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终将落幕,白昼依然辉煌。当早晨的天光从窗缝钻进客栈时,林千康就睁开了眼,一巴掌拍醒了还在熟睡的少年,这才开始了穿衣洗漱。
林君揉了揉被打的屁股,不情愿的从温暖的被窝中爬出,乖乖得穿好衣服,将脸上的睡意用冰冷的清水洗去,看着正收拾包裹的父亲站在一边。
林千康整理好了回家的包裹,特意把买给李二娘的方巾放在怀中,希望能让她感受自己的热度,一回头,看见林君睁着大眼睛看着自己,不由教训道:“君子不立人后!你不好好收拾行囊,站在这里做什么!”
林君委屈得说道:“改收拾的都收拾好了,就等父亲您了,早上回家前我们再去吃一次那里的包子吧!父亲,好不好!”
林千康摇摇头,这小子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一天到晚就寻思着吃。不过也是,林君他现在也只是一个十岁多一点的孩子啊,平时总被管教着,显现不出孩子的快乐。
清早的街道萧瑟冷清,包子铺内却热气弥漫,冒着白雾的包子从空中掠过,来到了林君父子桌前。铺内尽是些早起的力工或是准备出城的行商,嘈杂的话语中昨日城外的战斗好像又重来了一遍。
林千康听着力工们兴奋的语言,心中却有一丝慌乱。林君趁着父亲走神之际,偷偷拿了一个包子,用早已准备好的油纸将它包好,小心的放在怀中,这才对付起眼下的美食。
城门准时打开,人流瞬间汹涌而出,林千康不喜和别人挤在一处,走在人流的后方。黑暗的城洞带给人们一丝阴凉,待出得城门,远方地平线上的太阳将自己的光辉无私得洒在人们身上,林千康遮住了双眉,总觉得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
城外战斗的痕迹隐隐约约,只是有倒霉鬼踩上了冰寒的铁箭头,林君看着那淡若胭红的血迹,不由得抓紧了父亲的衣角。
林千康拍了拍儿子稚嫩的肩膀,说道:“没事!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走在阳光下么,没有什么坏人能伤害你的!”
是啊!父子俩走在光明之中,无所惧怕。只是前路虽然光明,黑夜却总会来到,林千康拉着儿子走得再快,见到小镇的灯光时也已是黑夜。
小镇平静依旧,星星点点的灯光照亮了辛屯镇的上空,小河流水依然动听,爱叫的土狗被主人打了一顿,只敢发出哽咽的低鸣。
林千康看着安宁的小镇,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沿着熟悉的小路快步行走,当看见自家房内跳动的火光时,火热的心也不由得跳动的厉害。
门是半开的,林千康拉着儿子的小手,推门而进。一眼看到的不是在灯火下的美娇娘,而是一个冷脸坐在桌旁的男人。
林千康脸色一沉,拉住了儿子,护在身后,压着内心不知为何燃起的怒火,问道:“裴老板,你怎么在我家?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么?二娘它人呢?”
裴老板看着眼前面色阴沉的男人,想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口,抬头看着那跳动的烛火,眼睛眯成一条缝,说道:“我等你等了一天了,先坐下,我们谈一谈,可好?”
林千康冷笑一声,说道:“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这么晚了,裴老板还是先回去吧!”
裴老板并不在乎对方表现出来的敌意,轻叹一声,说道:“是有关李二娘的事情!我觉得先和你谈谈再让你见她比较合适!请相信我,我并没有恶意!”
林千康冷静下来,让林君先回小屋,将背上的包裹随意放在地上,这才坐到桌前,死盯着裴老板的眼睛,说道:“有什么话就说吧!二娘难道不在家中?”
裴老板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去定安城可是带去了一块林君捡来的陨铁?”
林千康眉毛一挑,不在乎得说道:“是又如何?难不成那块陨铁是你丢的。”
裴老板苦笑一声,声音更低了,“那不是我丢的,但我倒是希望那是我丢的,不然就没有后面那么多的事情了!那块陨铁来自落雪星都的圣堂之中,是准备献与天可汗的祭品。我这么说,你就应该知道了其中的利害了吧!”
听到这,林千康的脸色一下子白了起来,久居这座离草原最近的小镇,草原中的事情他也偶有所闻,更不要说是那赫赫有名的圣堂了,林千康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喃喃道:“这可怎么办!那块石头已经不在了!这下子可糟了!”
裴老板继续说道:“你放心,那块陨铁此刻已经回到草原了。”
林千康眉头紧皱,心中却有了一丝不安,问道:“怎么会?我明明是给了。。。”
裴老板看着说话只说一半的林千康,也不追问了,径直说道:“昨日草原骑兵千骑围城,为的就是那块陨铁,而那之前,草原人先来的小镇!”
林千康摇摇头,疑惑得说道:“不对啊!我在城内听说,是草原上的马匪来定安城求财,被城守和镇北军打退,城守卫大人还一箭射死了给马匪带路的汉人。。。带路的汉人!”
不知想到什么,林千康身子一颤,猛地站起身来,下方的木櫈随即倒下,落在布满灰尘的地上,排起丝毫的灰尘!
“啪!”
安静的夜晚中传来一声轻响,传到林君耳中却如雷鸣一般,少年从屋中探出身来,看着一脸失魂落魄的父亲,不知如何是好。
林千康微微摇着头,颤抖的手紧紧抓住面前的桌沿,本来清秀的脸庞也变得有些狰狞,嘴中低语道:“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我想差了!一定是我想错了!没事的,没事的!二娘她怎么可能给草原人带路呢!是我想错了!”
裴老板看着两眼无神的男人,狠了狠心,打破了林千康最后一丝幻想,“是的!被城守射中的就是李二娘,不过是误伤。城外的草原人也不是马匪,而是落雪星都来的圣堂骑士,他们带着李二娘本来是要去找你拿回那块陨铁的!可是。。。”
林千康再也不能听下去了,心中好像被挖去一块,空洞的感觉充斥着整个身心,一脚踢开脚下碍事的板凳,跌跌撞撞得几步跨到卧房,颤抖的手推开了寂寞不语的房门,一具毫无生息的身体闯入他的眼内,刺痛了他的心。
慢慢得走到床边,颤抖的手拉上了李二娘那早已冰凉的手,轻轻抚摸着,颤动的眉毛如黑色的羽翼,拍打着男人空无的心。
门外,林君探出头来,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不动的母亲,泪水瞬间就充满了少年的眼眶,几步跑了过来,扑到母亲早已没有温度的怀中,大声哭喊着。
“母亲!你这是怎么了!母亲!你快醒醒啊!我是君儿啊!你就看我一眼吧!父亲!父亲!母亲这是怎么了,你快把她叫醒吧!”
林千康好像没有听见儿子的哭声,只是摸着妻子的手沉默不语,眼中没有一滴泪水却也没有一丝生气,暗淡的瞳孔倒影着妇人苍白的脸,渐渐迷蒙。
陡然,林千康狠狠得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本来白净的脸上瞬间出现了一个红肿的手印,林君被父亲的动作吓呆了,忘记了哭喊,眼中的泪水却总也停不下来。
突然安静下来的卧房内,压抑的感觉深深投影在父子俩的心中,林君又哭喊了几声,直接昏倒在母亲的臂弯,林千康咬着牙齿,丝毫不在乎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将林君抱上床,又整了整妻子的衣服,努力站起了身子。
裴老板静静得看着这一家人,想走却又不敢走,想劝却又不知如何劝,只能呆立在那里,心中不知该怨恨谁。
看着那努力振作的男人,裴老板觉得又重新认识了林千康,看着他又关上了卧房的门,看着他来到自己跟前,看着他将碰到的木櫈扶起,稳稳的坐了上去,裴老板不知为何,心中感觉到强烈的冰冷。
冷静的林千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除了那红肿的手印,再也看不出分毫活人的气息,嘴角一撇,似笑似哭,声音传来,如同枯木。
“事情我都明白了,在这里我林某人先谢过裴老板将我妻子的尸体运回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言谢还请不要挂怀!”
裴老板摇摇头,宽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李二娘肯定也不希望你如此悲伤,活着的人才更加重要,林君还需要你的照顾,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林千康盯着裴老板的眼睛,冷冷的说道:“我的妻子已经走了,我不希望她身上还背负着骂名,那定安城的城守我定要让他付出代价,哪怕我去死!”
裴老板看着男人眼中那发自内心的恨意,本不想多说什么,但又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想了想,叹声说道:“定安城内的传闻有真有假,但人们只会相信他们认为是好的消息。城守一箭射死了汉奸,这就是他们想听的故事。至于射死的人是谁,那就不是他们所在乎的了!李二娘的名声,请相信我,没有分毫败坏的机会。”
林千康不语,依旧冷冷得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裴老板低头摸了摸脑袋,避开了对方那让人心寒的眼光,继续说道:“至于那城守卫大人。我还是劝你不要多想的好。这次草原人南渡天河,若一个处理不好,损害的就是我大汉的脸面。把他们说成是马匪,这样帝国有面子,皇帝陛下他会高兴;镇北军有功,朝堂的将军们会高兴;城守抵御马匪于城墙之外,我康北郡的官员会高兴;马匪落荒而逃没有丝毫收获,定安城的百姓也会高兴。这么多的高兴加在一起,没有人会打破这个故事,泡沫一旦破裂,没有人能好过!”
林千康低下了头,过了一会才缓缓说道:“我明白了!帝国需要光明的面子,官员们也要光明的形象,普通百姓们更是喜欢生活在这一片光明之中。而我,就是那一点点黑暗,若是阻挡光明的延伸,那只有被净化!”
裴老板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事情对于别人来说早已结束,但放在林家人身上才刚刚开始,以后的路途无人知晓,能够确定的,这是一个悲伤的旅程。
林千康送走了无话可说的裴老板,也不睡下,就这么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母子,依旧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夜晚最明亮的只有天上的明月,却终究抵挡不过光明,小镇的雄鸡抖了抖身上的羽毛,对着天空在呼唤着光明早点降临。
朦胧的晨光洒在一夜未眠的男人脸上,平添一份哀愁。
林千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慢慢地站起了身子,僵硬的身子发出骨节错乱的声音,从厨房找了一把尖刀,揣在怀中,看着那不知是昏倒还是熟睡的儿子,空洞的眼神充满着眷恋。
摇醒了林君,还没有等他再看一眼那长眠不醒的母亲,林千康就拽着儿子出了家门,难得大方的雇了一辆马车,直奔定安城而去。
车厢内,林君被父亲紧紧抱在怀里,默默流出的眼泪打湿了林千康的衣服,听着外面马夫传来的吆喝声,林千康眼中闪过千般念头。
中午的时候,马车进了依旧热闹的定安城,熙熙攘攘的人们各自生活,丝毫没有被前日那突如其来的马匪搅乱心思。
安顿好了马车,林千康带着儿子走在热闹的街道上,看着周围快乐的人们心中却更加苍凉,头顶的阳光晒不化心中的冰冷,内心的火焰好像要燃尽身体里每一滴血液,看着眼前的小院,林千康努力平静下来,伸手敲了敲门。
丁松作为城守身边的红人,本身官职并不大,却在这繁华的定安城中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府邸,林千康来过几次,并不陌生!
门很快就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寻常的小厮,林千康见此人并不熟悉,只能说道:“劳烦小哥传达一声,旧友林千康今日特来拜会丁师爷!”
小厮上下打量了一番门口的男人,说道:“请先生在此稍等片刻,我去知会丁师爷一声。”说完,一伸手又把门关上了。
林千康摸着儿子的头,轻轻的揉了揉,又擦去了林君脸上的泪痕,看着远处高耸的城墙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只一会,门又开了,只见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小厮变了一副面孔,怒骂道:“你这是哪里来的闲汉,我们丁师爷根本就不认识你,还交代你这种闲杂人等千万不要理会。我看你穿的也像个读书人,怎么会如此下作,欺骗与我,快滚,不然打断你的腿!”
林千康没有想到是这么一种情况,正要上前解释,只见那小厮不耐烦的伸手一推,没有准备的林千康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本来干净的衣服沾染上了灰尘。林君大哭,上前拉着父亲的手,努力要将他扶起来。
周围的行人看见这一幕,只是眼光多停留了一会儿,脚下的步伐丝毫没有放缓,热闹的街上,一对父子抱在一起,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林千康努力平静下来的心火又一次被点燃,瞬间明白了什么。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背,父子俩又消失在这条没有人情味的街道。
丁师爷此刻正站在院中,看着天空中的白云变换着各种形状,午时的阳光最是刺眼,如针尖般刺入男人的眼眶,使得眼中一片湿润。
丁师爷不再看天,转身回了屋内,擦了擦湿润的眼睛,无奈的自语道:“大势所需,希望林兄莫怪。太阳的光明世界,又怎是你我可以抵挡!”
一声叹息,掩盖了自己心中的懦弱,光明的世界,不需要别样的黑暗。
林千康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不由得看痴了,依旧是那家热闹非凡的包子铺,可在林千康的眼中,面前的儿子就是整个光明世界,哪怕自己都不在这个美好的世界当中。
吃过午饭,林千康带着儿子买了一大堆吃的,玩的,寻到了租来的马车,一起又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狭小的车厢内,林千康眼睛眯着,抱着已经哭干泪水的少年,缓缓说道:“君儿!你要记住,君子之交淡如水!但这水有山间清泉,还有穷山恶水!君儿!你要记住,外君子而内小人何其多,你以后看人定要看准了!君儿!你要记住,要好好生活,为自己活出一片天!”
林君乖乖得伏在父亲的怀中,心中尽是母亲的无助和父亲的屈辱,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少年心中萌发,世界在眼中再也不是万丈光明,而是蒙了一层让人心寒的黑纱。
辛屯镇依旧平静,也许会永远这么平静下去,林千康的心中却再也没有平静,那怕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平静的死人一般。
照顾好劳累一天的林君,林千康轻轻吻了一下儿子的额头,为他掖了掖被子,又回到了妻子的身旁。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灯光好像一直没有熄灭,好像不愿黑暗侵袭这处地方。天上的星辰不说话,静静地看着这片人间,洒落着永恒的光明。
星辰是光明的,太阳也是光明的,小镇又迎来新的一天。在镇口的路两旁,各有一棵上了岁数的古树,一棵犹自生机勃发,另一棵却早已枯萎,只留下再也不会发芽的树干。
太阳越出地平线,阳光穿过千万里的空间,落在那棵早已枯萎的树上,干枯的树干却得不到一丝温暖!一具随风飘动的尸体挂在树上,迎着早上的晨光撒下黑暗的阴影。
光明的背后是什么?只能看见阴影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