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一条河流来到了我们中间!”
嵇中宵不禁脱口而出。群峰耸立的高大山地,横亘在眼前,内心怎能不好奇并满怀期待?群山给人激情,江湖让人兴奋。一条河流永远这样引人有意识无意识地追溯或跟随。
他还只是一个饱读寒窗、手不释卷、确信读破万卷书而后能下笔如有神的秀才。随身永远背着一个白色小布囊,外人以为里面装的要么是金银细软,要么是行李干粮,其实则是一个无人知晓其中奥妙的所谓诗袋。
另一个与他同样留着辫子的伙伴:姓山名唤友枝。看上去精悍洒脱,少年英武,目光如电,一把大刀和一管长箫形影不离。江西赣州人氏。
“嵇兄诗兴大发?出口不凡哪。如果转换成五言七言的什么格律诗体,估计必有好诗。”
“我倒觉得,那会丢失诗意的原汁原味。如此孤零零的通俗一句,正合我等这落魄之身。”
“妙论······近山深入,缘溪而行,忘路之远近······这是要趟桃花源的节奏了。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向前摸索而行。
但山地里的苔藓越来越多而湿滑,况且是深山峻岭的,所以行人稀少,有时几乎是要在无路中找路,正所谓在哪儿跌倒得在哪儿爬起来,二个年轻人看来一点也不懈怠。空气倒是异样的清新,加上树枝上滑落下来亮晃晃的正午阳光,真个也觉得是好光阴配好心情。
“休息片刻吧,友枝兄。”嵇中宵在一块大石头前喘息道。
二人同意,遂就势而坐,各自开始补充些水分,山友枝喝了二口后才说:“这是要来他个守株待兔,等待神秘的野人来接待他们的不速之客人?”
“哈哈,那算是我们共同的访问目标,我们都对这种世外的高人感兴趣。”
正说话间,忽然四处强劲起风,开始摇撼着森林,接着怒吼如同一种海啸。林莽间的阳光陡然仿佛被谁收去,头顶上的云团先被涂灰,而后慢慢的加浓加黑,急剧地翻转着。森林变得幽暗暗的。二人感觉温度骤然变得低冷,四下一顾,退到一株树身弯曲倾斜的大树之下。忙乱之间,已见地面上陆续落下了盐块一样的冰雹,大者如鹅卵,小者如算珠,穿林打叶,仿佛到了一个短兵相接的阵地。喧闹声中,似乎还能听到有脚步之声,在奔跑逼近一般,二人疑心即是传说中的野人,惊诧不已,不知所措。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嘈杂声渐消,尘埃落定,森林光亮如前。二人复起身出发。
费时费劲地走了不到三里地,却渐见四处雾气弥漫,越来越浓,形似十月的秋霜天气,整个森林茫茫然不可度测,不时传来些怪异的鸟叫声。二人不敢贸然前闯,停下来观望着,乘此机会补充些干粮食物。等到情绪平复闲静下来,反而渐渐觉得懒散无聊的,然后不知不觉中,竟各自沉沉睡着了。
醒来时却已是全身湿透了。这边一场大雨滂沱而过,另一方却是阳光灿烂依旧。二人的窘迫情状,酷似两只落汤之鸡,互相调侃着。转移到一块向外凸悬着的石头下面避雨。山友枝却谈兴十足地说:
“这大神农架真够神秘,也真够神圣的啊,文武百官至此下马,轻易不可进犯。却又手法奇特,出其不意,给所有贸然闯入者一个下马威。”
“呵呵,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鬼天气了。”
“难怪江湖上传说这一带有个很奇特的巫侠。这么说来,应该与这奇怪的天气也有关系的。”
“哦——”嵇中宵恍然大悟似的,“物以类聚,原来你是冲着这么个巫侠来的。”
“······”,山友枝笑着抱了一下拳。
“嗯,一日有四季,可以说是自然之巫。哦······不,应该说这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地方,当然,也是一个折磨人的地方。”嵇中宵一边回应着,一边却感到,现在这情形对于他们来说,其实算是又一次落魄了,又补上一句:“这也叫天意弄人。”
原来二人皆是去年进京赶考的,相识于京城岭南会馆,准备参加当朝咸丰皇帝的殿试。一日,见一个皇族阿哥于街头横行霸道,欺凌良家,嵇中宵出面制止干预,山友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二人因而得罪了朝中权贵,自知金榜题名已不可能,干脆双双弃榜而去。
一起结伴南归。一路上游学访胜,听经问道,走走停停的,不知不觉已是来年初夏了。久闻神农架的大名,嵇仰其神,山慕其异,二人某日在一家客旅馆舍中,更听到一些关于野人的奇闻逸事,忽发奇想,来这里一窥究竟。幸而早打听好了个大概情况,尚有所备,不然会更不堪的。
二人紧一嗒慢一嗒地聊着天,好不容易挨到雨住了,太阳已偏挂西方。一道奇幻的彩虹也不能细细品赏一番了——还没有见到人家烟火,也不闻鸡犬之声。二人有些焦虑地商量着,干粮和水倒还充足,但必须得觅个栖身过夜之所了。
互相讨论计较一番,觉得在树上过夜最为安全适宜。于是着手行进选择,不过百十步,来到了一片清风阵阵的竹林前。只是,还来不及喘息片刻,却已经让他们大惊失色的是,不远处有一只斑斓的老虎,正发出低沉的吼声。
显然,彼此已经发现了对方。
山友枝虽然有一身自信的武艺,却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山林之王,但还是镇定地轻抽大刀,示意不会武功的嵇中宵上树躲避。老虎在逼近。嵇中宵却紧张得总是爬不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一连串的爆竹之声忽然响彻了整片山野,由远而近。
二人毛骨悚然,冷汗直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一些竹子象倒下的骨牌一样,一根接着一根的自动爆开,正是年关时节除旧岁迎新春的那种爆竹声音。
老虎象受了惊吓要逃、又象是被激怒了似的,朝二人藏身这方猛冲过来。场面极其凶狠而混乱,仓皇犹如噩梦一样。
······
-
等到嵇中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房子里了。身子不能动弹,脑子也有些迟钝,仿佛一只正在冬眠中却突然醒过来了的动物。耳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什么呀?这是,海象一条河流来到我们中间······这是······共和寂园数声鸟,独立寒丘一株梅······这是······藏之名山······”。
“爷爷!爷爷!你快来看。”
这是一间竹木架构的草堂,屋梁上挂着一些看似熏制过的野物肉块。嵇中宵听到的年轻女子的声音,好像是在读他随手写在纸上并放在袋子里面的一些句子。
“小白丫头,不要乱翻人家的袋子。不过,看来这小子初出茅庐,还有些文绉绉的东西。”
“爷爷,我就看看,随便看看嘛!反正也不太懂。”
“内服的和外搽的药水都熬好了?注意内服的药汁要凉服······”
“好啦爷爷,你都说了很多遍了。爷爷,你不是说他这二天应该会醒过来了,你看,还是像截一动不动的木柴。”
“慢慢来,孙女,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小子被老虎咬伤得很严重,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命大。看来骨格体魄都不错,一定会恢复得很好的。”
“好啦,我信爷爷的。爷爷真好。”
嵇中宵听着这对陌生的爷孙俩的对话,估摸着他们就是说的自己了。肯定的一点是,自己是受了重伤的。索性闭着眼睛继续装睡,但脑子里则努力回忆,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什么细节。哦,想起来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那一长串的爆竹声中,被老虎追赶。当时自己是在慌乱的奔跑中,到处选择藏躲。山友枝大吼一声,在一堆大岩石后面斜刺而出,就和老虎对峙搏斗上了。自己慌乱万分,试图帮上一把,又感觉什么忙也帮不上。山友枝借助地形和树木不断闪躲腾挪,见机则猛刺,得手便狠击老虎的要害。还大叫他快走远点。但在和发了狂的老虎的殊死搏斗中,情急之下他脚下一滑,竟然跌落悬崖。绝望之际,自己也被什么东西绊倒,一头撞在一棵盾牌一样的樟树上,眼冒金星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重新回忆到这一段紧急危险的情境中间,嵇中宵身体痉挛得发起抖来,抽搐着,禁不住痛苦地大叫起来。
“做噩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后生家的,能挺过去的。放心吧死不了。”
“总算从鬼门关那里把你拉回来了,多亏了爷爷。爷爷是吗?”
“大难不死,一定是个有厚福的后生。而我们救他,这当然是件不错的事。当然,是人都会这么做,他的福分,我们的缘分罢了。”
嵇中宵感到这老爷爷倒言行直率,心直口快的。意欲起身拜谢。叫小白的姑娘连连叫他不要乱动,在微微扶起的头与肩膀间,塞了一个松软的大布包裹。斜躺着,眼前一下正常而开阔起来。
只见这位叫爷爷的老者,大略看去,粗头乱服,就是个野人。
又让人想到“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的山鬼形象,“被辟荔兮带女萝”,“被石兰兮带杜衡”。
仔细一看,却见鹤发雪须,脸色红润。慈祥如老农,慧眼若哲人。精神矍铄,挥斥遒劲,似有非凡之处。独特,还有些怪异,深不可测的,使人一见便自生敬畏之情。
“多谢老爷爷的救命之恩,后生纵肝脑涂地,难以为报······。”
“尽快养好身体,就可以不扰老夫的清净了,不必多礼。”老爷爷说着转过头对着白姑娘道:“孙女,把新煎好的汤药端来,得招呼他喝一次了。”
孙女应声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