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的夏日,晚上气温还有点低,一到早上就随着太阳而升高了。嵇中宵被外面清脆但有些嘈杂的鸟鸣声吵醒。
透过这些鸟鸣声的,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声。一大早,老爷爷和小白姑娘都去哪儿了?
他试着移到床头,支起竹窗。一幅清秀的大自然的山水图画展现在眼前,篱笆,竹林,飞鸟,清风,蓝天白云,远处的湖面上飘荡着一些打渔的小船。湖天寥廓,风中飘来悠悠扬扬的歌声:
春江水沉沉,
上有双竹林。
竹叶坏水色,
郎亦坏人心。
······
是个女声,但嵇中宵分不出是不是白姑娘的。歌声清亮又撩人,听得人燥热。本来看见湖泊就高兴的他,更被这动人的春江曲催动着。
他想下地出去走走。
经过老爷爷悉心寻来的草药疗治,和小白姑娘的精心护理,月余了,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嵇中宵试着凭借那根简易的拐杖走动,那是老爷爷用一根树杈做的,边做还边激励他早日下床活动。
桌子上的盖篮里面,放着已经做好的食物,还都是温热的。吃了些东西后,他感觉精神好多了。
这才开始打量着,这草堂是一种明三暗五的构筑,后面有一个长廊和柴房,和后山的岩石块连为一体。算是巧妙而完美的利用。整个构造,井然有序,简而不陋,牢固舒适。正厅的土墙上,挂着一块边际未曾作任何修饰的原生态黄色木板,形似一尾夸张的鱼儿,上面刻着四个颇见书**底的行书大字:风度竹林。两边是一幅竹简式的狂草对联:
齐贤岂在竹外?
异数只作七言。
嵇中宵若有所思,愈发觉得老爷爷绝非普通山野之人。虽已经相处这么些时日了,但老爷爷除了去本地百姓家为人看病寻药外,行踪诡秘深藏不露,也不便直问。老爷爷说那日救起他时,是打柴回家路过,看见他昏倒在树下,并被老虎咬伤,血流不止,简单急救后才将他背回家救治。但老虎是怎么死的,那爆竹又是怎么回事,老爷爷只顾左右而言他。但说到自己姓嵇,在京城惹事,老爷爷眼神明显关爱,鼓励;说到自己乃岭南人氏,还是个未得功名的秀才,此次冒险进山,仅为临时起意,老爷爷又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失望之情。这真是些想不明白让人头痛的事。罢了罢了,嵇中宵摇了摇头,心说别想了,不想了。
小白姑娘倒是这山间的清泉一掬。一想到她,这头痛就全然神奇地消失。这么善良清纯、未染世俗风尘的一块碧玉,怎么会有一个悲惨的身世?
“你叫什么名字呀?”
“嵇中宵,你呢?”
“我呀,欧阳小白。”
“叫你哥哥好吗,你这颗天上掉下来的小流星。”这声音好听,仿佛泉水在石头上流过。
“好啊,你看,我这样一个大男人,有劳你悉心的照护,还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呢,正巴不得认了你这妹妹呐,只是······”
“只是怎么啦?说呀,说呀!”
“只是,只是,辛苦了你,拖累你了。”
“没有呀!爷爷说,凭心做事,高兴就好。我高兴着呢!”
“我这一躺个把月了,度日如年的,多亏了你的陪伴和照顾。”
“你也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少乐趣啊,京城的趣事,名人的掌故,旅途的见闻······”小白姑娘说着,忽然想起了自己梦见过的一个人,与嵇中宵这张清瘦浓眉的脸,是在似与不似之间的,于是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在我们不认识之前,我就仿佛梦到过你”。绯红的脸上仿佛红云出岫。
“哦?不会这么神奇吧?”
“真的,你没有梦到过我嘛?”
“没有哦。”
“那你在梦中喊人家的名字?”小白姑娘已经羞得象一朵桃花了。
“啊?白姑娘,我跟不上你说的。我没有说过什么冒失的梦话吧?如果有,请·······”
“嵇哥哥想多了,没有事。······来,用药水擦擦伤口,好得快些······我试过水温的了,来······慢点,腿伸直······。”看来,她的语法有些乱。
“白姑娘,你的医学技能这么娴熟,是爸妈教你的吧,”
“小白自幼就没有了爹妈。是爷爷收养了我,这都是爷爷教的。”
“哦?哦······”。
······
嵇中宵情思飞扬。一边看着面前纳凉用的长方形小竹床上,小白姑娘用笋壳和竹篾编制的一些日常用具,一边回味着这个心灵手巧的姑娘的点滴。幸亏遇到这样一颗缓解痛苦的心灵和这样一双抚平伤口的双手,这段艰难日子好熬多了。意识深处竟然每每暗生起爱慕之情来,却又总是连忙想将这爱慕之情的苗头迅速自我掐灭掉,越这样却越是熄灭不掉。口里不禁喃喃自语,“不会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能这样的······”象责备着自己,“我怎么能这样心术不正、图谋不轨似的······”,用力一跺脚,一股剧烈的撕痛,让他象要跌倒似的并且大叫了一声:“哎呦——”
“怎么啦,嵇哥哥!”
小白姑娘正好从外面回来。刚到门口,看到这一幕,急叫着。扔下手中的渔具,一个箭步跑过来扶住了他,“小心点小心点,还没痊愈呢,试着点······来,坐下休息片刻。”一边把小竹床上的什物一手扫开,让他坐下。盯着他看了看,觉得他看起来还有些虚弱,但已经不是病恹恹的神态,估计没什么大碍的。
“哈哈,我们有福啦,打回来两条大财鱼,正好给嵇大秀才补补身子。”老爷爷人还未进屋,就大声嚷起来,“嵇大秀才哪······”
“爷爷,他在这儿呢!”小白姑娘回应着。
只见老爷爷笑吟吟的,提着两条用棕树叶穿住了嘴的大鱼进屋了。那两条鱼还在执拗,弹跳,想要挣脱呢。
“辛苦老爷爷了,惭愧惭愧,折煞晚辈了。”
“哟,起来走动了,好啊。这样就好得快,就不用愧对老夫了”。
“我正想去湖边走走,这不,你们就回来了。”
“好呀,下午吧,现在太阳越来越烈了,嵇哥哥,下午我陪你去。”白姑娘插话道。
“你看,我家孙女最善解人意了。”老爷爷指着白姑娘笑对着嵇中宵。
“爷爷!”白姑娘一低头的温柔,说完闪进了里屋。
······
让嵇中宵一直焦虑,焦虑到烦躁,甚至越来越坐立不安,虽然强制地隐忍着,但有时几乎到了想要大发脾气的事情,其实不只是自己的伤,还有山友枝的生死未卜。
二人自京城一次义举而相识,随着交往,发现彼此志趣相投,相见恨晚。这次携手南归,一路风尘,阅历无数,对彼此也更熟悉了解,相互引以为知己,结为金兰之好。如今却是如此惨别,音讯杳无,怎能让人安心,怎能不焦灼?老爷爷和小白姑娘去那个悬崖下找过好几次,都没能找到一个确切的结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呜呼。
嵇中宵坐在距离草堂不过二百步的一块大麻石上,茫然地望着雾气笼罩的湖面,手里拿着一管紫竹洞箫。那是老爷爷和小白姑娘在悬崖下捡回来的唯一之物,是山友枝平时剑箫同在、从不离身之物。
洞箫已沉默。
不,洞箫只是暂时调成了静音。
“嵇哥哥,你都半天没有说一句话了。别这样好吗?开心点。”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的朋友。”
“老天眷顾,贵人相助,他一定没有事的。”
嵇中宵了鼓了鼓腮帮,顿了一下才说:
“白姑娘,你看那些白色的鹭鸟,它们都有自己的同伴,我是说,都有一种拆不散的跟随和相依。”嵇中宵拿着紫玉洞箫指着远处的湖面,水波微澜地接着说,“多好看,那些灵魂之白,看起来那么的生动、纯洁而不苍白”。
“我们的嵇大秀才兴起了诗情呐,我也觉得那画面其实好感动人的。啊,湖象一片海来到我们······”小白姑娘做出深沉而抒情的样子。
嵇中宵静默而微微地笑了一下,看着她。
“嵇哥哥,别笑话我。我可是经常坐在这看夕阳的。我把它看成太阳下凡。我特喜欢这里的风景了,每天都有不一样的美,总是看不足。”她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接着说:
“河流会送来满湖的水,河流又总是会带走湖水。”
又幽幽地说:“在这里停留的,就是我们看到的,面对的,嵇哥哥,我是受了你的那句——海象一条河流来到我们中间——的启发嘛”。
他们的对话有意无意地各自表达着。
嵇中宵轻轻点了一下头,看着眼前冰雪聪明的小白姑娘,象夕光中一朵浓烈娇艳的火烧云,怜爱之情又来了。忍不住的抚弄了一下她脑后的长发,试着转移着话题:
“爷爷说,江湖只有两种故事。小白妹妹,你说,是龙变为鱼好啊,还是鱼跃成龙好呢?”
“我想想哈,大概鱼跃成龙好点吧?我想听听嵇哥哥的高见。”
“鱼跃成龙吧,就像世人都说的,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又说大贤虎变,人生在世,不断超越,当然不是一件坏事;而龙变成鱼呢,少了龙的尊贵和种种优秀,但也同时少了一份龙争虎斗之戾气,平平凡凡的存在,没有是非地徜徉,在风景里养鱼,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吧!”
“在风景里养鱼,好深刻好诗意哎,象湖水深刻着天空,嘿嘿!”
“······”
“其实爷爷说的是江湖的复杂和险恶,江湖会创造一个人,也会毁灭一个人。”
“好吧,虽然我不太懂所谓的江湖,但我同意爷爷的。”嵇中宵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焦虑不安,又把话题烦躁地跳回了:“白姑娘,明天我得走了。”
“要走了?去哪?你脑袋发昏了吧?”小白姑娘一听急了,“你的伤,你这身体······”
“我不管,我得去找我的朋友,不找到我会不安······我会死掉的!”说完,就起身欲返回草堂,一个趔趄,摔倒在自己的痛苦中。
“嵇哥哥······”
太阳已经隐入大地,西天上,绚丽的霞光还在。成群的蝙蝠象最先到来的黑夜的精灵,在他们的头顶上空盘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