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屯镇的平静重新被打破,破烂的铜锣发出刺耳的声音,惊醒了小镇居民的陈梦,无名酒馆的裴老板推开了窗子,看着那些刚刚起床,往镇口方向跑动的人们,狠狠得吐了一口浓痰,嘀咕道:“大清早的吵吵个什么,难不成又是草原人打过来了!”
话虽如此,却也穿上了衣服,跟随着众人向镇口的方向走去。前方围了一圈人,嘈杂的声音冲淡了冬日的寒冷,裴老板挤进人群当中,闯入眼中的是一具已然冰冷的尸体。
林千康就那么静静得躺在那里,紧闭的双眼上头还能看出那郁结的眉头,齐整的衣服能看出是刚换的新衣,整洁的脸上却被晨间的清风盖上了一层淡淡的沙尘。
林君在一旁瘫坐着,脏兮兮的小脸上没有一丝神采,旁边的小伙伴们不知道如何劝说,只能干着急地搓着手。
晨光以至,林君却好像完全陷入黑暗的境地,不知如何才能摆脱出来。
裴老板看着那已经哭不出来的少年,心中不知怎么得感觉有些堵,就好像一口气在胸中怎么也出不来一般。正准备去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只见一脸凶狠的邹屠夫赶开了议论纷纷的人群。
“都走开吧!死人有什么好看的!没见人家正伤心的很么,你们围在这里是想怎样!等着开饭么!”邹十八看着围观的人们,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
一把抱起了林千康的尸体,让儿子去拉林君的手,就这样一步一步回到了林君的家中。围观的人们议论了一会,又都回去了,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得,只是留下了枯死树干上那晃悠悠的绳索。
看着那失魂落魄的少年,邹十八不禁皱了皱眉头,问道:“林君,你娘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君听见了,慢慢抬起头,颤巍巍的手向着卧房一指,邹十八抱着林千康的尸体,一脚踢开了卧房的门,入眼就看见那明显已经死了的李二娘,顿时眼前一黑,脑子一片空白。
“这!这。。。”
邹十八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两腿发软,手中如负千斤,慢慢地走到床边,将林千康的尸体与二娘并排放好,愣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林君甩开了邹大壮紧抓自己的手,走到床边,无声无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抛下自己的父母,眼中没有一滴眼泪,心中却在流血。
邹十八轻轻问道:“君儿,这是怎么了,是谁做的,你跟我说,邹叔叔替你出头!”
林君摇摇头,好像彻底变成了一个哑巴。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邹十八,这件事情你还是不要管的好,现在让林君自己一个人好好静静才是最好的选择,你快出来吧!”
邹十八猛地一回头,见是无名酒馆的裴老板,心中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拉着儿子走出了卧房,将这片空间留给那一家三口,这才怒道:“那天你跟草原人说了什么,为什么李二娘那天被带走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裴老板,你今天必须给我解释清楚,否则你别想出这个门!我杀猪是一把好手,杀人也不在话下。”
清晨的阳光落入冰冷的小屋,平静的话语讲述着已经过去的故事,邹十八听得脸一阵白,一阵红,不知怎的连眼睛也微微红肿起来。
裴老板看着那紧闭着的门,说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你若是听得有不一样的说法,那也不用去反驳。林君的父母已经走了,我不想在横生枝节,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也不用为之不平!”
邹十八点点头,说道:“只是可怜了林君这孩儿,这么小就失去了父母,以后他可怎么过啊!不行,我还是把他接到我家中去住,也不过是多了双筷子罢了!”
裴老板摇了摇头,说道:“去你家住,沾染上一身油腻,哪还有个读书人的样子。林君这孩子我一直挺喜欢,出了这种事情说起来跟我也有些关系,以后他就去我那酒馆帮帮忙,闲下来就好好读书,这才不负他的父亲给予这孩子的希望!”
邹十八点点头,又说道:“林君父母的尸体不能总这么放着,午后我会将他们葬了,你来么!”
裴老板点点头,说道:“我认识棺材铺的老板,等会就让他送两个棺材过来,这个家中没有大人不行,你我只能多帮衬着点了!”
邹十八摇摇头,说道:“我认识林君他娘的时候才几岁,若不是林千康突然出现,说不定二娘就是我的老婆了。我一直以为二娘这么好的人应该找一个顶天的男人,所以我一直看不上林秀才这么个文弱书生。今日我知道了,他才是最爱二娘的那个人,竟然可以为了二娘不要自己的生命,我输得不冤,只能佩服他的勇气与痴情。”
裴老板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又看了寂静的卧房一眼,轻声说道:“我们现在都走吧,让大壮在这里看着林君,这个家不能再出什么事情了。今日将他们下葬,不能让林君晚上还陪着两个尸体!”
邹十八点点头,叫过儿子,叮嘱了几句,这才和裴老板出了林君的家,只留下一脸无措的肥胖少年,在卧房外小心地听着里面的动静,不敢有丝毫马虎。
一束光射入房内,如一柄剑一般刺痛了林君的眼睛,沉默的少年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盯着上面熟悉的字眼愣愣出神。
早晨醒来的时候身边就放着两封书信,还没来得及看就被邹大壮一把拽出了门外,这个时候终于安静下来,看着那信封上的几个字,林君鼓足了勇气,拆开了信封。
信封上写的是“吾儿亲启!”此刻被丢在一旁,轻薄的书信在林君手中展开,少年的目光落在了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林君我儿:
原谅我这是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见你的母亲了。原谅我不能再陪伴你成长,原谅我不能再照顾你。原谅我的自私与懦弱,让你独自成长。
我本是长安城中纨绔的少年,平生也无大愿,只是希望能考个进士,光宗耀祖,给我的父亲长长脸。无奈少年时学业不精,率考不中,家中对我失去了希望,朋友也笑话我是个十足的草包,我不甘心看见父亲失望的目光,更不甘心看见周遭友人的嘲笑意味。意气之下,出了长安城,誓要在外闯出个名堂,好回去见父老乡亲。
曾几何时,我心中也怀揣着英雄的梦想,幻想着江湖风云与儿女情长,走了那么远的路,却终于知道江湖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我失去了追求,没有了梦想,只能去走更远的路,看更多的风景,天河以北的草原是我的目标,谁知到了现在,我依然没有走过那条天河。
是你的母亲,是你的母亲留住了我的脚步。当第一眼见到你的母亲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上天赐予我的太阳。从那一天开始,什么理想,什么愿望,统统抛在脑后。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和她渡过平淡的一生,谁知老天连这个简单的要求都不能答应。
你的母亲走了,死于我的贪心,死于我的自作聪明,我不能允许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得在那黑暗的世界里徘徊,我要去陪她,我要去陪她!
君儿,希望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能幸福的成长,以后的道路就只能你一个人走了,我是真的不想在这个光明万丈的世界里生存了。没有了你的母亲,那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君儿,虽然你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我,但在这个世界上,你并不是孤独的,长安城中还有你的爷爷,还有你的姑姑,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我房中的柜子里有些银子,那本来是想让你读书用的,现在我不会再逼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只要你平安,那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卖肉的邹屠夫不会见你孤苦伶仃,你可以让他把你送去长安,记住,长安城内西子坊,音柳巷中十七户,那里有你的爷爷在等着你,我这里还有一封给我父亲的一封信,到时候你见了爷爷交于他,我相信他会对你百般照顾的。
君儿,我走了,我不能让你的母亲孤单的在那里等我!君儿,我走了,以后你要学会独自生活,坚强得面对这个世界!君儿,我走了,不要想我,眼睛看着前方,光明的路途在你的脚下,平平安安的活着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君儿,我的儿子,原谅我没有勇气生活在这个失去你的母亲的世界里,你要坚强,要坚强,一切总会过去的,黑暗过后就是光明。
我爱你,君儿,但我更爱你的母亲。
君儿,对不起!”
一滴泪水顺着少年的脸颊滑落,滴在那张轻薄的纸上,不知读了多少遍,林君渐渐体会到了父亲对母亲那说不出的爱恋。小心的将书信叠好,轻轻地放入怀中,看着如同安睡着的父母,林君将头枕在父亲的怀里,抓住母亲冰冷的手,静静得趴着,像是在体会父母最后一点温暖,最后一丝柔情。
邹大壮透过门缝,看着没有生息的林君,拽着自己的头发,恼怒于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可怜的玩伴,只能这么静静地看着,小心的看着。
白绫飘飘,纸钱纷飞,镇外的矮青山多了一队送葬的人群。小镇一多半的人都来了,为了这个可怜的孩子,都贡献着一点自己的力量。
林君如同木偶一般,眼中还是没有丝毫的生气。中午吃的是邹屠夫带过来的上好酱肉,林君在伙伴的劝慰下才吃了些许。被动的穿上那白色的麻衣,木然的双脚缓慢移动,跟随着大家一同来到这座满是坟头的矮青山。
不一会,矮青山又多了两座挨在一起的坟头,大家祭拜了一下,多数人又回去了,只留下了为数不多的友人看着依旧不哭的少年黯然伤神。
坟头前方并没有墓碑,按照裴老板说的,还是等以后林君大了再由他亲自立碑。邹十八拍了拍林君的肩膀,说道:“林君小子,回去吧!放心,以后若是谁敢欺负你,我定不会饶他。今日起,邹大壮就是你的兄弟,我家的房门永远为你打开,还是走吧!你的父亲母亲也不会希望你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林君依旧跪着,无神的眼睛不知看向何处,好像没有听见身后传来的关切话语。裴老板摇了摇头,上前扶起了林君,牵着他的手,慢慢往回走去。
邹十八看着少年无助的背影,拉着儿子的手跟在后面,轻轻叹道:“真不知林君这孩子什么时候才会走出困境,大壮,你以后要好好看着他,千万不能让他做出什么傻事来,知道么!”
邹大壮狠狠的点点头,抓紧了父亲的手。
将林君送回家中,无奈的看着依旧不言不语不哭不闹的少年,裴老板深深叹了一口气,按了按林君依旧稚嫩的肩膀,将这片空间完全交给了他自己。
林君的心中有结,这个结只能由他自己解开,别的任何人都帮不了什么。若这个心结解不开,那他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渐渐西落的太阳向人间洒向最后一点光辉,温暖的阳光照射到林君的脸上,却不能给他带来一丝暖意。
林君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门外眼睛都不眨一下,太阳终于完全落下,闪烁的星辰映照在少年的眼中渐渐有了神采。
屋内一片黑暗,林君的眼中却反射着淡淡的光辉。终于,少年有了些动静。
林君对着黑暗的角落轻轻叫道:“父亲!母亲!”
角落无人回答,这个世界也没有人能回答。
林君慢慢提高了声音,仍旧叫道:“父亲!母亲!”
空旷的房间内只有这两个名字在回荡,还有少年越来越大的呼吸声。
猛地,林君站起了身子,大声叫道:“父亲!母亲!”
寂静的夜空回荡着这两个名字,却依然没有人回答!
林君仿佛疯了一样,在家中四处翻找,好像要找到藏在那里的父亲与母亲,终于,他想起了什么,推开了家门,朝着镇外跑去。
夜里的矮青山格外寒冷,北风偶尔吹过,摇动着干枯的树枝发出难听的声响。幽幽的鬼火时不时显现,在坟头跳动好像在诉说对于这片天空的留恋。
林君眼中没有那如鬼似怪的枯萎树木,也没有那上下越动的幽幽火焰,只有那两个挨在一起的崭新坟包。
一下子扑在坟前,林君好像找见了自己的父亲与母亲,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慢慢有了些神采,一双手紧紧摁在土里,丝毫不介意土中的碎石割伤了自己稚嫩的小手。
林君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挣扎着直起了身子,苍白的月光照在少年的身上,远处的枯木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林君失神的说着:“父亲,父亲你快醒来吧!只要你醒过来,我以后再也不会想做什么英雄好汉,我会乖乖听话,我会去考举人,我会去考进士,我会高中状元,我会光宗耀祖。只要你醒来,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只要你醒来,我会做的比你期望的更好!”
林千康不会醒来,少年的话再也传不到他的耳中,坟头的一颗杂草随风点了点头,好像在赞同林君的话,可惜又有什么用呢!
林君得不到父亲的回答,终于绝望了,父亲和母亲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里,只留下他孤单一人,那这么孤寂的活着又有什么用呢!
少年的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死意,生亦艰难,死又何惧。林君慢慢站直了身子,看着远方的无尽的黑暗,想要投身其中。
冬日的寒风吹过,黑暗里干枯的枝条发出惨乱的叫声,吹起的尘土迷住了少年的眼,远方山林中一声声狼嚎吹散了天空的乌云,露出了明亮的星辰。
林君沐浴在这片清冷的星光中,远方的黑暗也渐渐显现,露出了暗淡的山崖与随风摆动的林木。山本无言,此时却诉说着它的坚强,树本无语,却也展示着对自由的向往。
少年的心中,本是无尽的黑暗,不知何时,一点亮光从黑暗当中渐渐升起,慢慢驱散了林君心中的寒冷。
看着父母的墓地,林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在体内游走,更清醒了少年快要失去的意识。
对着天空,对着大地,对着明月星辰,对着青山林木,对着长眠于此的父亲与母亲,林君站直了身子,坚定的说道:“父亲!你放心的去吧!母亲需要你的陪伴,我已经长大了,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未完成的心愿,我一定会替你实现。”
“母亲,请你照顾好父亲,您不会就这么枉死的,所有伤害你的人,我都会记在心里,请放心,我会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的!”
月光下,坚强的少年重新站了起来,他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悔恨,摆在他眼前的,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蜿蜒道路。
远处的黑暗里,裴老板看着那已经挺起胸膛的少年,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着天上明媚的月亮,眼中充满着庆幸与期待。
无尽的黑暗下蕴藏着什么?终有光明重现人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