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空碧海,烈日当头灼心窝。
绿树无风犹自傲,清泉伴流影山林。
天也惶惶,人也慌慌。承天二十七年的春天还未解开冬日的阴郁,帝国的百姓们似乎也没有体验几天春日的温暖,炎热的夏天没有一丝预兆就登上了人间的舞台。
对于这越来越热的天气,长安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早就有了自己的对策。远郊的几处院落渐渐有了人气,商贾巨富们没有足够的能力在城中置办像样的避暑庄园,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夏日的驻地建于城外的山林湖水边上。虽然离长安城稍微远了些,但是毕竟生意不需要自己时刻盯着,隔上几日再进城一次也不觉得那么麻烦。
当今陛下对于朝政兢兢业业,朝堂的高官侯爵们当然也只能勤勉做事。燥热的长安城内处处浮动着夏日独有的火气,灼烤着朝堂上小心翼翼的官员们渴望自由的志气。可惜,再多的志气面对着朝堂上方那个不怒自威的男人,到最后只能化作一声轻叹,更不敢被别人所察觉。
好在朝堂虽然炎热,但论事奏禀毕竟只需半天的时间。下了朝,大人们回到各自的府中,快速脱下那代表着权利与责任的官服,换上轻薄柔软的便衣,跟家人抱怨着那朝堂之上是多么的炎热与难忍,恨不得立马辞官归田奔向自由,全然不记得自己为了登上那高堂付出了多少汗水与纠结。当然抱怨只是抱怨,朝堂虽然不自在,但若是没了朝堂之上自己的位置,那这长安城中自己的府邸可就没有如此的清凉了。
帝国重臣虽然不多,但他们的府邸却也不少。绿树成荫,小河流淌,湖畔碧蓝,景致怡人,这都是那些大人物的府邸里最起码的配置。虽不在城外山水之间,但谁又能说这长安城中没有青山绿水呢!
至于那些官职不大不小,家中院落不大不小,对于长安城影响也不大不小的各色人等,朝廷体贴得为他们送去了大块冰砖,以彰显帝国的仁慈。
当然,帝国的仁慈并不是谁都能享受到的,长安城中的小市民们既没有城外的避暑山庄,更不要说是城内那奢华的府邸;也没有用作解暑的冰砖,虽然城内有专门卖冰块的地方,但那由修道者凝结出来的解暑利器并不是他们能消费得起的东西。
红日当头,整个长安城如同煮沸的开水一般;街道上的大树底下聚集着各色人等,聊天吹牛如同吵架一般。
光屁股的小孩互相追逐,没由来得时不时发出痛不欲生的哭声;碎嘴的妇人们拿着针线,一边为自家孩子缝制小衣,一边在讨论谁家的媳妇看上去是如何风骚,却丝毫不在乎不远处那投向自己胸部的灼热眼神;闲汉泼皮们霸占着最大的阴凉,敞着衣服斜坐在石凳上,嘴里说的却是国家大事,飘忽的眼神望天看地,却最终总会落在那妇人胸前的一抹雪白处。
“陈三,你今天怎么不去做工,有时间陪哥几个在这看风景喽!”说话的是一个肥胖的泼皮,敞开的衣服遮挡不住他那微微颤动的肥肉。胖子本就怕热,正值中午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只见他一手撑着自己的身体半躺着,另一只手不断摇动着衣服的一角,呼扇起阵阵凉风却依然带不走心中的燥热。
“肥龙,这么热的天还做什么工啊,万一中暑了那挣得钱还不够买药的呢!许你在这里闲坐着,难道我就不行么!”
陈三盘腿坐在地上,同样敞开着衣服露出那精瘦的身子,斜眼看了一眼那犹自呼扇着衣服的胖子,眼神又不自觉得飘向不远处的嘈杂方向。
肥龙不是外号,而是他的大名,或者说这个肥胖的男人只有这一个称号。就跟陈三的本名就叫陈三一样。
陈三的父母都是做苦力的,而陈三的父亲大字不识两个,数数最多也只能数到三。本着越大越好的简单想法,陈三的名字就这么草率的被决定了。
苦力的儿子当然只能是苦力,就跟流氓的孩子还是流氓一个道理。肥龙的父亲也只是长安城中不起眼的一个混子,不知和哪个女人生下了肥龙却也不去官府登记造册,弄得肥龙到现在也只是长安城中的一个黑户。
当然,做一个泼皮也不需要身份,自己想叫什么也就叫什么,自由自在也挺好,至少吃东西不给钱饿不着自己。
一个苦哈哈的苦力,一个胖乎乎的泼皮,不一样的身份却是同样的苦瘪,在这炎热的日头下打发着烈日中令人绝望的时光。
肥龙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己白胖的肚皮,翻滚的脂肪调皮得动荡了一番,这才终于重回平静。
轻轻咂了咂嘴,肥龙吞下了一口唾沫,快意说道:“你当然能在这闲坐,只要你想,坐上一年半载都没人管你。只是你要当心,小心家中没了米面那饿肚子可别叫唤!”
陈三抹了抹额头那并不存在的汗水,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愤恨说道:“这该死的天气,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谁说我要在这里坐上一年半载?等午后天气凉爽些我再去找些营生。我可不像你孤家寡人一个,家中的老小还靠着我生活呢!”
肥龙晃晃脑袋,得意说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知我那死鬼老爹在阴间过得好不好,想来我一直也没有给他烧过纸钱,在那边他也只能是重操旧业了吧!”
陈三冷哼一声,却也说不出话来。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妇人,不知怎么想起了家中的悍妇,身子连带着心里都突然热了起来。
肥龙瞅见了对方那灼热的眼神,嘲笑道:“怎么了,难道弟妹不给你吃饱?还想着在外面打些野食么!”
陈三嘿嘿一笑,轻声说道:“你懂什么!我说,你也不小了,难道就打算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
肥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直勾勾得盯着不远处的妇人,说道:“我可比你懂的多!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上至高官巨富,下至你我,这都是颠不破的真理!”
陈三不屑得说道:“还真理呢!你还是先找一个老婆再来跟我说这些吧!”
肥龙终于败下阵来,轻叹一声说道:“你以为我不想啊!我连个身份都没有,哪家姑娘又会瞧得上我呢!这年头,哎。。。”
陈三眼睛滴溜溜一转,宽慰道:“肥龙,不要灰心嘛!床到墙头自然稳,何愁塌上无妇人!要想弄个身份有啥难的,直接去当兵不就好了。”
肥龙摸了摸鼻子,歪着嘴笑了一下,说道:“好男不当兵,好女不随军!我可不想在外面把我的小命丢掉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还是安心做我的闲人比较好!”
陈三站起身来,坐到肥龙的身边,一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说你,哪有什么好死,又如何赖活着。这年岁又打不起仗来,南面的土著龟缩在森林当中,北面的草原人早已被打破了胆子,你去哪里死去!这种太平兵你都不想做,那给个皇帝你去当当!”
肥龙努力坐正了身子,四下看看,小声说道:“谁说打不起来!你没听说年前有股草原骑兵过了天河渡口,据说还围了定安城。你想想,多么可怕的事情啊。那些草原人既然能过天河,谁说又打不到长安城?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还去战场上送死?”
陈三拍了拍瘦弱的胸脯,大气凛然得说道:“瞧你那熊样!一点草原骑兵就把你吓成这副模样,真是白长了这许多肥膘!我可是知道,那渡过天河的草原骑兵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区区马匪而已,镇北军一到,他们连个屁都没敢放就直接落荒而逃了。连定安城的城墙都没有摸上一下,你说这等无胆匪类又如何是我大汉的对手。可惜我不在那,要是我在那边,定然砍下他们几个人头好叫草原人知道我的厉害!”
肥龙瞄了一眼正在昂首阔谈的朋友,嘲笑道:“大话谁不会说,就你这小身板,草原人打个喷嚏你也就倒了,连个马腿都砍不下来,更别说是草原人的脑袋了。不管是马匪还是别的草原人,反正他们是渡过天河了。这已然违反了当年的约定,要我说,那些草原人早就忘了当年的痛处,镇北军真应该好好教训他们一下,让那些蛮夷的草原人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谁才是老大!”
陈三赞同得笑道:“是啊,真的应该好好教训他们一下,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去办了!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肥龙擦了擦脸上的虚汗,笑骂道:“滚你的去吧!我说过可是不想死在战场上。你看这草原人蠢蠢欲动,哪来的什么太平兵啊!我看,你就是想让我去送死的!”
陈三嬉笑着拍了拍肥龙的肚子,羡慕得说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长成你这般体格,真是让我羡慕啊!”
肥龙一手拨开在自己肚子上弹动的贱手,骂道:“别打岔,现在说的是打仗的事情,别跟我嬉皮笑脸的!”
陈三搓了搓手心,说道:“话是这么说,但你看这仗像是要打起来的样子么!若是皇帝陛下想打仗,就直接说那些马匪是草原骑兵的先锋,这仗自然就会打起来!但你也知道,那不过是些马匪,还是一帮胆小如鼠的马匪,若是用作战争的理由还是有些不够啊!当今的天子还是不错的,只是没有先皇那么英武啊!若是先皇在,那我估计草原人就有难喽!”
肥龙突然眉毛一横,坚定说道:“陈三,你这小子真是有眼无珠啊。明明是当今的天子更加英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然要比先皇更加英武神明了!”
陈三也毫不示弱,说道:“先皇北驱草原人的铁骑,南拒蛮人于森林。当真是千年的功德,万年的敬仰。如今的陛下只是守成而已,又如何比的过先皇呢!”
肥龙反驳道:“打仗谁不会,草原人那些鼠辈,又如何是我们大汉强军的对手。如今的陛下勤于朝政,更加难得的是能秉公守法。四皇子在大理寺的牢狱中就是明证!春天时更是大赦天下,如此胸襟真是让我敬仰万千啊!”
陈三嘲笑道:“四皇子在牢狱里?你在说梦话么!”
肥龙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至少四皇子犯错,也在狱中被关了好些日子。陛下大赦天下,这四皇子自然也不能继续服刑。但是天子胸怀又岂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能体会的,如今的四皇子被关在皇宫之中,与坐牢又有什么区别!”
陈三一下子卡壳了,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肥龙得意说道:“再说,四皇子又有什么错,不过是无意中伤了人罢了。商丞相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陛下圣明,体恤下属,这才将四皇子关了起来!四皇子现在还小,英雄了得,不知比那太子强上几倍,可惜被禁足宫中,我都为他叫屈不平啊!”
陈三有些恼怒,说道:“你有个哪门子的不平。只是被禁足宫中而已,又不是去苦窑做工。若是我能被禁足宫中,有吃有喝那禁个十辈子我也愿意!”
肥龙轻轻拍了拍陈三的肩膀,说道:“你又没被关过,又怎么知道自由的滋味是多么美妙!别说十辈子了,你连一个月怕是都坚持不了。”
陈三苦笑着摇摇头,低声说道:“差点忘了你刚从牢中出来,这方面你当然比我更加清楚。想来四皇子确实有些冤枉,只是可惜了。。。”
肥龙看向皇宫的方向,虽然视线被不远处的土墙挡住了,但心中的感慨却不受空间的限制,同样轻叹道:“是啊!可惜了。。。”
长安城的百姓一向不喜如今太子的做派,自从四皇子展露出非凡的才华,城中的寻常百姓们都渴望陛下能够让四皇子来做未来的皇帝陛下。
可惜年前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即使到了今日,四皇子还是被禁足宫中,没有任何人能见到他的真身。
坊间传闻,陛下为了安抚帝国右相商重山的情绪,是不会让四皇子登上皇位的!流言蜚语说法各异,不知从哪传出来的消息,经过长舌妇人之口的渲染,再加上书者闲汉的传播,时至今日,谁也不知道哪句话为真,那些言语为假。但长安城中的多嘴快眼的百姓只明确了一点,四皇子果真是被禁足了!
天子脚下的闲汉泼皮们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口口声声议论的却都是国家大事,好像谁坐上那个皇位与自己有多大关系似得。
而远离帝国中心的人们更多关心的是自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至于谁做皇帝似乎也没那么重要,或者说就是换个朝代生活似乎也一样安稳如常。
青山不倒松如常,青石狰狞惹人厌。
青水荡漾无颜色,最是三青一样人。
位于帝国最南侧的三青郡一向是帝国寻常百姓最不愿意来的地方。这里虽然以青山青石青水著称,却并不是什么好话。
三青郡西侧是众多的山岭石峰,虽然山上零零散散长着些丑陋怪异的松树,但越往西绿植就越少,最终入眼的就只有光秃秃的青山连绵。谁也没有兴趣知道青山后面是什么,有人说是海,有人说是田地,还有人说那边只有空无。
青山不改容颜,在这片土地上更是零零星星点缀着些张牙舞爪的青石,贫瘠的土地被青石所占据,如何去养育众多的百姓。有人说这是片被诅咒的土地,而帝国的大人物们只是当那是南方土著不甘心的谎言,他们不甘心这片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变成了帝国的沃土。
不管怎样,只要是土地,哪怕贫瘠如沙漠,在地图上看起来也只是颜色有些不同罢了。皇城的大人物们更在乎的是疆域的大小,而不是如何在这里生活。帝国最大的沼泽就在三青郡的西北侧,或大或小,或深或浅,或明或暗的池塘偏布其中。水清则无鱼,而这里的水却是如同混浊的污水一般,其中不知藏匿着多少水怪游鱼。
青山不惹人,青石尤自立,无人入青水,青皮道中行。寻常人不喜欢这里并不是因为这里的山水不好,相反这些怪异的青山青水在某些人眼中是难得的风景。三青郡的平民百姓才是最让外地人恼火的对象。
不知是不是南方野人的血脉还未清退,这里的百姓似乎并不怎么讲道理。天高皇帝远,此地我当家!就连这里的官员也多是本地出身,外来的官员们要想在这里站稳脚跟,似乎只有服从。就连驻守在这里的征西军的官兵们在拳脚上也占不上什么便宜,只能去找森林中野人部落的晦气。
陛下可不管那么多,只要这里的百姓承认自己是大汉子民,那别的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再者说,有这么一个地方,那朝中有看不顺眼的官员就有了发配的地方。
作为土地最肥沃的地方,郡城沙屏城理所当然的是三青郡最繁华的地方。高大的城墙在夏日的阳光下泛着青光,黑洞洞的城门如同怪兽的巨口想要吞噬往来的行人。
夏日的阳光在这里似乎更加毒辣,宽阔的官道上并没有太多的行人,守门的兵卒们肆意敞开着军服,谈笑打诨却也不敢惊扰门洞下躺在竹椅上的长官。
坚实的官道上突然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响,假寐的兵长拿开挡在脸上的蒲扇,努力直起身子,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马车,舔了舔嘴唇,说道:
“兄弟们!干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