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温暖的太阳终于爬上天空的正中央,前些日子下的那场雪早已融化殆尽,也只有在空无一人的树林阴影下,才会发现一小片白雪证明曾经雪落大地。
小镇的居民们虽然奇怪于今年的冬天似乎并没有前几年那样的寒冷,但还是乐于接受这个事实。毕竟在冬日的太阳下享受这悠闲的生活,也是这些人难得的快乐。
无名酒馆的后院,林君抬头看了看这恼人的太阳,坐在一截木头上喘着粗气。柴房虽说叫柴房,却只是一个破落的小院,胡乱搭起的棚子下放着惧怕雨雪的柴堆,辛劳的少年直面头顶的太阳,却希望乌云将它遮蔽。
一滴汗水顺着林君的脸颊缓缓滑落,少年已经没有力气去擦拭脸上的水痕,本来只是胳膊有些痛,谁知照着乞丐的方法现在连腰也开始痛了起来。看着依旧散乱的木柴,浑身酸痛的少年都怀疑这个选择是否正确。
裴老板走进柴房,看见那静静坐在圆木上的少年,再看看散落一地的木头,心中有些不忍。拍了拍林君的肩膀,将他扶起,贪财的老板苦笑着说道:“我是让你来劈木为柴!可不是让你来劈木柴!怎么弄得如此杂乱!”看着情绪低落的少年,又说道:“算了算了,谁还没有个第一次呢!等你习惯了就好了!现在去里屋洗洗吧,擦擦汗,马上吃午饭了!下午还有一堆事情呢!”
林君点点头,跟着裴老板去了。当温热的毛巾盖上少年的脸庞,林君不由舒服得长舒了一口气,从没有感觉洗脸都能洗的如此幸福。将毛巾在温水里一转,一兜,一拧,擦在身上好像连上午的疼痛也减轻了几分。
一张大方桌,中间摆着一小筐白馒头,几碟清淡的素菜环绕摆开,无名酒馆的老板伙计杂役们,举着筷子在饭桌上展开了新的战斗。
裴老板并不像别家老爷那样另开一小灶,而是同酒馆中的伙计们一同吃着没什么滋味的大锅饭。据他讲这样是为了让大家有更好的凝聚力,而私下里伙计们都说这是裴老板太过抠门,不舍得另开一小灶所花费的许多时间与银钱。
林君一手拿着一个大白馒头,几口就吞进去一半,以前在家中从没有感觉到如此饥饿,真是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清炒豆芽,林君只挑了一筷子,再想吃就只有那褐色的汤底了;醋溜白菜,还没有夹入碗中,就剩下些碎叶与汤水;清炒土豆丝,抢了两筷子却也终究抵挡不住手臂的疼痛,败下阵来;尖椒炒鸡蛋,连鸡蛋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就连切丝的辣椒都已经被抢完。这哪里是吃饭,这根本就是抢劫!
看着一脸兴奋的裴老板,他也跟许久没有吃饭一样同自己的伙计争抢那为数不多的小菜,幸好桌上的馒头数量十足,林君摇摇头,就着桌上没人抢的油泼辣子,慢慢得将馒头咽入腹中。
很快桌上的饭菜被清空,自有伙计收拾擦拭,裴老板满足地摸了摸肚子,看着一脸郁闷的少年嘲笑说道:“民以食为天,你若连吃饭都不积极,那你做什么事情才能够积极?!”
林君虽未吃好,但也吃饱,看着一脸揶揄的裴老板反驳道:“君子正身而食,不急,不抢,不语,细嚼慢咽,方为大人!”
裴老板摇摇头,说道:“你若是饿死了,那连人都不是了,还想当什么大人,又如何去做君子?这桌上若人人都是大人,个个都为君子,那你才是君子;但这桌上坐的都是些伙计杂役,他们可不管什么风度谦让,吃饱肚子才是最大的事情。你跟他们比文雅,那除了挨饿就没别的选择了!”
林君不知如何回答,也许父亲教的都是错的吧,难道这个世间的一切法则自己都要重新再学,难道这君子当真是做不得的。
裴老板看出了林君眼中的迷茫,想了想又说道:“君子,小人;官人,恶棍;英雄,泼皮;你心中想做什么样的人,那你就是什么样的人。并不是说你粗鲁就不是君子,贪财就不是官人,好色就不能做英雄。他人的眼中你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你自己心中坚持的事情才是你真正的面孔。做人要学会随风摆动,同君子你是君子,同小人你是小人,这样才能在这个世界上过得不会那么累,这样才能永远得存活下去。”
林君看着一脸得色的裴老板,说道:“这不就是墙头草,随风倒么!”
裴老板轻点桌子,说道:“你若是那柔弱的小草,想要迎风挺直你那弱不禁风的腰,那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被风吹折了腰;你若成长为那参天大树,那无论多么强劲的风也不会让你有一丝的动摇。风雨不惧腰不弯,雷鸣不改意志坚。但你是么!”
林君低头想了一会,终于抬起头来,说道:“我明白了,小人物只能迎合别人去做别人眼里的人,而大人物才能做回自己,不用管别人如何看待自己,更不需要在乎别人是什么样的人。我现在只是个小人物,但以后我一定要做个真正的大人物,您说对么!”
裴老板点点头,满意地说道:“果然不愧是林千康的儿子,这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你后面的想法很好,能有这样的雄心也算是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了。现在,去休息一下吧,下午的酒馆人才会多起来,你可不是以前那听故事的少年了,而是我手下的伙计,你可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么!”
林君站起身来,拱手一拜,说道:“以前我是不是大人物的大人物,现在我是不想做小人物的小人物。林君明白,请裴老板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去做的!”
裴老板被这句话饶晕了,想了好一会才明白少年的意思,笑骂道:“你这小子,这文绉绉的毛病不知是跟谁学得,你的父亲也不会想你一般有趣。罢了罢了,快去休息吧,上午你也累了,若是休息不好,如何有精神力气去招待客人。”
林君来到大堂,所谓休息的地方无非就是找两个板凳拼在一起,板凳中间始终会有硌人的缝隙,连睡在地上也不如。林君躺在板凳上,双眼紧闭却怎么也睡不着,身上的疼痛慢慢消失,不知为何心中却又起了新痛,不知是想起了父亲的教导还是母亲拿手的肉菜。
小人物的午饭很容易就解决,连做饭到收拾干净前后不超过小半个时辰,因为他们的时间要用在努力生活上面,而大人物的午餐却能拖延很长时间,因为饭桌上的言谈本就是他们生活工作的一部分。
午时的长安依旧热闹,行人往来匆匆,或是回家享用家中美娇娘为自己准备的美味,或是行去酒楼参加挚友的聚会。嬉笑的声音此起彼伏,却在一处院落前偃旗息鼓。
这是一座长安城玄武路边上的一所院落,朱红的大门敞开着,门前的一对石狮瞪着滚圆的眼睛看着从门前走过的行人。大门上并没有牌匾,只是门内的院子中有一块巨石上刻着什么。院中的高大枯树从高墙上方伸出大半枝杈,好像在向着天空求助不愿待在这里。
有带着小孩的行人路过此处,萌萌孩童感觉到了这份不舒服的压抑,嘴一张就要哭出声来,紧张的父亲一把捂住孩子的嘴,抱起孩子快步离开,不敢有一丝的停顿。
这里不是吃人的衙门,却比那些心黑的衙门更加让人害怕!帝国的监察院作为陛下手中的一把大刀,既可以砍向那高高在上的臣子,又可以架在无辜百姓的肩头。衙门虽然混浊,但是百姓们也可躲开。而监察院那些暗中的人无处不在,无所不管。哪怕你今天在皇城外扔了一个烂果子,那明日监察院中的人就会找上门来说你对陛下有不臣之心。
在宅院中的一个角落,一个四方石亭静静得看着身下的流水,几颗巨大的松树展示着自己永不变色的针叶,似乎在嘲笑远方那已然光秃的灰白杨树。
流水潺潺,方亭幽静,绿树环绕,空寂自然。石桌石凳白玉流光,却始终遮掩不住这里面的烟火气息。
方亭下两人相对而坐,无酒无茶,却有一桌的荤腥佳肴在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石桌一边坐的个老人,正是监察院院长****,另一边坐的是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人,却是那监察院的副院长左权。若是纯粹的上下级关系,那他们也不会只二人对坐,左权还有一个身份,正是那院长****的侄儿。
当年的监察院中有两头猛虎,一个是白面虎****,负责监察官场上下;另一人却是****的亲哥哥黑心虎左覆,负责暗中监察天下。谁知在二十多年前左覆南行入海,却再也没了消息,想必是葬身海底,身在鱼腹中了。****却并不相信哥哥会死的无声无息,但又无法去寻找,只能将哥哥唯一的儿子抚养成人,这才有了如今的监察院副院长!
叔侄俩在这无人的后院中享用着午餐,说着些家长里短,也议论着朝堂政事。石桌上菜并不多,无非是四菜一汤。滚圆的清蒸狮子头无人下筷,辛辣的水煮牛蛙依旧满盘,清香的红烧鲫鱼刚刚翻身,整只的叫花鸡也只是少了两只翅膀。
左权为叔父盛了一碗香菇牛肉羹,轻声说道:“叔父,多吃一些吧!您的身体要紧!若是不把你照顾好,就连陛下也不会轻饶我的!”
老人摇摇头,将汤碗移到一边,夹了一块牛蛙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光洁的骨头直接吐在石桌上,看着面前的侄儿含笑说道:“我还没老到只能喝稀的地步,真要动起手来,你一定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好好地吃你的饭吧!”
左权轻笑着摇摇头,夹了一块鱼肉放在了自己的碗中。
老人眉毛一挑,佯怒道:“怎么,你还不信,要不我们现在就比划比划,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也让你看看老虎虽老,仍能撕狼裂熊!”
左权赶忙说道:“我信我信,院里面谁不知道您的威风!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可不是您的对手。您就是赢了我,那也只是赢了一个弱者,也不是光彩的事啊!”
****看了看面前的男人,又看了看远处的枯木,轻声说道:“年关将至,帝国需要稳定,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平日里你我都忙,不能在一起好好吃一顿便饭,我也没能好好照顾你。想想你的父亲,我真是觉得对不起他!”
左权手执木筷在盆中轻搅,捞出一块没有半点骨头的蛙肉,放在叔父的碗中,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父亲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这几日长安城虽乱,但全靠有叔父在,那些小子混货们也不敢闹出什么大的动静!”
****微眯着双眼,看着眼前的嫩白蛙肉,说道:“天子脚下,又有哪个敢胡作非为呢!我只是替陛下打点些琐事,可不敢如此居功啊!”
左权放下筷子,看着那折翼的烧鸡,说道:“天子脚下他们自然老实,可到了外面他们又有哪一个心中无愧呢!更可气的是,这长安城也不太平,每每看见太子的所作所为,我总有一种无奈的冲动!”
****看着面露忧愁的侄子,冷言说道:“权儿,我监察院替陛下做事,是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的!监察院就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陛下指在哪里,我们就砍在哪里。而作为一把刀,你只需要保持锋利就可以了,别的那都不是你需要在意的事情。”
左权压住了嘴边的话语,只是点点头,重新拿起了筷子,轻声说道:“是!院长大人!”
老人夹起了一丸狮子头,放入左权碗中,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低声说道:“帝国的未来终究是你们这些人的,而我也不希望你心有怨言。你可知我为何要叫你过来,又为何选在这里用饭。”
左权用筷子将肉丸夹成碎块,看着一脸凝重的叔父不由得放下了筷子,“这里环境清雅,想必叔父是喜欢这里无人打扰,难道不是叔父想我了,才将我叫回!”
****冷笑一声,说道:“我可不信你猜不到,你若是真猜不到,那你就白白当上了这个监察院的二当家!”
左权赶紧端然正坐,看着老人的面颊傻笑道:“还是叔父知道我,这里虽然不是暗室,但无人能窥探我们的谈话,想必大人是有要紧的事情与属下说!”
****示意侄儿放轻松,得意地说道:“又有谁能想到我们在这阳光下去谈那不能公之于众的事情呢!你虽是我的侄儿,但更是掌管着那些监察特卫的副院长。我这里有一件大事,千万不能再传第三人耳,也只有你手下那些暗中行动的人,才有资格去做这件事情!”
左权拿起木筷,云淡风轻地夹了一块鱼肉,随意说道:“叔父早间从皇宫出来,想必是陛下有什么私事要去办,这件小事交给我,请叔父放心!”
****笑着摇摇头,说道:“陛下的家事即为国事,这件事情兹事体大,你可要好好准备才行啊!若是走漏了风声,那帝国就会陷入一片动荡!”
左权吃惊得看着老人,问道:“究竟是何事!难道陛下在外有了私生子不成!”
老人眼睛一瞪,一口喝干了碗中的羹汤,喘了几口气,这才说道:“若是有私生子,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件事,关系到皇家血脉的传承,更关系到帝国未来的荣耀。若是我们做好了这件事,那监察院的未来还会有更大的权利;若是做不好,陛下失望暂且不说,我监察院的未来也会陷入一片迷雾当中。”
左权木然地吃着碗中的佳肴,心中却翻起了无数波折,看着一脸庄重的叔父,说道:“大人!请示下!”
老人将面前的碗摆正,一双筷子端端得横在碗沿,身子稍稍前倾,低声说道:“过了年节,陛下准备让四皇子外出历练。而我们,就负责保护四皇子的安全,更重要的是,这一切不能让别人知道。到时你派手下得力的特卫,不光要护住四皇子的周全,还要把四皇子在外的痕迹抹去,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左权叹了一口气,却也放松了绷紧的神经,直接用手撕了一块鸡肉,说道:“原来是这件事情,放心,四皇子的安全一定不会有一点点的问题。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叔父,你的表情就好像陛下要让四皇子为君一般,害的我如此忧心!”
****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陛下已经明言,未来的四皇子将是我大汉的皇帝!此次让四皇子出去历练,就是为了让他能更好的了解这个天下,从而做一个我大汉千古的盛世帝王!更重要的是,我们还要为四皇子选择忠心的朝臣,你说这件事如何!”
左权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看着一脸怪笑的老人狠狠地咽下了嘴里的鸡肉,还没等要说些什么,就剧烈地咳嗽开来。
****不去看侄子狼狈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脚边的流水说道:“我大汉这些年来繁华更胜从前,只是一想到太子的模样我的心就会有些痛!如今陛下既然有了改储的想法,那我们就一定要坐实这件事情!左权,你可明白!”
揉了揉自己的胸膛,左权低声说道:“大人,属下明白!若此事外传,那孔清必将会有所阻拦,商明死在四皇子手下,那商重山也不见得会支持陛下的选择。只要陛下有这个想法,那我一定会让四皇子成长为陛下希望的那样,以迎接我大汉又一个盛世!”
叔侄俩相视一眼,重新拾起了筷子,默默进食不再言语。一尾游鱼刚好从此路过,听见了方亭下方的对话。无知的鱼儿带着这些记忆,欢快地顺流而下,然后忘却!
白云遮日,流水依旧,只是亭下再无俗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