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漫空,弯月如勾,外面的街道时不时响起瑟瑟的风声。林君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听着身边父亲的轻轻鼾声,不由得陷入沉思。
过了年自己就已经十一岁了,懵懵懂懂的在小镇里生活了那么多年,跟外面的世界接触最多的也就是酒馆中客人们口中的精彩瞬间。自己真的很向往那种并没有多少拘束的世界,可是父亲对自己以后的生活早已做好了规划。
老老实实做一个普通人倒是没有什么不好,但在心中总觉得生活不应该是这样一眼可以望见尽头。
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金榜题名,做一个不痛不痒的官员,再寻得一个为自己生孩子的姑娘,难道这就是生活的意义么!
星辰弯月点亮这漆黑的夜,这是它们存在的意义;高墙卫兵守卫着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这是他们存在的意义;就连香甜可口的白胖包子,他们也能够温暖饥饿旅人的胃肠,这是他们存在的意义。而我生活在这世间,意义何为?
安静的夜里少年总喜欢胡思乱想,今夜是少年第一次不在家中而眠,想的事情自然多了些。千奇百怪的想法总会出现在人们脑海中,只不过总是被现实雨打风吹去,到最后只能行走在既定的道路上毫无生趣。
带着梦想与希望,林君进入了梦乡,只是不知当明日醒来的时候,他可还记得那些远大的理想与愿望。
星光暗淡,城市安眠,所有人都怀着梦想入睡,这就是充满希望的人世间!
第二天一早,林千康没有吵醒熟睡中的少年,走出了房门,回来的时候手中却提着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林君闻见味道,赶快起床穿衣洗漱,看着一脸得色的父亲规矩得坐在了桌旁,少年拿起了筷子,却没有看见香醋与辣子,更没有小碟摆放桌上。
诧异得看着父亲直接用手抓了一个包子就往嘴里送,林君只觉得坐在身前的男人和昨日好似换了一个人。
一个拳头大的包子瞬间进肚,林千康满意的咂咂嘴,看着儿子一脸诧异的眼神,刹那间就想明白了为什么。
林千康觉得有必要给儿子再上一课,抹了抹嘴,说道:“你这小子不吃饭肯定是觉得我今日所行与昨日对你说的有所不符。君儿,为父要再跟你说一下。君子也罢,小人也罢,只不过是外人对自己的看法而已。所以出门在外,或者在家中有外人来访,那就要时时刻刻得保持君子风范。但若是你单独一人或是与家人相交,那保持自我随心所欲就好了。记住,卧堂之内没有君子与小人,有的只是家人而已。”
林君每日被父亲的高谈阔论说的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全部先记在心上,或许是自己太小的缘故,等长大了父亲说的这些话自己就能明了。
少年想了想,也直接上手开始对付桌上的包子,不一会父子俩就吃完了早饭,看着窗外往来的行人计划今天的行程。
一匹黑马从街中飞快驶过,马背上坐着一个英武的少女,林千康目送那苗条的身段消失在街道那头,说道:“上午我带你且在这城中四处转转,等我们吃过午饭再去城守府中办正事。你也帮我看看有什么是你母亲喜欢的,我好买下,省的总说我不关心她!”
林君笑笑,父亲对母亲总有一丝惧怕,一点都不像家中做主的人,哪像邹胖子的父亲,在家如同天王老爷一般,对妻子呼五喝六的。
想了想,林君安奈不住心中的疑问,说道:“父亲,这定安城的城守真那么好见么,小镇中就是见那村官里长都不容易,难道这官做的越大越没有架子么!”
林千康得意的笑了,回答道:“这城守当然不好见,但你父亲是谁,虽说现在很少出镇子,但我年少时毕竟是在长安呆过的。我的父亲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这官场的事情我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些的。”
看着林君一脸不信的表情,林千康继续说道:“当然,这次能去拜见城守是靠的朋友的帮助,你可知我是如何认识到这个朋友的?”
林君乖巧的摇摇头。
林千康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说道:“这又是一个久远的故事了,但也和我昨日在饭桌上跟你说的有关。”
少年配合的说道:“我最喜欢听故事了,离中午还有些时辰,父亲你说吧!”
林千康开启了记忆,缓缓说道:“那时我屡次考举人不中,一气之下就离开帝都长安出门游荡,当行至这定安城时早已是饥肠辘辘。当时我怀中也不剩多少银钱,走在路上连个大一些的酒家都不敢进。行至安北路,就看见了那家显眼的包子铺了。”
“那时我已是脸黄肌瘦,外人第一眼看来我就如同那逃荒的饥民一般,连那包子铺的伙计也是先收钱才给我上的包子,你说气人不气人。”
林君握着不大的拳头晃了晃,“那是他们狗眼看人低!”
林千康笑了,摇摇头,说道:“后来我想明白了,这做买卖的有这做派也属正常,人家又不是开善堂的。你这小子好话不学,骂人的话倒也学的快!我坐于那方桌边上,虽然腹中饥饿如烧心一般,但这吃饭的做派丝毫没有拉下。碟中调料如风卷,一筷在手定乾坤。这才是君子的风范。”
林君想着那时父亲的做派,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些泛酸。
林千康没有注意到儿子戏谑的眼神,犹自说道:“以一饥劳之身位居包子铺,却也将那包子吃的文雅非常,那伙计看我眼神都不一样了。就在那里,我识得这北方天地第一个友人,他也是这城中我唯一的一个朋友。”
林君多嘴道:“难不成那人就是如今的城守?”
林千康一巴掌打在林君头上,笑骂道:“你这孩儿是故事听多了,这种地方如何能见到城守呢!那人姓丁,单名一个松字,当时乃是县衙中的文书,现在却是那城守身边的师爷。”
“我本想将那块黑石交给定安城知府,可惜丁松已不在那里做事,我能通的门路也只有去往城守那里了。不过终归是有条路可走也算是万幸。”
林君听着奇怪,问道:“那丁松是怎么和父亲成为朋友呢,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您有这么个朋友的啊!”
林千康眼中透着笑意,说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又怎么会认得他呢!我与他正如山间清流与树木一般,久不相见,如若见到便是知交。”
“话说那****吃完包子,正细细体会那饱腹的温暖,只见一个长衫文人就坐了过来,与我相聊。天南海北,人文地理,笑谈世间,不忘今朝。我与他如同久未见的老友一般相谈甚欢,就这么自然成了朋友。多亏了他当时在衙门给我寻了个算账的营生让我挣了些银钱,这才有心思继续向北而行,后面才会见到你的母亲,才会有了你啊!我后来问他,为何对我一见如故。你可知他是如何回答的?”
林君想了想,试探道:“他一定是被父亲的才学所吸引,这才和父亲成为朋友!”
林千康苦笑一声,说道:“我若是有才学,又哪会考不中举人。若不是在长安城中长大,这见识说不定也比不过人家。你可听好了,那丁松回答我说:‘林兄,我丁松在这铺子中见多了贫民富商、乡官武者,却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吃包子都可以吃的行云流水,如有长河落日一般的气度风范。我一观你食相,就知你心中定有千般抱负,眼含长远心向。真可谓君子不落草屋为莽,小人高堂不知作为啊!’你看,我说的对吧,在外为人处事,是君子那就方方面面都为君子。不然,你也只是个穷酸秀才而已。”
林君想不到父亲连吃个包子都能吃出这许多道理,只能想着这是文人的通病了,一想到自己以后也会是这个样子,不由起了层鸡皮疙瘩。
林千康一拍儿子的脑袋,说道:“可惜我纵有千般抱负,长远理想,见到你母亲之后只想着过安稳日子。这些愿望只能由你来实现,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希望!”
林君听这话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只能连连点头,再不吭声了。
时间过的飞快,林千康带着儿子随意吃了些午饭,在城中东走西逛,来到了一座院落跟前。林君一看眼前只是一个小门,奇怪的看向父亲。
林千康轻轻敲了敲门,说道:“这是城守府的后门,你一会进去不要多说话,一切都有为父做主,明白么!”
林君点点头,看着眼前的小门慢慢打开,里面探出半个身影,手一招身影就立马缩回门内。林千康拉着儿子的手,左右看看,这才入了院墙。
开门那人一身青衣,歪戴着小帽,短短的衣袖只到手腕间,原来是个府内的杂役。那人将林君父子迎进门来,却不说话,只是冷冷的看着林千康手中抱着的包裹。
林千康堆着笑脸,从怀中拿出一小块碎银,直往那杂役怀中塞去,嘴里小声说道:“此番前来全托着丁师爷的福,这里麻烦小哥了,些许意思,不成敬意!”
那杂役连忙推脱,手扶着林千康拿钱的胳膊,说道:“既然是丁师爷的朋友,那这我是万万不敢收的,师爷都交代好了,请随我来就是了!”
林千康佯怒,说道:“规矩我懂,虽然我和丁松有旧,但这府里的事还要麻烦小哥一二,莫不成是嫌这银两不够分量!”
杂役依旧推脱,终究抵挡不过林千康的热情,这才半推半就的收下了银两。
整了整衣服,那杂役领着父子俩来到一处小屋,请他们稍等片刻。大人正在书房练字,等一会就会到此。
说完,端来一杯清茶放于桌上,就此消失不见了。
这屋子不大,放着些简单家具,墙上挂着一张财神画像,清冷的风从门缝挤进小屋,吹散了清茶缥缈的热气。
林君搓了搓手,小声说道:“这家人好生小气,怎么连茶水都只上一杯,难不成我算不得个人么!”
林千康正襟危坐,瞪了一眼,说道:“只这一杯茶就已经不错了,若不是我给予那小厮一些银钱,那连这杯清茶都没有!你若是口渴,径自去喝就好了,少说话就好。”
林君吐吐舌头,学着父亲的样子坐在椅中,看着那杯清茶四散飘荡的热气,心中好不爽利。本想说些什么,但看着父亲闭目养神的样子又没了说话的兴趣。
父子俩都沉默下来,只余房门空窗呼呼的风声,那杯清茶渐渐失去了温度,杯中本就不多的茶叶缓缓沉在杯底,如同林中腐烂的树叶残枝一般,青绿色的茶水微微荡漾,好像在嘲笑这对安生的父子。
林君有些坐不住,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顺着口腔胸腹直下肚中,冻得少年心中如同结了冰一样。
少年被这杯冷茶伤了自尊心,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不知怎么有种想哭的冲动,狠狠的抽了抽鼻子,对父亲说道:“父亲,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难道还要再等么!那块黑石还是拿回家等着草原人来寻吧!在这里我总觉得心里憋屈的很!”
林千康睁开双眼,看着儿子那有些颤抖的身子,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等一会又怎么了,今天你等这一点时间,明日你在学馆就多一些时间。我们不是皇亲国戚,又不是商贾富豪,就一寻常人等,能见上城守已是不易,多等等又能如何呢!我带你来这里,就是想让你知道,若是你还惦记着那些不着调的想法,那以后的日子都会是如此憋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若要在高处观风景,那这山脚下的欺辱也是逃不掉的!”
林君不服,跺了跺冻得有些麻木了的脚,说道:“我若是成为那天下间的英雄豪杰,那又有谁能不尊敬我,又有哪个敢轻视于我。父亲,到那时,至少这里不会只有一杯冰冷的清茶,您说呢?”
林千康摇摇头,语气中透着无奈,说道:“英雄!那也是要吃饭的,不然和强盗有什么区别。侠士!那家中多是有钱的,不然如何接济困苦呢!多少英雄豪杰学得一身本领,到头来也不过是卖于官宦富豪,再有运道的,也不过是帝王天子脚下努力过活。又有谁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呢!君儿,远的不说,就说现在,你若是个乡里英雄人物,到这里也不过是个看家护院的,也就比杂役强上半分,清茶烈酒有,但需自己去倒。但你若是考中举人,那必然坐在大堂之内,茶水美酒任你选择,这有什么不好的呢。至于高中进士,那这边城守必然扫榻相迎,香茶清酒左右相伴,英雄豪杰周身围护,你说你想要哪种生活呢!”
林君不语,不知如何回答,在这方面总是说不过父亲,难道自己心中所想真的是错的么!少年摇摇头,将这想法甩出脑外,也许只有自己真正成功了,父亲才会相信自己吧。
就在父子俩觉得今天有可能白来的时候,门开了,进来一个身穿寻常衣服的寻常中年男人,薄薄的嘴唇上留着一道浓密的胡子,如同用毛笔在他唇上写了一个“一”字。
林千康拉着林君连忙起身,俯身拜道:“辛屯镇林千康携子林君拜见卫将军!”
定安城城守名叫卫兵,手底下有一千多守城的士兵,虽为城守,但他更喜欢别人叫他卫将军,这样听起来更有气势。
卫兵嘴角一撇,说道:“你知道我!”
林千康答道:“听丁师爷说起过将军的风采!”
卫兵轻笑一声,问道:“何事来此?”
林千康连忙将怀中的包袱打开,放在桌子上,说道:“小儿偶得这块黑石,据我观察这乃是天上掉下的陨铁。小人听闻卫将军勇武过人,爱民如子,故而特地将此物奉上,望将军看在我的一份诚心上收下吧!”
黑色光亮的石头透着些暖意,反射着卫兵若有所思的眼睛。静静得想了一会,卫兵笑了,轻薄的嘴唇露出四颗雪白的牙齿,林千康也跟着笑了,只不过笑了几声就不敢出声了。
卫兵摸了摸胡子,说道:“我是兵卒出身,喜欢直接点,你有何所求?”
林千康先深鞠一躬,这才说道:“小人并无所求,只是想让小儿明年入定安城内学馆读书,只是缺一个引荐之人,还望将军相助一二!”
卫兵盯着林千康的眼睛,说道:“只是如此?”
林千康站直了身子,“只是如此!”
卫将军走到桌前,一把抓起了黑石,说道:“今日已晚,不送!”说完,拿着黑石就走出了房间,一会儿就消失在远方的假山后面。
林千康弯身行礼,说道:“恭送卫将军!”等确实看不见人影,这才直起身子,拉着林君的手向外走去。
林君不解得问道:“父亲,他那是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林千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舒了一口气,说道:“此事已成,你不用多想。这官场说话,只说一半,另一半全看做为!你就等着明年来此地学馆念书就对了!”
林君轻声笑笑,声音中却丝毫听不出高兴的意味:真不知明年入学馆,离自己的理想是近了还是远了呢!
理想的距离,其实就是一杯清茶的距离,可惜少年现在还小,还不懂。等到他真正懂了的那天,许多事情都已经回不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