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的太阳渐渐向西移动,变换形状的白云好像舍不得和煦的阳光,跟随着日头向着西边缓缓飘去,却丝毫也不关心厚实的云层已经遮挡住了洒向人间的温暖。
终于轮上休息的镇北军三五成群来到这离边域最近的小镇,慷慨地挥洒着自己兜中为数不多的银钱。也只有在这生活水平并不高的辛屯镇,手中的银子才能流失得慢一些。也只有那些镇北军的大人物们,才有足够的时间与钱财,去定安城享受那高人一等的乐趣。
小镇的妓寨早已人满为患,发情的爷们们在床榻之间尽情地展示自己的爷们!那些等在妓寨大堂中的野兽们,听着楼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嘶吼声,眼中闪过阵阵幽光!
但即使是这样,那些红眼的士兵们也不敢去招惹小镇中的姑娘妇人。镇北军军纪极严,只要你敢让边域的百姓不太平,那你就只能去永享太平了!血淋淋的事实时刻提醒着这些并没有多少墨水的汉子们:违纪,就去死。就这么简单,就这么严苛!
妓寨只是这些兵士们第二喜欢的地方,女人虽好,但太费银子,兄弟虽坚,但仍可自行了断。军营之中半夜的异响此起彼伏,黑暗中谁也不知道谁,谁也不想知道是谁!只是晨间难闻的气味让这些粗鲁汉子只能去晾晒酸臭的被褥。
无名酒馆迎来了每日准时的繁乱,喜好美酒的士兵与喜好热闹的士兵统统来这里打发着无聊的时间,军中的沉闷感觉一扫而光,随之而来的就是自由的疯狂。
经常来的熟客发现了多出来的少年,再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时常站在一边听故事的少年,不知为何成了酒馆的小伙计。前些日子发生的那件大事这些兵卒们却并不清楚,只是听说赶走了些胆大的马匪而已。这种事情虽不是年年都有,但在这边疆地段,却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少年背后的惨事无人得知,更无人好奇。在这酒馆当中,只有灌醉了自己才是这些苦闷的兵士们心中最为要紧的事情!
酒馆大堂的火炉早已被点燃,燃烧的火焰努力吞噬着那粗细不同的木柴,并不热烈的炉火映照在少年的眼眸,却也散发着温暖驱散屋中的严寒。林君中午并没有睡着,也许是那板凳过于冰冷,也许是少年的心中还记挂着远去的先人。看着屋内吵吵嚷嚷的客人们,林君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只是偶尔有对着他叫嚷的醉汉们,逼着他为早已空无的酒壶注满烈酒。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个懵懵懂懂的少年,无趣的士兵们只会用无趣的方法打发着自己心中的无趣。这个少年看上去是酒馆的新伙计,笨手笨脚更重要的是没有一丝酒馆伙计应该有的机灵,那戏耍一番让他快快成长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
角落的一桌歪坐着几个半醉的兵痞,长年的军旅生涯并没有让他们成长为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相反,长年的平稳战局与军中无聊乏味的枯燥生活,磋磨了他们的雄心壮志,碾碎了他们心中对未来的希望,剩下的,只有浑浑噩噩在这里耗费廉价的时光。
其中一个干瘦的士兵向着同桌的伙伴轻轻一笑,对着林君招了招手,憨笑的眼神看着少年快步跑来,活络的心眼却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林君看着这一桌嬉笑玩闹的兵卒们,微微弯腰,问道:“诸位大哥有什么吩咐,是要酒呢还是要肉呢!我们这有刚卤好的猪肘子,不知几位需要么!”
干瘦的士兵歪着头看着林君,抹了抹鼻子,傲然说道:“你这小子倒还有点礼貌。我们酒肉都要,你且记好了。”
林君微微一笑,点头看向那干瘦的士兵,只见那人深吸一口气,快速说道:“你可听好了,这是我大哥,这是我二哥,那是我三哥;大哥要的是二两清澈无杂的上好清酒,二哥要的是烧心烧脑的半斤烈酒,三哥不喝酒,只要那绿意满杯的陈茶。清酒不用碗,青花瓷瓶端上来,烈酒只用坛,大肚一半装过来,陈茶不用新杯,百年茶壶才吐香。我却只喝你们这的劣酒,怀中银钱差半兜,只够二两一丢丢。猪耳,猪手,猪蹄髈,样样只来小二两,份份分开四小盘,与我兄弟共闻香。加上那不是红丸子的鸡肉丸子,不是白丸子的牛肉丸子,不是绿丸子的蔬菜丸子,样样丸子装一盘,一盘只装大丸子。”
这个干瘦的小兵灌了一口水,不怀好意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摆摆手,说道:“快去准备吧,可不要弄错了,要是上来的不是我们要的,那我们可是不付钱的哦!”
林君点点头,转身离去,却没有让那人再仔细说一遍,自己只是跑去后堂厨房,凭着自己的记忆去完成这个工作。
桌上兵痞们笑闹如常,一人举起了大拇指,说道:“你这小子,没想到嘴皮子还是这么顺溜,我现在都不太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倒是要看看那小伙计能如何!”
那干瘦的士兵笑着摆摆手,说道:“不行了,不行了!想当初我在茶楼里做说书先生的时候,那一口气能说出来的要比现在还多三分,可惜因为陈年旧事被发配到这儿,做了些日子的小兵,让我的口才已经大不如从前了。过些年离了军营,我还要以此谋生呢!”
周边的伙伴拍拍他的肩膀,揶揄地说道:“不用担心,以你现在的嘴皮子,最不济也能在天桥下面笼络一帮小屁孩,听你讲讲当年的故事!”
这瘦兵士恼道:“都说什么屁话呢,还天桥下面,我又不是那街头卖艺的。还小屁孩,那些小屁孩手里有几多银钱,你们这是让我去喝西北风啊!”
一群人哄笑不止,彼此揭着短,尽情享受着别人的尴尬,满足着自己的欢乐。
不多一会,林君吃力地举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饶过醉酒恍惚的放肆客人,跨过凳子下方一动不动横伸着的小腿,将这边客人点的酒菜摆上那油腻的桌子。
这几个兵士探头一看,只见桌上酒肉俱全:青花瓷瓶里散发着清香,半坛烈酒发出浓厚的酒味,上了年头的茶壶斑驳暗淡,却茶香扑鼻,却不知是不是那酒馆老板去外面淘来的假货,一大碗酒馆特有的佳酿清澈如水,却散发着劣质的酒香。四小碟卤肉拼盘泛着油光,一样的分量一样的摆设。更有那白色的鸡肉丸子,红色的牛肉丸子,紫黑的梅菜丸子,摆在一盘中却也色系分明,香气弥散。
几个人看了看那干瘦的士兵,示意他说些什么,那人却觉得脑子有些乱,怎么也想不起刚才跟这少年到底说了些什么。
强打精神,干瘦的士兵嘴角一撇,却也没了刚才的得意,说道:“你这小子,倒也不错,不过这些酒肉你确定上对了么!”
林君微微一笑,自信地说道:“您刚才说的是:大哥要的是二两清澈无杂的上好清酒,二哥要的是烧心烧脑的半斤烈酒,三哥不喝酒,只要那绿意满杯的陈茶。清酒不用碗,青花瓷瓶端上来,烈酒只用坛,大肚一半装过来,陈茶不用新杯,百年茶壶才吐香。您却只喝我们这的劣酒,怀中银钱差半兜,只够二两一丢丢。猪耳,猪手,猪蹄髈,样样只来小二两,份份分开四小盘,与您兄弟共闻香。加上那不是红丸子的鸡肉丸子,不是白丸子的牛肉丸子,不是绿丸子的蔬菜丸子,样样丸子装一盘,一盘只装大丸子。不知我可有遗漏!”
干瘦的士兵傻傻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虽有心不认账,但兵痞毕竟不是那街边的流氓。小人物也有自己的骄傲与清高,士兵摆摆手,说道:“不错,你这小子记性倒是不差,快去忙你的去吧!我们这儿有需要再叫你。”
林君点点头,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丝毫也没觉得这些人在为难自己。读书的少年虽说不是过目不忘,但是他的记性当真是无与伦比的好。要不然,自命不凡的林千康也不会对自己的儿子寄予厚望。
没占着什么便宜的兵痞们嘲笑着那个干瘦的士兵,连新来的小伙计都对付不了,白白在这军营当中厮混了那么久。
却见其中一个微胖的兵士眼睛一转,从桌上抢来那碗劣酒,一仰头,一大口咽了小半碗,却被辛辣的酒水呛住了喉咙,喷在了桌上与地上。
微胖士兵抬头看了看,终于找见目标,对着林君招手叫道:“哎!你过来,就是你,新来的。”
林君跑过来,微微皱了皱眉头,又赶紧舒缓开,问道:“大哥们有什么吩咐!”
微胖士兵指了指桌上的酒渍,满不在乎地说道:“把这里收拾一下,还有地上那些。我说你们这里的酒可是真难喝,一入口我就想吐!”
林君撇了撇嘴,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从腰间抽出抹布,卖力得将桌上与地上的酒渍擦干净,对着这些客人点点头,说道:“这里的酒好像就是这个味道的,用不用给您上点我们这里最好的南洋竹叶青,喝过的没人说它不好的!”
微胖士兵笑骂道:“你这小子,我可喝不起那么贵的酒,再说了,你们老板的为人谁人不知,那南洋竹叶青中谁知道有多少是真正来自南洋!”
林君不再多言,看了一眼这些挤眉弄眼的兵痞,转身去招呼别人了。
桌上的人一片喧闹,那干瘦的士兵笑道:“你就这点本事,白白浪费我的好酒,我可跟你说好,这碗酒可要记在你的账上!”
微胖士兵轻笑一声,说道:“你就是这么小气,又如何做的了大事!一碗酒而已,等会我再给你买一碗又如何。你且看着,钝刀子杀人才疼呢!”
同桌的伙伴们不理两人之间的斗嘴,木筷飞舞,杯酒入怀,桌上的酒菜迅速减少。一眨眼的功夫,那盘红白丸子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紫黑的菜丸子安静得泡在盘中,勇敢得面对自己惨淡的人生。
微胖士兵举起了酒碗,却也不喝,径直倒在桌上,并不香醇的劣酒在桌上缓缓流动,又慢慢滴落在地上。
看着桌上的酒渍,微胖士兵满意得笑了,找到林君的位置,招手喊道:“那个新来的伙计,过来再把这边收拾一下!快点,快点,招呼得不好,小心我们不给银子。”
林君见又是这桌,却也不能拒绝,只能快步走来,看那桌子上明显是有人倒出的酒水,心中暗骂了几句,手中的动作却也麻利,迅速得将桌上与地上的酒渍擦尽,转身而去。
微胖士兵看着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的小伙计,得意得说道:“怎么样,那个小伙计已经有些恼了,就让哥哥我教教他如何做事,你们继续瞧好了吧!”
旁边有人称赞道:“还是哥哥仗义,用自己的银钱去教导别家的少年,我等真是比不上啊!不若哥哥再买些酒来,让我们看看这少年的心性!”
微胖士兵笑着摇摇头,将碗中最后一点酒又倒在桌上,说道:“只是图一乐罢了,我可没有那么多银钱去考验那小伙计的耐性。最后一次,让他知道些世道艰难就好了,你我又不是那些一肚子坏水的官老爷!”
身旁的兵痞们点头称是,迫不及待的准备看林君再过来时的小脸。
只见那微胖士兵探起身来,看着那在远处忙碌的少年大声喊道:“那个新来的小伙计,过来把我们这儿的桌子再收拾收拾,再上一碗这里的劣酒!”
林君看了一眼角落的那些士兵,慢慢走回内堂端出一碗劣酒,又慢步走向角落那桌,放下碗,看了一眼桌上的酒渍和那些半醉的兵痞,却也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得擦干净了桌上与地下的污渍,低声问道:“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微胖士兵看着冷静的少年,只觉得心中一凉,摆摆手说道:“现在不用了,你去忙你的吧!等我们有需要了再叫你!”
林君微微一弯腰,慢慢转身走了。
那微胖的士兵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对着伙伴们说道:“这个少年好强的心性啊!不是傻,就是那能忍善忍的非常之人!”
旁边的同伴们没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的愤怒少年,七嘴八舌得说道:“看不出来,裴老板这次倒是找了一个好伙计,记性不差,心性也还稳重,真是少年不可欺啊!”
林君可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他的,在这嘈杂的酒馆中,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就是一个随风摆动的小人物。多听,多看,多做;少言,静心,平气。自己不可能在这里待一辈子,就当是在这儿磨炼自己的心性吧!
外界的纷扰与恶意,只是那偶尔的一阵阵寒风,倔强的少年如同那墙头的小草,在寒风中磨炼自己的意志与耐性。不知何时这棵小草才能长成那参天大树,轻轻挥舞枝条就能打碎扑面而来的风霜雨雪!
酒馆的客人们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就是并不希望别人轻视自己。聪慧的林君小心地游走在客人们之间,学习着这父亲未曾教过的处事之道。
劈柴固然辛劳,可在这人前左右却是身心俱累。林君陪着笑脸,说着客气的套话,更是揣摩那些冷脸客官们的心思,渐渐淡忘了自己悲惨的人生。
日头偏西,一抹红云环绕渐落的太阳,好像神话中的红龙要吞噬天上的光明。嘈杂的酒馆中还是人头攒动,声音鼎沸。林君却已不在大堂,而是安静得坐在后厨享用着自己的晚饭。
饭桌上并无旁人,除了一脸和蔼的裴老板看着少年就如同看着自己的孙儿。林君劳累了一天,再也顾不上君子的云淡风轻,却如风卷云涌般吞噬着桌上的菜肴。
裴老板并不举筷,看着少年笑道:“你这小子,该小人时为君子,该君子时做小人。现在并没有人跟你抢,吃那么快做什么!”
林君已有半分饱,听得裴老板的教训终于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看着一脸财迷的老板,狠狠地咽下口中的馒头,说道:“裴老板,您是君子还是小人!”
裴老板一乐,笑着摇摇头,说道:“我即非君子,更不是小人,我只是一个爱钱的商人罢了!林君,你要记住,其实做人做事只要做好自己就行了,并不需要苛求去按哪种人的方式做事。人的头顶戴上这种高帽子,最后会过的太累!”
林君仔细一想,明白了什么,说道:“您的意思是,我可以不去做君子,也不用去做小人,我只要做好我自己,做好林君这个人就好了!”
裴老板开怀大笑,夹了一根咸菜放入口中,说道:“孺子可教也!你说的没错。君子之所以是君子,别人喜欢他的风度而已,但这世间又何来那么多伪君子呢!小人之所以是小人,旁人不喜欢被觊觎自己的利益罢了,真小人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大人物之所以是大人物,因为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小人物走不出小人物的门槛,却因只为别人活。”
林君细细品味这些话语,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分,对自己的未来也更明确了一分。父母的希望还在耳边,逐渐成长起来的少年却终于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君子,小人;英雄,侠客。我只做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