水在等他。那一刻,总是云淡风轻,天高地阔。身体也恢复得极快,某些肌肉筋骨的韧性甚至超出以往,焦虑感得到舒缓和释放。最让他意外的是,这些药草的特征也已尽然掌握,得一门学问。
身体已经距离完全康复不远了,他就在心里催着自己应该离开了。虽然去山友枝滑落的悬崖周边,找过几次都一无所获,但他坚信他还活着,说不定山友枝也在寻找他呢。总之,寻找是人生的一个事了。
这天,嵇中宵在百草园中提着石臼奔跑晨练一番之后,天刚开始大亮,草堂沐浴在清新的晨光中。一个手推的独轮车,停放在路口。小白姑娘和老爷爷一道,从草堂后面柴房边的地窖里,搬出来十来个大酒坛,正准备装车。他连忙上前帮忙,并不解地问:
“老爷爷,这是要拿到集市上去卖么?······”
“这样的好酒,老夫自己喝都还嫌少。”老爷爷揭开一坛,把头凑近闻了闻,微闭着眼,一幅陶醉的神态,然后举起来猛灌了一通,”不愧是老夫酿的,还是半成品就已经恶贯满盈了”。
嵇中宵更不明白他竟然用的恶贯满盈这个词了。
小白姑娘忙接过话头道:“嵇哥哥,爷爷一向认为酒是一种恶,或者说不善。人们喜欢通过这种恶来领悟善,爷爷喜欢征服恶。所以用这样的话来夸这些自酿的酒了。这酒还有一道重要的工序没有完成,嗯,等下你就明白了。来,搭把手······”
嵇中宵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和圣贤在书里说的完全不同。看来世界在越来越宽。
除了一个百草园,草堂的四周其实都是竹林,据说方圆好几十里。
小白姑娘让嵇中宵还是留下来看家好。他却很好奇,并且身体已经完全能信任,于是坚持同往。就和小白姑娘一道,一个在后面推着独轮车,一个系根绳子在前面拉,向竹林深处进发。老爷爷却可以一手提一坛,且仰天大笑着毫不费力地走在前面。嵇中宵见如此高龄者还有这等身轻如燕,一幅少年筋骨,暗暗称奇。
不一会儿就来到一个罗盘形空地,直径估摸达三十步左右。之所以叫罗盘地,是因为它不光呈圆形,还因为竹林中有许多这样的圆形空地,其中有许多都象罗盘一样,按太极和八卦图标出了方位和八卦,有的还用一种草种出了太极图上的阴阳鱼。四周的竹子,更显得庄严肃穆。竹子深而苍翠,直插云霄,大者如椽,许多树龄看来都在十多年以上。
嵇中宵对这些罗盘地还有种陌生和神秘感。
老爷爷第一次带他到一个罗盘地,是说进行户外治疗。嵇中宵记得,那是一个正午,老爷爷把他的衣服全部脱光了,这让他羞涩不已,因为还在养伤,他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后来索性坦然面对,这样反倒让他觉得回到了婴儿状态,赤条条的,无羁无绊,无牵无挂,无私无邪。
“这就叫婴儿底。每个人都有的本真。你要回到这种本真,或者从这里出发。”老爷爷说。
然后让他在罗盘的圆心处,以子午向盘腿而坐。老爷爷先绕着罗盘地的边缘走了一圈,然后坐在他的身后,呼气,运气,发功。他感到背部一股无声无温之气,开始运行起来。老爷爷开始用语言引导着他进入状态:。
“深呼吸,眼睛似闭非闭。身心入静。”
“入静,一条静的河流,带你到静海之中。”
“无边无际的静海之中,你是一条静静的河流。”
“你想象自己是空的,是一种没有。”
“一种没有,但你在,空······在······”
嵇中宵感到自己仿佛一股出岫的雾气。又仿佛雾气都不是。仿佛水中之水。持续一段时间后,老爷爷又继续导引着他:
“想象天上落下冰雪,
你凝结成了冰雪······”
“你的丹田处孕育着一根笋,
你就是这个笋······”
“你在空中,
你在空中完成了空,在空中有区别的空······”
嵇中宵分不清是自己的精神还是身子正经历着:冬去春来。
“想象你就是一个竹节,你是空的,你是寂静,你向上引申你的空,你是封闭的,外在空间就是你的内,你是寂静,你是空的,你向上引申你的空······”
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一个时辰。
到最后,嵇中宵正感觉自己就是一杆竹子一样,外界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外界,内即是外,无有内外。
正持续之间,只听得一阵嗖嗖之声,四周竹梢上不停的有东西飞来,身上各处都有一丝冰凉。睁开眼一看,原来手上、肩上、腹部。背部、腿上等处,都爬满了许多碧绿色的小蛇。
嵇中宵惊悚不已,想要尖叫想要跳起来。但好像都不行——可能老爷爷已经点了他的穴位了,也可能他已经自我淡定入物了,反正已经身不由己了似的。他不忍直视,索性闭上双眼,深呼吸,竭力放松自己,继续把自己引申成一杆竹子。他知道,注意力转移了,也就没那么恐怖可怕了。
奇怪的是,他们二人已各在一个太极图阴阳鱼的鱼眼上。
老爷爷说这是“初入竹林”,一种噬心疗法。
虽然这种炼狱般的事情过了,事后却又每每细思极恐,几天后都心有余悸。半夜惊醒,冷汗直冒。后来又在不同的方位、不同的时辰进行过几次之后,嵇中宵感觉体内劲道十足,内气抖擞。那些叫竹叶青的小蛇,也不再可怕而变得可爱起来。
看来竹林中的罗盘地都各有名堂。现在的这一个,肯定就与酒有关了。嵇中宵从那些碧绿的竹叶青小蛇的噬咬中回过神来,从独轮车上卸下酒坛,专等老爷爷的使唤了。
老爷爷来到一株清脆苍劲的大竹树前,拿出一个篾匠们经常用的车孔工具,在离地三尺的竹节边钻了个小孔。然后把一根小竹子破开,做成一个导槽,插入小孔之中,徐徐地把酒注入竹子的肚子里,一边娓娓地说着:
“这种酒的原料,是用本地种植的水稻大米,和竹节里面的天生之水,通过特殊工序酿制而成。但酒曲配方却是来自江西。”
“在竹子里面贮藏一段时间后的竹酒,会香飘十里,人道其神奇之处,是说如香薰我佛,酒境静穆哦。大义凛冽,甘美醇香,不上头,不伤肝胃,······。”
“先贤们都爱着这口,其美名曰:七贤醉。”
老爷爷一边说着,一边灌着。估计注入的酒差不多了,就从一个篓子里抓出一条花蛇——这样的蛇白质而黑章,头像三角铁,据说奇毒无比。将蛇头塞入小孔后不停推送直到蛇在里面翻滚,就赶紧用一种糯米饭、柴灰和石灰按比例搅和在一起的泥巴,将小孔封住,再在上面盖上一张笋壳,然后用在水里浸泡一段时间后、象绳子一样的长条软篾缠绑好。一个小小的美酒加工作坊就算完成了。
另一边,小白姑娘也刚好完成了一个。嵇中宵也有了兴致,跃跃欲试。正忙活着,却见东边的竹林上空蹿起一大群鸦雀,似被什么东西惊起。
老爷爷凝神谛听了一会儿,吩咐小白姑娘和嵇中宵二人不要大声喧哗就是,慢慢完成余下的事。二人应允。只见老爷爷一个纵步,一下就上了一棵粗大的竹树,四处望了望片刻,树身一摇,眨眼间就不见了身影。
身形好快。嵇中宵看得目瞪口呆。
小白姑娘知道这是爷爷在竹林的独创奇技。说是奇技,其实来自于本地百姓的生活。原来,本地百姓经常需要用竹子做成一种竹排,在河道或者湖泊里面打渔,运输货物,还用来打制家居生活用具,但遇到大风雪天气,大风会把生长中的竹子吹折而冰雪会容易压断竹子。于是需要人为的把竹梢削去一部分。百姓们就派人专门来做这个事情,久而久之,就成为一种讨生活的职业了。这些削竹梢的人能直接从一棵树上换到另一棵树上,带来的吃的也在树上完成,要休息时,将几棵树的树梢拢在一起,就能成为一张空中的摇床。爷爷参与在他们中间,默默熟悉,学习参悟,终于成就了这种身轻似燕,敏捷如猴的奇技。
嵇中宵这才想起,老爷爷是教过他金丝猴术的,但他还从没想过有这等妙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