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空中的太阳将自己仅有的温暖洒下大地,温暖着定安城中的百姓,城外的乱战传到高墙之内也不过是偶然提起的谈资。城门依旧紧闭,准备出城的行人只是低声骂了几句,又回到了城内,没有一丝心思再去与那些兵士争吵。
城守卫兵依旧站在城墙之上,却没有把目光投向外面那广阔的天空,而是看着城内的青砖红瓦,心里想着那犹自在城内的监察院的大人。
帝国的监察院不在枢密院之下,也不在中书省里头,如今的监察院院长很少有人见过,平日里连早朝都不上,若是在那朝堂见到他出现,那就意味着至少是有二品要员要掉脑袋了。枢密院与中书省互相看不顺眼,但真正惧怕的还是监察院中的大人物,皇帝陛下手握着监察院这把大刀,谁人又敢乱来呢!
丁师爷见着卫大人还在思索,劝慰道:“大人,如今草原人已去,大人劳累了这么久了,还是回去歇息吧!”
卫兵摇摇头,说道:“这草原人北上天河的消息一刻不传来,我就要坚守在这城墙之上。你去账房给我取五百两,不!取一千两银票过来,我有大用!”
丁师爷领命下了城墙,今日这城墙他不知跑了多少个来回,小腿肚子都感觉在发抖,无奈身居人下,这跑腿的营生还是必须要做的。
此刻正被卫大人惦记的裴老板正在城内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着,定安城虽说比不得长安,但其内也有十来万百姓长居于此,想在这里找两个人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裴老板耷拉着脑袋,无神得走在大街小巷上,混浊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百姓,混乱的脑子里在想着真要是见着林君父子又该如何开口。
太阳慢慢偏西,失望的裴老板终于决定不再找了,离家的游人终究会回到家中,还是去林君家中再解释吧!
慢慢走向那黑洞洞的城门,就像自己黑洞洞的心情一般,得知城守还在城墙之上,裴老板眼皮轻轻抖动了几下,一步一步得上了高墙。
随意瞟了城守卫兵一眼,裴老板又将目光投射到外面那广阔的天空下,本来平静的呼吸立马深沉起来,眼中的锐利似乎能将人戳穿一般。
他指着那惨淡的尸体,怒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人为她收尸!那些草原人呢?雄将军人呢?”
卫兵轻声说道:“雄将军拿着寻来的星落石交给那些草原人之后,所有的人都走了!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至于那具尸首,还是等她的家人来收拾吧!”
裴老板眼睛一亮,问道:“那块陨石从何而来,我怎么不知道!”
卫兵轻笑一声,说道:“我身为定安城城守,在这城中已然太久,所有的一草一木,酒店客栈都了然于心。寻得一块石头更不在话下!”
想了一下,卫兵语带悲伤得说道:“可惜我为了城中的百姓,而误杀了一人,真是有愧陛下对我的信任。这位大人,我观你与那死去之人认识,我这里有纹银千两,还请大人交给她的家人,以表示我的遗憾!”
裴老板接过银票,随意揣在怀中,看着那地上无助的妇人,说道:“事已至此,我也该回去了。不过还希望卫大人给我一架马车,我好将那尸体送回她家中,不知方便与否!”
卫兵连连点头,叫身后士兵寻得一架上好的马车,停在城门下方,这才对裴老板说道:“草原人不离开我帝国的土地,我还不便于将城门完全打开,等会我会派人将城门开一小缝供大人出入,还请见谅!”
裴老板摆摆手,示意并不在乎,再也没有说话的兴趣,就这么走下城墙,身影却是那么的落寞与不甘。
卫兵看着那远去的马车,终于放下心来,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年关将至,有什么事情还是等到明年再说吧!
身边的丁师爷上前一步,无不担忧得说道:“大人,这件事我总觉得还有些疏漏,我怕那监察院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卫兵眼中再也瞧不见那架马车,冷笑一声,说道:“那又如何?只要陛下觉得这件事就是这样的,别人还能有什么话说。你以为那一千两银子是给那死人的?我那可是要封住那位大人的嘴!不过,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我问你,林千康此人,你可认得?”
丁师爷一愣,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却终于弯下腰来,言之凿凿得说道:“林千康?这个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不知大人何意?”
卫兵看着丁师爷的眼睛,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挥洒开来,吸引着城墙上的守军,不知大人为何如此开心,丁师爷也笑了起来,不过笑声中却透着一丝自嘲,还有半分忧伤,两种笑声混合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只有快意,声音在城市上空飘荡,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定安城热闹依旧,林千康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宁,看着那无忧无虑的儿子,将不好的想法甩出脑袋,陪伴着他走在这繁华的街道上。
也许是太久没有听到家中悍妇的声音,这还有些不习惯,林秀才暗骂了自己一声,却又陷入到对家中温暖的怀念。
看着活跃的儿子,林千康抓住了他的手,说道:“君儿,今日只能在这城中再待一夜,明日哪怕是要去找那丁师爷,我们也要回家去了。”
突然想到那城外的马匪,不禁为小镇的安全担心起来,恨不得立马飞回辛屯镇,只有见着二娘,心中才能彻底平静!
林君眼中只有那琳琅满目的各色玩物,也不知道听见了父亲说话没有,只是一个劲得拽着父亲往前走,体会这只属于少年人的快乐。
山林中的枯木残枝静静得躺在那里,丝毫不介意无人为他们哭嚎,斑驳的雪块掩盖着青石与腐烂的树叶,却也盖不住路上如夜空星辰那么杂乱的马蹄脚印。
一辆马车在这条林间道上飞驰,一脸严肃的裴老板紧盯着前方的路面,丝毫也不在乎身下颠簸的座椅。至于车厢内,李二娘再也不用考虑舒服与否,也再也不用为这尘世间的事情而烦恼。无力的脑袋歪在身子上,被绑在椅子上的身体跳跃着难懂的舞蹈。
马车快速驶过,好像在追赶天上的太阳,几片残缺的树叶随风而起,在空中画着没有规律的线条,掉落到新鲜的车辙当中。
毕竟不是远古的神话,普通的马车如何追赶的上天上的太阳。林中渐渐灰暗,太阳已在地平线上,不知何时就会突然消失不见。
时刻奔流不息的天河依旧清澈,前几日的落雪没有对天河流水有一丝阻碍,金木楠邢带着草原人踏过了这浅浅的流水,回到了天可汗保佑下的土地。
千骑奔跑,踏过了坚硬的土地,山林中的土狼瑟瑟发抖,不敢有一丝动作。金木楠邢撇了一眼身后,慢慢跑到了马队的后方,一冥统领也降低速度,与金木楠邢一同并驾齐驱,跟着大队骑兵却也保持着一些距离。
一冥统领看着身边男人那冷漠的眼神,知道对方并不想先开口说话,只得问道:“不知金木先生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不如明言!”
金木楠邢冷着脸,说道:“一冥统领!虽然我们之间并不熟络,但我能看出,你的实力并不比我低多少。城墙外,我相信你可以挡下射向那妇人的半支箭,我说的可对!”
一冥统领点点头,毫不隐瞒得说道:“没错!那白尾羽箭被水先生的黑羽箭一分为二,已经没有了什么力道,我的确可以将那一半拦下,但我为什么要做呢!”
金木楠邢冷色更寒,说道:“那妇人的性命我并不在乎,但你这么做很有可能将我们置于危险之地,我相信你不会如此愚蠢!”
一冥统领不说话了,仔细想了一会,看着金木楠邢那双冰冷的眼睛,说道:“我临来之时,草原大祭司找过我。大祭司希望我能在合适的时候试探一下汉朝对战争的反应。我觉得那时候是最适合的时候。汉朝的将军射出的箭,射死了汉朝的百姓。我圣堂骑士手中并不沾染分毫血液,死的却是他国的平民。那镇北军的将军不是也无话可说么!”
金木楠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点点头,说道:“已然是大祭司的命令,那你做的也不错。看来汉朝还没有做好战争的准备,和平的生活在天河南北得以继续。天佑草原!”
说着,加快了马鞭,又回到了队伍的前方,看着一脸询问的水寒火烈,轻轻摇了摇头。一冥统领看着那英武的背影,嘴里也喃喃说道:“天佑草原!”语气中有半分敬仰,却还有半分失望,也不知道失望的是这片草原,还是这片天空。
铁蹄滚滚,尘土飞扬,无畏的勇士们完成了天可汗交给他们的任务,正急于回去复命。杂乱的道路上不知何时跑出一只麋鹿,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着烟尘消失的地方。几匹灰狼鼓足了勇气,探出头来,一眼就看见那迷茫的小鹿。饥饿的肚子与刚才的胆怯全然化作对食物的向往,只需几刻,刚才还充满活力的小鹿眼中只剩下最后一刻的绝望。
灰狼不理锋利的狼牙下有多少委屈,只是满足着自己对温饱的向往,正如强悍的草原勇士不会在乎死在眼前的妇人,因为那跟自己的信仰毫无关系。森林中的弱肉强食,人与人之间的欺诈掠夺何其相像,只不过是后者显得更加文雅罢了!
天河渡口安然依旧,雄将军看着那早已消失不见的草原骑兵,眯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几分。擦了擦手中的汗水,心中终于再无半分负担。
不远处的小屋已然沉默,收税的李大人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雄将军右眼一跳,看向那无人的小屋摸了摸腰间的宝剑。
身边的亲卫上前说道:“将军,草原人已走,我们也回去吧!若是还不放心,那今夜多留几个弟兄在此,可保万无一失!”
雄将军摇摇头,说道:“无妨!原先的小队守在这里就够了!我相信草原人也不会那么愚蠢,在这个时候跟我们打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我去那边小屋坐坐,然后我们就回营吧!”
亲卫只能退下,看着将军走进了小屋。落日的余光下,简陋的小屋却也闪着不一样的光泽。
雄将军很少来这个地方,因为他不喜欢房间角落那些惨白的头骨,那些眼睛空洞的骷髅总会让他想起战场上随处可见的血色白骨。
进屋只扫了一眼,雄将军就知道那放于第三层的头骨并不在那里,昏暗的房间内,一双闪亮的眼睛盯着进来的将军,桌上那本不该在那的头骨上覆着一只坑脏的手。
眼睛的主人出口而言如来自地狱的鬼神,沙哑无情,“事情都办妥了?”
雄将军看着那显现出来的同样肮脏的脸,说道:“事情都办妥了!你也看见了,草原骑兵已经北渡天河回草原了,我相信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倒是你,为何还在这里,难道是不放心我镇北军的能力么!”
屋中那人彻底现了身形,原来是小镇中那个乞丐,只见他摇摇头,说道:“这件事不大,一个弄不好却也不小,我当然相信你镇北军的能力。只是职责所在,我必须等事情完全结束了,才好给院里上报!”
雄将军与乞丐相知多年,却还是看不惯那一身的褴褛,挥了挥空气中的异味,说道:“万幸!事情解决得很好,只是定安城的守军以为马匪攻城,胡乱放了几箭,误杀了一名百姓而已。具体的事情你可以问那裴老板,我相信他能说得更明白!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就此告辞,有事再来我营中相商!”
昏暗的小屋只剩乞丐一人,坐在那并不舒服的椅子上,体会着这里难得的平静。手中的头骨轻轻颤动,原来是那只脏兮兮的手在抚动。也许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乞丐将手中的头骨随意一丢,惨白的骨头反射着太阳最后的一点光辉,稳稳得落在了第三层木架上,比黑暗更加黑暗的眼洞看着面前的男人,好像在述说自己的冤屈。
乞丐看着角落里的头骨,一只手指在桌面上轻敲。
“哒!哒!哒!”
轻微的声响如跳动着的心脏,所有的头骨好像有了生命一般。
“哒!哒!”
寂寞的房间内声音渐渐消失,乞丐彻底融入黑暗中,再也看不见分毫。
“哒!”
随着最后一声轻响,房间内再也没有任何气息,乞丐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空寂的房间内,只身下四个头骨,在彼此诉说长居此处的无奈与寂寞。
夜空幽明,一轮弯月悬挂在空中,繁星点点,在彼此交谈眼下的故事。一脸寒霜的裴老板回到小镇已是深夜。连喜欢对着明月诉说心中苦楚的土狗都已经安眠,看着林君家中那犹自敞开的大门,裴老板将李二娘的尸体抱了下来,小心的放在了屋中的床上。
看着那冰冷无神的尸体,看着手中轻薄的银票,裴老板轻叹一口气,将银票重新塞入怀中,离开了这座丝毫没有生气的屋子。
回到酒馆,裴老板进入了内堂,打开了藏着银钱的匣子,从怀中掏出那些银票,不知在想着什么。
“裴钱!”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吓得裴老板手一抖,轻薄的银票落入匣中,再也不分彼此。裴老板飞快得将匣子合上,转身看向屋子的一角。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走出黑暗,看着裴老板轻笑着。原来是那个乞丐,真不知他何时从渡口回来的。
见得是他,裴老板收好了匣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恼怒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叫我的名字,不要叫我的名字,你总也不听!我也没叫你臭要饭的,你却总与我过不去!”
乞丐满不在乎得说道:“你就是个贪财的家伙,谁知起了个赔钱的名字!你父亲不知道是喜欢钱呢,还是讨厌钱呢,真是让人想不通啊!”
裴老板不想再继续这个恼人的话题,直接问道:“想来你是专程在这里等我的,有什么事情就说吧!说完我也要睡觉了!”
乞丐正了正脸色,平静得说道:“圣堂骑士马踏我土,得到了他们落下的圣物,已经回草原了。这件事已了,我过来是问问你还有什么补充的,明日我好手书一封去院里,为此事盖棺定论!”
裴老板丧气得说道:“我能有什么补充的,事情的起因你又不是不知道!草原人来了又走了,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那物事原本也就属于他们!镇北军来了也走了,帝国边域的和平得到了延续,我又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定安城的百姓与将士一直在那,没有丝毫受损,帝国的颜面也得以保存,我又怎么敢对此有异议呢!”
乞丐听出了裴老板话语中的愤恨,劝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事就这么终了,对陛下,对朝堂,对百姓,都是最好的选择。一切终将落幕,你也不要挂怀了!”
裴老板笑笑,笑容中充满着悔恨,叹声说道:“是啊!一切终将落幕!所有的人都看了一场光明万丈的演出!除了林君一家!被这万丈光明所焚化。我还是有些不甘啊!”
乞丐摇摇头,说道:“舍小家,保大家。就当是他们为帝国做出的牺牲吧!林君父子,你以后帮衬着些就好了!”
看着陷入沉思的裴老板,乞丐也不再多言,事情已了,留在这里也没有必要了。黑暗的房间内,只剩下喃喃自语的酒馆老板,隐身于这片漆黑的夜晚。
“舍小家,保大家!”
“国事!家事!”
黑夜依旧,光明终将降临!裴老板却希望太阳永远不要升起,永远不要升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