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微动,一朵浮云缓缓飘过,遮住了皇宫上方的星辰明月。大殿内依旧灯光辉煌,所有的臣子下人们依旧沉浸在这或真或假的喜庆宴会当中。
四皇子看了一会儿,终于彻底失望下来,察觉到星光渐暗,心情不知怎得也变得无趣起来。拽了拽二哥的衣袖,低声说道:“二哥,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面看上去真是无聊,幸亏父皇没有让我参加,要不我会坐不住的!”
二皇子微微一笑,眼中充满了看透一切的淡然,将四皇子扶下石阶,叹道:“世人总觉得参加皇室宴会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可他们又哪里知道宴会之上又是有多么的不自如。众人的热闹却也掩盖不住场间人的小心翼翼,如此又怎么会感到年节的喜悦呢!也许,这场夜宴也只有父皇才能感觉到一丝快乐吧!”
四皇子若有所思却想不太明白,清冷的风从身边拂过,冻得他微微一颤。李清海见状,拉着他往偏殿走去,边走边说道:“我们还是回偏殿吧!反正你也见识了宴会的样子,就老老实实得等着父皇过来看你吧!对了,既然父皇让你保密,那么你出去游历一事就不要让父皇知道你跟我说过,要不然父皇可能会改变主意的!”
年幼的四皇子并没有想太多,只是点点头,两人又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偏殿中,随意说着些闲话,共同驱散这屋中的寂寞。
宫廷宴会要的是威严与热闹,却与幸福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普通人家的家宴就简单的多了,一家人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幸福,热不热闹反倒不重要了。
长安城中家家户户总会传出欢乐嬉闹的声音,虽不如皇宫之内来得热闹,但欢笑声中透着宫中不曾有的真切。
新的一年或许并没有那么多的快乐,但百姓们依旧心存感激与希望。无论世事有多么的艰难,至少他们又走过了一年,未来还会继续在这人间走下去,直到路的尽头。
这一天,是结束,也是开始。
草原中的人们仰望着天可汗的身影,虽看不真切却无比幸福;大汉的普通百姓们虽没有真切的信仰,但只要日子能继续和家人一同过下去,那所有的欢乐都会聚集在这一刻;南楚风情火热,正如同这里温暖的天气一般。所有的人无论贫穷或是富贵,在这一天总会涌上街头,在花灯与火焰的映衬下,共同感受着年节的快乐。
东昌城中早已是一片喜庆的热闹氛围,繁华的大街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打扮潇洒的公子哥们三五成群,在人群之中穿梭往来眼神飞窜;温婉美丽的小姐们在丫鬟奴仆的陪伴下在街边轻轻踱步,眼中不知关注的是那美丽的灯火,还是在寻觅梦里的意中情郎;讨厌的小鬼头聚成一群,在人群之中横冲直撞好不开心,不知搅散了多少姻缘,冲破了多少爱恋。
作为南楚最富有的宋家,此刻却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在外面享受热闹的节日气氛。家中的奴仆杂役置办好宴席,早已三五成群融入到街边的人流当中。偌大的宋府此刻就只有一家三口对着满桌的菜肴相视无言。
空旷的大厅内燃着几只微微发光的蜡烛,徐徐燃烧的火焰却不敢肆意摇动自己的身姿,好似被这厅中的冰冷冻结一般。宽大的四方桌上摆满了色香俱全的酒菜,宋阳看着对面冷脸不语的夫人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
宋归再如何优秀,其实也只是个孩子。安静地坐在父亲的身边,两眼无神地看着面前的佳肴,筷子顿在空中好似不知道吃什么些好,而心却早已被院外的嘈杂与热闹所吸引,恨不得立马扔下筷子将自己投身于外面的世界当中。
一道院墙,隔开了热闹与清冷,好似成就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在这片清冷的世界当中,有人心中仍旧一片火热;而有的人,心中却不知寂灭了多少个岁月。
菜肴再如何诱人可口,吃不到口中也只是臆想,宋夫人身前一双筷子笔直得横在碟中,却是丝毫没有动过。一个精致的小酒杯默立于桌沿,杯中盛满着叫不上名头的美酒佳酿。
并不看自己相濡以沫的丈夫,更不会注意那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宋夫人眼中只有那杯清酒,好像那杯中所映照的是自己所有的希望与怀念。
外面的热闹声响传入房中,却更显得这里无比清冷。宋归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总是如此心事重重,即便新年的喜气也冲不淡他冰冷的面庞,反而心思更加深沉!
一声巨响从天空传来,如同天神震怒于人间,伴之而来的是夜空中的火花四溅与人间的欢声笑语相融交织。
宋归看着窗外夜空中那绚烂多彩的焰火,眼中充满了向往与失落。父亲对自己虽然很好,但他能感觉到其中一直有一丝隔阂。母亲对于自己只是一个陌生的词语,至于那位宋家的女主人对自己虽然没什么好感,但也不像话本中叙述的继母那么的狠毒无情。
宋阳为自己斟满了酒,又将儿子身前的酒杯注满,端起酒杯,看着对面的夫人沉声说道:“一年一年又一年,转眼间我们就在这里生活了几十个年头。归儿他现在已经大了,我宋家的荣耀与希望全然在他身上。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我希望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若干年后,所有的人都会为他的成就欢呼雀跃。”
宋夫人看着丈夫的眼睛,心中却没有一丝喜悦,也许在很久之前她的心就已然死去,至于别的什么都已经不在乎了。平静地端起酒杯,清澈的酒水没有一丝颤动,就如同她一直冰冷的心一般平静,宋夫认嘴角微微一扬,却看不出是冷笑还是苦笑,只听她轻声说道:“老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是一个心存妇人之仁的女子,其他并没有太多的想法!”
宋阳眼睛微眯,挡住了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转头又对儿子说道:“归儿!生于忧患,死与安乐!外界的繁华总是昙花一现,只有心存宏愿才能在世间得享永恒,也只有心如止水才能不被外界的喜怒所搅扰。你已经十二岁了,是时候展翅高飞了,希望明年的此时我还能在这里见到你,这杯酒就当是给你送行了!”
宋归早有准备,端起酒杯平静说道:“父亲的教诲我会谨记于心,请您放心。我定不会辜负父亲的信任,等我再回来时,我一定不会让您后悔今日的抉择。”
宋阳点点头,眼中除了希望却有一丝看不清的痛苦,端起酒一饮而尽,重重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宋归学着父亲的样子饮尽杯中清酒,入喉清爽自然,入腹却一片火热,不禁心血沸腾起来。桌前的妇人轻笑一声,缓缓将酒倒入口中,杯中醇酿瞬间消失,小巧的酒杯安静地置于桌上,好似从来没有动过一般。
随意夹了些小菜放于宋归的碗中,看着这个尚未长大的孩子无神地撩拨着碗中的菜叶与肉丝,宋阳不禁摇摇头,看了夫人一眼,对着儿子说道:“归儿,依然想出去看看,那就出去玩吧!明日你就要上路了。今晚你就好好看看这座城市,在外面就不要想念这里了!”
宋归起身一拜,恭敬说道:“是!父亲!未来的几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等我再回来时,我一定会让您感到骄傲的!”
宋阳摆摆手,看着儿子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房中,隐约听见远处大门的开合声,知晓宋归已经投身于玩乐。空寂的大厅内终于只剩夫妻二人。
轻轻拿起酒壶,为夫人再倒一杯清酒,同时将自己的酒杯斟满。宋阳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妻子,眼中透着一丝歉意与悲伤。
见夫人并不看自己,宋阳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夫人,何必如此!今天应该是高兴的日子,你又何必一直冷着脸给我看呢!”
宋夫人斜眼看了丈夫一眼,冷冷地说道:“就是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所以我才高兴不起来。你们男人可以借口为了大事而无情无义,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人。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自己的孩子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哪怕苦点难点也可以。可是!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被你们剥夺了,你说我还能怎么样呢!”
宋阳一时屏住了呼吸,只觉心中堵了一口气不得安宁,起身坐到了夫人的身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轻轻揉捏,看着那一双微微含光的眼睛轻声说道:“夫人,你的心思我又何尝不知呢!外界越热闹,我的心也就越清冷。归儿他还小,终究不会知道外面的热闹其实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年来我又何尝没有后悔过,只是路已在脚下,我们不得不继续走下去罢了!”
宋夫人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悲伤,滴滴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老爷。。。我。。。我只是。。有点想念家中的。。。父母。。。也想念。。。那。。。”
宋阳止住了夫人的哭泣,将她抱在怀中,温柔的手指轻轻滑过那布满泪水的脸庞,将那悲伤的泪水擦去。轻轻一吻夫人光洁的额头,看着那委屈的小脸,宋阳柔声说道:“夫人!不要在说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向前看罢了!你的父母,我的兄弟都在指望着我们呢,你不可以放弃,而我们也不能放弃。这是百年来最好的机会,我们必须把握住,不然,宋家的祖先们是不会原谅我们的!你可明白?”
宋夫人将头放在丈夫的胸前,听着他那强有力的心跳声,含糊说道:“老爷,我明白,我都明白!只是辛苦你了!那宋归他。。。”
宋阳紧紧抱着怀中的夫人,看着窗外的夜空低声说道:“归儿已经十二岁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被父亲逼着去山林中猎虎捕狼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相信他在外面会成长起来的!只有这样,我宋家的未来才能在他手中铺开!”
宋夫人平静了心情,仰头看向自己的丈夫,担忧地说道:“你真的舍得!他毕竟是宋家的血脉,要是有什么闪失,那可如何是好?!”
宋阳收回远望的目光,看向怀中的夫人,眼中全是坚定与希望,蹭了蹭夫人依旧光滑的小脸,无不自豪得说道:“宋归是我用一生心血才培养起来的,我相信他有能力在外面的世界中很好的存活。毕竟在外人眼里,他只是一个孩子。我教他修道武功不是让他出去逞强扶弱,只是希望他能遇事能冷静面对,多有几分眼力不至于惹恼了高人。至于礼乐书画更是让他陶冶情操,待人接物温文尔雅才能融入到人群当中。”
宋夫人小声说道:“若是有什么差池呢!你又该怎么说!”
宋阳冷笑一声,说道:“能有什么差池,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如果经过这么多年的培养和历练他还不能在外面创下个名头,那还不如死去!我宋家的男儿从来不畏惧死亡,甚至可以笑面自裁于失败,唯一怕的只是死的没有价值罢了!而归儿,他若是不能一鸣惊人,那对于我们宋家又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呢!”
冷冽的话语比这清冷的夜更加冰寒,宋夫人将自己的身子紧紧贴在丈夫的身上,不知想起了什么打了一个寒颤。
宋阳轻拍了几下,安慰道:“你也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只要再忍上几多年,终究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的。”
宋夫人喃喃说道:“宋归虽不是我亲生,但我看他从小长大,也希望他能托起宋家的重担。他的母亲早已不在,我虽不能做他的母亲,但也盼望着他能平平安安。毕竟,我们都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宋阳也轻叹道:“我们都是可怜之人!只是希望我们的后辈不会像我们一般!这也就足够了!”
是啊!世间多少人,又有多少能说自己活得自在幸福呢!节日并不能缓解可怜人的可怜相,反而在这种节日的氛围当中更显得可怜无助。
无论皇室宴会有多么的无趣,至少场间的大人们还维持着表面上的热情;无论宋氏夫妇心中有多少苦楚与悲凉,至少还有彼此可以依靠倾诉;在这举国欢庆的时候,在这清冷的夜空之下,有一个少年独自坐在家中,心里满载的不知是悲凉还是希望。
林君安静地坐在仅剩自己一人的家中,心中凄苦眼中却没有泪水。身前的方桌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小菜,却丝毫没有被人动过。
边陲小镇虽然远离繁华,但节日的气氛却依然不比定安城中差多少。不用守夜的士兵早已将这里的酒馆占领,肆意快活放浪形骸。
无名酒馆的生意不知好了多少,乐得裴老板嘴都合不拢了。白日里在酒馆之中穿梭迎客,虽然劳累但心中却充实平静。林君拒绝了裴老板在酒馆中一同过年的邀请,还是回到了家中。虽然这里早已没了父母的影子,但若是他们化作幽灵回到家中找不见自己怎么办!
自欺欺人虽然不是好话,但对于林君来说却是让心情安稳的唯一办法。裴老板忙于招呼客人,乞丐也早已明言今夜给自己放一天假,作为林君最好的朋友,邹大壮过来放下了泛着油光的猪头肉,安慰了几句,也就回家去了!
今夜星空灿烂!今夜无人打扰!
并不大的饭桌上放着几碟从酒馆拿来的小菜,中间摆的是邹大壮送过来的猪头肉,没有白饭,也没有过年总会吃的饺子。三个空碗静静置于桌沿,干净而有裂纹的木筷端端得横放在碗上。林君端坐在桌旁,看着身前的空碗却怎么也提不起筷子。
远处的酒馆人声鼎沸,嘈杂热闹的声音搅动着小镇的安宁,林君好似感觉不到外界的气氛,依旧默默不语地坐着。孩童的叫闹声,莽汉的劝酒声,妇孺的娇喘声,老者的轻笑声,声声悦耳欢快,从小镇各处涌上街头,而林君家中却依然沉寂无声。
热闹的院子人影摇曳,叫早的雄鸡胆战心惊得渡过了难熬的一天,终于没有被捉去端上餐桌,想要高叫几声却被院中的一地鸡毛憋回了嘴边的叫嚷。土狗开心地啃着主人扔过来的骨头,丝毫也不在意自己邻居失落的心情,过年就是如此,有人过年,有人过命。
清冷的房屋烛光暗淡,一只胆大的老鼠从洞中钻出,看着屋内沉默不语的少年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找见了些吃食,开心得溜回家中,与自己的父母与无数的兄弟姐妹共同度过这热闹的一天。
林君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只是这么静静地坐着,似乎能一直坐到海枯石烂,似乎想要坐到天崩地裂。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明月冲出乌云的包围,星辰展示着自己的妖娆,大地上灯火通明好似星辰落入人间,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了!
小菜已然更加冰冷,却不比少年的心能凉多少;烛火渐渐暗淡,趋于寂灭却无人在乎;桌边的少年对着并不存在的父母,微微颔首却惘然无言。
不远处陡然传来一声花炮的巨响,打破了夜空的平静与安宁,随着而来的是连绵不绝的鞭炮声响与半空中绽放的朵朵烟花。
小镇瞬时火红起来,整个帝国也瞬间嘈杂热闹,只要有人生存的地方,此时无不欢声笑语载歌载舞。时光终于跨过了年岁的门槛,来到了新的一年当中,幸福或是不幸的人们主动或是被动迎接这崭新的一年,心中无不存满了希望!
屋外的烟火炫丽多彩,火光透进屋内却照不亮林君寒若冰霜的小脸。寂寞的眼中不时有亮光滑过,桌上的碗筷依旧清冷空无。
林君缓缓起身,走进了原先自己的房间,看着桌上的笔墨纸砚心中微微发苦。砚台轻摇,混黑的墨汁散发着不一样的香气,提笔顿足,看着身前空白的宣纸脑中一片清明。
廉价的毛笔在墨汁中翻滚转折,林君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已然没了悲切与落寞。手腕随转,气定神闲,多少心思跃然纸上。
“道!道!道!何为天道?夜空静,人悲凉,最是无情天茫茫!”
“冷!冷!冷!心何冰冷?北风寒,天河水,多少沉浮心冥冥!”
“名!名!名!奈何名途?血馒头,身心碎,胸怀万里途喘喘!”
笔停,墨尽!林君来到院中,清秀的小脸仰望着星光明媚的夜空,听着远处传来的欢喜叫闹,轻声自语:“父亲!母亲!新年快乐!”
(卷一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