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轻缓,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渐渐靠近城门,当城墙的阴影完全笼罩住马车的身形时,守门的兵卒们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
一匹枣红的老马迈着稳定而又缓慢的步伐,在坚实的官道上留下了笔直的足迹。挂在老马粗壮脖颈上的斑驳铜铃正伴随着无由来的热风发出阵阵轻响。疲惫的老马虽然看上去不如年轻的骏马那般健壮,但束缚着它的脚步的并不是岁月,而是挂在它身后的那架看上去五彩斑斓的破旧马车。
那并不是一架供人乘坐的舒适车厢,而只是一架堆满了大小箱子的破旧货车。透风透光更透雨的车顶似乎随时都能倒下,五彩的布带悬挂其上,看上去是那么的怪异而又显得是如此喜闹。
马车前方坐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等再近一些的时候,无聊的兵卒们才看清他们的面容。一个憨态可掬的中年胖子手执短棍,不时敲打着车辕以修正老马的方向,宽大的灰色棉麻布袍全然遮挡住了他那肥大的身躯,却也抵挡不住这难耐的酷暑。
整架马车看上去是那么的怪异与烦躁,除了那个显眼的少年:双眼寒星冷厉眉,直挺俏鼻轻薄唇,阔态耳垂肉瘦骨,身形清雅惹丽人。好一个俊俏的少年,不知长大后会吸引多少姑娘们的目光。
少年端坐在中年胖子身边,好奇的目光却在四处打量。远处朦胧的山,道边怪异的石,前方威武的城墙,甚至城门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兵卒,在这个少年眼中都是如此的有趣,都是那么的美好。
可惜,美好的事情总是那么短暂,而不如意的事情却总是那么的突如其来。中年胖子早早就注意到了那些兵卒们的动作,斜眼看了一下那四顾自盼的少年,嘴角不由得浮现一抹邪邪的笑意。
“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来此处何事?可有路引凭证!”
老马的步伐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利刃所打断,两个兵卒一左一右挡住了马车入城的道路,犹自敞开的衣襟配合着手中的长矛,让他们看上去并不像是守城的官兵,更如同那拦路抢劫的强盗一般。
少年好奇得看着面前盛气凌人的兵卒,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物一般,中年胖子跳下马车,手中短棍轻触不安的老马,枣红的骏马似乎得到了安慰,慢慢平静下来。
中年胖子满脸堆笑,微微一抱拳,讨好地说道:“官爷,我们是四处游方的把戏人,听说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特此来这里讨些生活。至于这路引凭证,我们耍把戏的四海为家,终年漂泊在外,也无法去办什么路引凭证,还望官爷海涵呐!”
听说没有身份证明,这两兵卒却也不恼,眼中出现异样的光彩,其中一人往后一瞟,只见那原本躺在竹椅上的兵长慢慢踱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车马匹,轻咳了一声,慢慢说道:“我沙屏城乃是帝国边域最为重要的地方,这闲杂人等可是轻易不得入城的。万一你是帝国的尖细,那我这里可是对上面无法交代的!你可懂的?”
中年胖子轻笑着点点头,说道:“懂的,懂的!我老葛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其中的厉害我是最清楚不过。长官,您先看看我的把戏如何,这路引文书有时还有假的,我这手上的功夫可做不得一丝的假,还请您看好了!”
说完,中年胖子退后几步,手中的短棍灵巧得上下翻飞,突然一飞而上,再落下时却变成了一束盛开的鲜花。
中年胖子折下一朵尚未绽放的花骨朵,递到兵长眼前,恭敬地说道:“把戏把戏小把戏,四方行走靠大家。一朵金花犹自傲,不知心中多妖娆。”
兵长冷笑一声,双臂怀胸,歪着脑袋看着眼前的男人,不耐烦地说道:“这就是你说的小把戏,我看连三岁小孩都不如。你当我是傻子不成,我看你贼眉鼠目,想必定是那四处游走的强盗歹人,待我抓你回去审问三刻,看看你是招也不招!”
中年胖子嘿嘿一笑,上前几步,将手中花朵放于兵长眼下,低声说道:“官爷!官爷!你可千万不能冤枉我啊!我这把戏可是祖传的,这其中大有乾坤,还请官爷再仔细看看啊!”
冷眼的兵长正要再嘲讽几句,却突然被一丝亮光吸引住了眼球,他接过那朵还未完全绽放的花朵,小心得拨开那轻薄的花瓣,终于明白了这乾坤为何!
只见那藏于花朵中心的不是芬芳的花蕊,而是一颗浑圆的金色颗粒,灿烂的金光迷住了兵长原本冰冷的双眼,冷厉的眼神一瞬间化作春日的温暖,再看眼前的男人不知有多么顺眼。小心得看了看身后,发现那些手下都乖巧地看向别处,眼珠微动,花蕊入怀。缓和下来的兵长慢悠悠得说道:“嗯!你这小把戏还有几分看头,我且暂时相信你。不过这马车上都是些什么东西,那少年又是谁,不会是你拐骗过来的吧!”
中年胖子微微一笑,手中的花束向后一扔,却不见落地,而是凭空消失在男人的身后。把戏人左手一翻,一个缺口瓦罐出现在手中,右手凭空一引,不知从何处抓来一把水壶,清水入罐,如长龙入海,水壶消隐,又不知被藏匿何处。
“官爷,我那些箱子里放的都是些小玩意,是我用作耍把戏的道具而已。这瓶瓶罐罐许多东西,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你且再看我耍个把戏,定让您满意。”
说完,只装了半罐水的瓦罐在中年胖子手中交替腾挪,兵长两眼放光仔细盯着那不住晃动的瓦罐,心中有了一丝好奇,更多的却是兴奋。
瓦罐中的水声渐渐消失,多出来的却是清脆的金石碰撞产生的脆响,中年胖子一手稳稳抓住瓦罐的瓶颈,递到兵长眼前。
只见罐中哪还有什么清水,取而代之的是些泛着冷光的碎银。兵长深深吸了一口气,有心接过瓦罐却又有些犹豫。
中年胖子轻笑一声,眼中滑过一丝嘲笑却又很好的掩盖在讨好的眼神下,只见他收回瓦罐,轻声说道:“官爷,我再为你表演一个土遁术,您且看好了!”
一只大手轻托罐体,在不经意间瓦罐微微颤动,似乎自我有了生命一般。中年胖子手腕轻转,瓦罐划着动人的弧线环绕着愣住了的兵长慢慢落下,终于跌落地上,却没有应声而碎,而是直接没入土中,如同鱼入清湖一般再无丝毫动静。
眼馋的兵长直勾勾得看着装有碎银的瓦罐遇土而入,正要发火,突然感觉怀中多了一些物事,单手入怀低头一撇,原来是那些碎银不知何时已然安坐怀中。
满意得点点头,再看胖子又有了不一样的看法,拍了拍怀中的财物,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兵卒,得了好处的兵长再无一丝冰冷,笑道:“不错,果然不错,你这耍把戏的确实是有些真功夫的,不像别的骗子一般满脸穷酸相。我一看就觉得你忠厚老实,断然不会是那些走南闯北的强盗匪类,这手中有手艺确实是最好的凭证,沙屏城中的百姓肯定也会对你的表演十分喜欢。”
中年胖子满脸堆笑,轻声说道:“官爷目光如炬,又有什么贼人能逃过您的法眼!我们这些四处游荡的把戏人,能遇上您这样通情达理的官爷真是三生有幸啊!不知我们是否可以入城了?”
兵长摸了摸鼻子,义正言辞地大声说道:“虽没有路引凭证,但我观你也不是什么坏人。这样吧,本来入城关税为三个大钱,你这没有凭证的给十个大钱也能通融。不知你可答应!”
中年胖子点点头,说道:“理应如此,都怪我没有时间去衙门走走手续,多交一些关税也是活该,这里是十个大钱,请官爷收好!”
兵长看了看递过来的铜钱,却并不伸手去接,而是招手唤过来一个手下,同时说道:“我说的可是每人十个大钱,我想你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区别吧!”
中年胖子谄笑一声,又掏出十个铜钱来,说道:“明白,明白,是我听差了,多些官爷提醒。这为国交税,本就是我帝国百姓的义务,理解,理解!”
兵长示意手下收走铜钱,却又说道:“万物生灵皆平等,你这老马同样也是你这一行人中的一员,同样也会呼吸着我沙屏城的空气,更是会影响我城中的整洁,所以还需十个大钱,不知你有异议么!”
中年胖子毫不犹豫得又掏出十个铜钱,递给身边的兵卒,说道:“应该,应该!我完全理解!多些官爷提醒,我入了城一定小心,绝不会让马粪掉在路上!”
兵长轻咳一声,摆摆手说道:“好了,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就入城去吧!城南有些地方我相信你会感兴趣的,不过记住出城的时候最好还走这边,毕竟出城也是要交税的!”
中年胖子看了一眼车架上满脸气恼的少年,抱拳弯腰告辞:“明白!明白!多谢官爷提点!”
坐回车上,手中短棍又凭空出现,轻点马臀,枣红的老马拖着破旧的马车缓缓驶入城中,短暂的阴凉终归只是一瞬,格外毒辣的阳光重新淹没五彩的马车,展现在少年眼中的又是一个格外精彩的世界!
沙屏城虽然远离帝国中央,但建筑风格却与帝都长安没什么两样,好奇的少年左顾右盼试图发现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却终于失望了。
一路行来官道两侧尽是荒芜,本想着这城中是不是也同那些怪异的青石一般有趣,谁知入得城来,入目所及似乎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帝国都城而已。
失望的少年轻声叹道:“我听说南方森林中的野蛮人都是不穿衣服的样子,本想来这里开开眼界的。谁知这里和长安城似乎也没什么两样,早知道在南元城我就应该北上去看看天河那边的草原风光了!”
中年胖子冷哼一声,看看四下无人,说道:“你这小子,要时刻记住你的身份。你可不是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而是一个在尘世中历练的帝国人才。当然,是人才还是蠢材还要看你今后的表现。上面把你打发在我手里可不是让你享福的,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着,看这片天,看这片地,看这里的人,只有你看清了这个世界,世界才会对你展开真实的模样!”
此刻的中年胖子哪还有一丝市侩,分明就是一个洞察一切的大人物。受到打击的少年并没有一丝生气,相反心中还多了一分开心和满足。
身为皇家血脉,平日里又有几个人能跟他这般说话,身为当今陛下最宠爱的皇子,皇城内外又有谁敢和他这般说话。是的,这个俊俏的少年正是本应该囚禁在皇宫中的四皇子,只是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行走四方的普通少年,在外人的眼中他就是一个长的好看的变戏法的小学徒而已。
少年微微点头,说道:“大人,学生受教了!还请大人教我。”
中年胖子无奈地晃晃脑袋,甩下几滴汗水,说道:“你这小子倒是个好苗子,就是太过文绉绉的!我再跟你说一遍,要叫我葛老板,而你是我的徒弟!记住了么!”
少年坐正身子,恭敬说道:“是!葛老板!”
中年胖子将自己的屁股努力挪到车架上,盯着少年问道:“我是谁?”
少年答道:“您是葛老板!”
中年胖子又问:“葛老板是谁?”
少年想了想,回答道:“葛老板是走南闯北的把戏人,一手戏法变幻莫测,演出五彩缤纷众人惊艳。您就是古彩戏法的唯一传承人,葛古!”
葛古,帝国中有名有姓的江湖人,一手古彩戏法总能赢得众人惊叹,甚至有人说曾经他去过皇宫为陛下表演过戏法,但并没有多少人相信这一点。陛下是何等的人物,你就是一个江湖卖艺的,又有什么资格去面圣呢!
当然,那些人不知道的是,葛古真的见过陛下,不是以江湖人的身份去为陛下表演戏法逗乐,而是作为帝国最忠诚的监察特卫为陛下分忧。
谁能想到,一个江湖之中耍把戏的竟然是帝国的监察特卫,又有谁能想到,这个监察特卫竟然不是藏于暗中,而是大摇大摆得四处游荡呢!
葛古得意的笑了,自傲得说道:“不错,我就是古彩戏法的唯一传承人!看来你这小子记性还不错,是个干这行的料!那我再问你,你又是谁?”
少年无奈得回答道:“我是您的徒弟,来自长安,姓商名泉,商泉就是我!”
葛古点点头,说道:“很好!你只要记得你是一个耍把戏的少年就好了,至于别的,我会慢慢教给你的!”
少年兴奋得问道:“葛老板,您以后会教我变戏法么。我真的觉得那挺有趣的!”
葛古摇摇头,看了看少年白嫩的双手,说道:“商泉,虽然你明面上是我的徒弟,但你我都知道此行的目的为何!而我,首先是一个变戏法的江湖人,其次才是帝国最忠心的监察特卫。你的背景我也听说过,江湖虽大却也容不下你的未来,我相信,你终究会走向朝堂之上的,你说呢?!”
少年失望的低下头,轻声说道:“我只想好好看看帝国的多彩风景,体验一下各地的风土人情。至于别的,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葛古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安稳道:“你想未来是何种模样,那未来就必定会是那个样子!我们监察特卫虽然各有身份,但心中始终会铭记一点,那就是未来必将在我们手中!如若不然,帝国的安稳又如何把握!你要有信心,你必须有信心。”
少年感受到了肩膀上的力道,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帝国为什么强大百年,正是因为有这些藏于光明或者黑暗中的帝国卫士。而自己,此时也和他们一样,一样是为了帝国的强大和传承而坚持着心中不变的理念。
五彩的马车行进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吸引着众人的目光相随。枣红的老马安稳得前行,丝毫不在乎周边投向自己好奇的目光,葛古行走江湖多年,多肉的脸庞早已修炼得如同城墙一般厚实,只有脸嫩的少年,似乎是忍受不住投向自己的热切目光,只得低下头去看那老马依旧稳健的步伐,心中胡思乱想着什么。
商泉并不知道父皇为什么要让自己叫这个名字,想来是为了掩藏身份。在跟随葛古的这些日子里,他发现抛去了皇子的身份,生活一下子好像变得明朗了许多。葛古跟自己说话的语气口吻,那是以前从没有感受过的真诚,这让他心中十分舒服。
车轮咿呀,终于停在了一家客栈前面,眼尖的伙计牵过老马的缰绳,招呼着这对师徒入店歇息。不知为何,看向少年的眼光却有些异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