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慢慢陷入寂静的黑暗,空旷的街道上只是偶尔传来一声狗叫,偶有行色匆匆的路人也会瞬间消失在黑暗里。对于小镇的大多数人而言,在这个冰冷的夜里,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为下一代努力才是真正要紧的事情。
此时的帝国都城长安却是正热闹的时候。宽阔的道路行人如织,不时有马车滚滚而过。潇洒的侠客们踏马而行,接受周边人羡慕的眼光。道路两旁酒家客栈灯火通明,将这座城市照耀的如同白天一般炙热。
这个北方最大的城市,这个北方最繁华的城市,这个北方最有权力的城市。就是这个帝国的皇城——长安。
长安居不易,将近百万的人口充斥着这座巨大的城市,想在这里有一所自己的房子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当然世代生活在这个城市当中的人除外;长安居不易,多少豪侠英雄在这里寻求自己的价值,街边茶馆落魄的书生也许就是乡下让人敬仰的长者;长安居不易,皇亲国戚、官宦重臣、商贾巨富充斥其中,你稍微不注意得罪的孩童也许明日就能让你消失的无影无踪。长安居不易,不易为平民百姓。
然而有的人不这么认为:
长安多精彩,酒香花坊文人雅士,吟诗作对好不欢乐;长安多精彩,富商巨贾四方宴请,觥筹交错富贵逼人;长安多精彩,王爵贵府高官衙内,诗书礼乐声声赞叹。长安多精彩,精彩于权势与财富。
在这座富裕与贫困并存,文士与豪杰相交的城市当中,有一个男人,正坐在舒服的软塌上,品着上好的云雾初茶,嗅着那悠悠飘舞的清香,丝毫也不在意地上那已经摔碎了的夜光玉杯。堂皇的灯火照在镶金的柱子上,反射着迷人的光芒。
男人宽口阔鼻,淡淡的眉毛下却有一双令人心悸的眼睛,红润的脸庞挂着一对富态的耳朵。明黄的腰带扎在绣着金龙的锦袍上,一双熊皮制成的靴子蹬在脚下,却总让人看着不真切。
此刻正跪在房中的那个少年却不敢抬起头来,那夜光玉杯正碎在少年的手边,微微颤抖的脑袋埋在双臂中,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等待着上方男人来打破这份宁静。
长安多精彩,男人能享受这城中所有的精彩,长安居不易,男人居住在这城中最威严、最华贵的地方,却体会着别人永远体会不到的不易。
男人轻轻喝了口茶,平复了一下心情,看着跪在下方的少年,自嘲的摇了摇头,“泉儿,起来吧!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少年缓缓站起身来,依旧不敢看上方的男人,两手垂在身边,低头无语。
男人锦袍上的金龙作势欲飞,熊皮靴子踏上了下方铺着的棉毯,男人背负双手,慢慢走到少年身前,左右打量了一番,笑了。
“怎么了,泉儿,这点事情都接受不了?只是一些小事,你不用如此。”
少年抬起头来,微微发红的眼睛勇敢得看向男人威严的脸庞。
“父皇,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是的,此间的男人就是大汉朝的天子,当今的皇帝——李天承,这个城市,这个国家最有权势,也是最富有的男人。无论什么事情在他的眼中都是一些小事,哪怕那是一条人命。
男人往后退了几步,又仔细看了看身前的少年郎,说道:“泉儿,那是一条人命,但你不是有心的。算了,回去睡一觉,明日父皇定给你一个交代。”看着倔强的少年,已经不算年轻的皇帝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样子,“泉儿,总不能让你给他偿命吧!那样为父可舍不得啊!明日,等明日,这事情自有律法来定论。你先且回去睡吧。”
少年深鞠一躬,告退了。
皇帝看着远去的少年,想起了白天的事情,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事情虽小,但处理的不妥当,终归也是个麻烦事啊。
男人坐上了软塌,一手扶着额头,闭目养神。不知道是想白天发生的那件小事,还是在这深夜等待什么人。
少年乃是皇帝的第四个儿子,也是最小的那个,名字唤作李清泉。平日里读书练武,性情平和,对待宫女太监们也不像别的皇子们那么盛气凌人。更让皇帝欣喜的是,四皇子自幼得道殿祝福,顺利感悟天道,再加上宫**奉悉心教导,得以修行金之道法,如今四皇子修行有成,以十二岁的年纪就达到了外控的境界,属实是大汉之福。
今日左右无事,四皇子便邀请几个要好的朋友来宫中玩闹,能被皇子称为朋友的也都是帝国重臣的子嗣。玩闹的过程中,也是少年心性,有人提议要四皇子展现一下修道的能力,皇子也乐于让朋友们见识见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成果。
达到外控的境界就能初步控制周边事物了,四皇子行的是锐金之道,能最大化的增加金属的破坏力,只是初登此境界,心有余而念不足,能掌控的东西还很小。
众人围坐一圈,中心的皇子拿出了一把手掌大小的短剑,向大家炫耀道:“这是我让父皇为我专门打造的清泉剑,现在这把剑还小,但以后等我长大了,能掌控的金属再多些,我就能让父皇为我再打造一把更合适,更大的清泉剑了。”
只见那短剑手柄明黄,中间镶嵌一颗眼珠大小的珍珠,精心雕琢的黄金小龙盘绕其上,在龙口的位置上吐出一截剑刃,锋利尖锐的剑刃周身显现出一种明黄的光泽。若是有见识广博的人看到这一幕,定会赞叹这四皇子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能让天道韵律流转开来,显现在这众人眼中。
短剑慢慢离开四皇子的手中,在空中飞舞中,闪着幽光的剑身越行越快,逞强的四皇子的头顶上流下了几滴汗液,其中有一滴流向皇子的眼中。短剑斩落不远处一截干枯的枝条就往回飞,快要到皇子手中时却突然出了意外。
四皇子正全神贯注的控制着短剑时,突然感觉眼睛一酸,一滴汗水流入到皇子的眼中。眼睛乃是身体最脆弱的地方,皇子眼一酸,心跟着也一酸,心念本就所剩无几,此时正是最紧要的关头。心乱则意乱,意乱则这短剑也失去了控制。只听“啊!”的一声惨叫,短剑轻易穿过一个少年的胸口,跌落在地上,跳跃了几下,然后跟死鱼一般没了动静。
四皇子看着身前歪倒的身体,愣住了。不理周围同伴们惊慌的喊声,也不理远处宫女太监们杂乱的脚步,就这么静静得看着那怎么也救不活的尸体,呆呆得一动不动。
午后的阳光还是那么温暖,地上那柄染血的短剑依旧锋利,就是不知手中染血的少年心里还能像以前那样充满自信,意气奋发么?
帝国的主人,大汉的皇帝一想到白天这件事,头就有点疼。那死去的少年若是个平常人也就罢了,但那少年乃是枢密院商重山最小的儿子,名叫商明。
商重山乃帝国重臣,尊为右丞相,同时掌管枢密院,乃是朝中一品大员。座下枢密院,统领禁军与四方边军,虽没有调兵的权利,但实属帝**队第一人。在朝堂上与中书省左丞相孔清意见不合,针锋相对,彼此维持着朝堂的平衡。
此时若是处理不当,这江山社稷恐有裂纹啊!
安静的房中皇帝陛下思索着,忽闻远处传来脚步声,“终于来了!”原来此时皇帝一直在等一个人,能帮他分忧的人。
“大理寺卿常贵请见陛下。”门外的太监尖细的声音传入堂中。
皇帝正了正锦袍,开口宣那常贵进门。
只见屋内烛火跃动,身影飘忽,原来是被门外的寒风搅乱了平静。房中多出一人,此人身形不高,体态瘦弱,让人注目的是那一张如马脸一般的面庞,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挺立的鼻子如山峰一般,只是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有些不自然,正是大理寺卿常贵。
大理寺卿,正三品官员,专司皇亲国戚或者帝国高官重案,在这个皇城中并是个容易做的位置。而现任大理寺卿就是这个常贵。
此人通达帝国律法,无论有什么疑难杂案他都能很好加以处置,让旁人说不出三四来。更加难得的是,在这个得罪人的位置上,能与许多高官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当初就是左丞相孔清推荐他坐上这个位子的,属实是个滑不溜手的角色。
常贵看着脚下破碎的玉杯,小心的猜测着陛下的心思,轻轻挠了挠鼻尖,请教道:“陛下,不知深夜宣臣进殿,所谓何事?”
皇帝冷笑一声,“难道你不知道么,宫中发生那种事情,我可不相信你这大理寺卿会不知道,我想,此刻外面的人已经传开了都。”
常贵迅速跪在地上,重重一拜,“微臣惶恐,实属不敢妄议天子家事,请陛下赎罪。”
“起来吧!朕恕你无罪,不要动不动就跪在地上,我看着心烦。你若是真有什么罪状,就是跪到天明也没用。朕问你,可知唤你前来有何事?”
常贵站起身来,摸摸鼻头,苦笑一声,“想必是宫中四皇子误杀商明一事让陛下心烦。微臣不才,愿为陛下解忧。”
李皇帝听到这话,才微微展颜,“说说,你如何为朕解忧啊。虽说这天下是朕的天下,但是这天下还需帝国重臣来打理。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伤了右丞相的心,但也不会伤了自己的心,你可明白!”
常贵再一鞠躬,“微臣明白!”
皇帝笑了笑,看着屋内的臣子,静静等待着下文。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律法有言,杀人偿命。但四皇子此次是为误杀,故邢不至此,以微臣看来,判入狱监禁二十年为好。”
常贵一番言语理直气壮,皇帝听得如雷贯耳。一时间屋内陷入寂静,看着大理寺卿那一动不动的身子,天子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殿上龙榻的扶手被皇帝紧紧抓在手下,发青的血管从那养尊处优的手上浮现,冷冷得盯着屋内那个一脸正义的男人。
“朕没有听清,你再给我说一遍!”
常贵不敢看陛下的眼睛,声音却没有丝毫迟钝,“以微臣看来,四皇子此罪当入监二十年为宜。非此判决能堵悠悠众人之口,非此判决能安右丞相之心。我大汉首重律法,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天子脚下,律法当前,无人能违反。”
皇帝静静得看着常贵,不知再想些什么,房中又安静下来。一滴汗珠顺着堂下那人的鼻子缓缓流下,凝结在鼻尖蠢蠢欲滴。
常贵终于受不了皇帝带给他的威压,走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您有多少年没有大赦天下了?”
皇帝忽闻此言,眼睛不由一亮,好像想到了什么,点点头,示意常贵继续说下去。
大理寺卿常贵站直身子,先擦去鼻尖那滴汗水,不卑不亢的说道:“陛下初登帝位时,感百姓不易,特大赦天下,这才有了帝国的强大;承天十三年,册立大皇子为太子,天下大赦,普天同庆。现如今,年关将至,我大汉从第一任皇帝开始,距今正好已有百年的光景了。如此盛世,怎能不大赦天下,以彰显帝国威武,彰显陛下心胸呢!”
皇帝心里算了算,果真如此,笑容重新爬上脸庞,对今日之事也有了论断,只是不想明说罢了。
常贵明天子圣心,向后退了一步,进言道:“四皇子犯法难处不在误杀友人,在于右丞相心有不平。若是寻常人等,陛下想必自有方法。此事官司明了,人证,物证具在,微臣明日就可断案。四皇子入我大理寺狱中呆不到足月,等至年关,帝国百岁,陛下天下大赦,皇子即可回宫。这样任谁也说不出什么不对来!更加重要的是,此举一点也没触及帝国的律法,后世史官也不会对此事做些文章,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笑颜开来,走下高台,拍了拍常贵的肩膀,宽慰说道:“常爱卿啊常爱卿,我就喜欢你这不畏权贵,首重律法的性子。我大汉有你这样的官员,真是帝国之福啊。也罢,我那孩儿正为此事伤心呢,判他二十年的时间够他反思的了。就让他在你那大理寺中好生修行罢了!这样商丞相也说不出什么,就让他安心得等到过年吧。到时天下大赦,他有什么心思估计也就淡了,难不成还敢在殿中向我讨要公道!”
常贵附和,“陛下圣明,律法之下,理当如此!”
皇帝又绕着常贵走了几圈,打趣问道:“若是朕触犯了律法,你当如何处置啊?”
常贵想也没想,直接答道:“陛下乃律法之上,所行所想皆是律法,怎么可能会触及它呢!哪怕陛下明言杀人无罪,那这天下的杀人者皆无罪。”
满意的点了点头,皇帝重新回到龙榻之上,看着眼前的大理寺卿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重重咳了一声。
常贵依然不为所动,理了理心思,上前一步:“此事如此解决,众人自无话可说,但恐当事之人心有所念,而四皇子心中会有所愧疚,有碍于以后的修行啊!臣还有一法,能解得此心结。更能堵天下悠悠之口。”
皇帝来了兴趣,摆手道:“常爱卿但说无妨!”
常贵明言道:“四皇子年十二,正是不懂事的年纪,犯下如此罪过也是不该,但皇子本性不坏,也不是故意为之。说到底,还是年岁太小,做事情不懂得收放自如啊!”
顿了顿,言语相随,“然而这天下间又有多少孩童在这不知错的年岁犯下错事,被关入监牢当中呢?微臣以为,这律法当中应当加一条:年十四岁以下者,触犯刑律罪不及人,教育为先,以观后效。”
“我们都是从少年时过来的,那时候年少无知,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由着性子任性妄为,却没有过多的恶意。若那个时候犯些错事就被打上罪人的烙印,对将来的人生会是个多么大的影响。以微臣看来,年十四岁,才为成人;为成人,才要为自己所行负责。这是微臣这些年来研读帝国所判之事得出来的些许感悟,请陛下勿怪!”
皇帝仔细想了想,突然想到四皇子那微红的眼睛,不由得正了正身,“此事可为,常爱卿你与刑部尚书商量一番,做个详尽的折子上来,不过,要等到年后,我不想让右丞相认为我这是在为皇子开脱,你可明白!”
常贵弯下了腰,说道:“微臣领旨,陛下龙体要紧,请早日歇息,请恕微臣告退!”
皇帝解开了心结,气血两通,微笑道:“常爱卿勤苦,退下吧!”说着,自己也起身离开这里,不知到哪位妃子阁中去了。
清风不解世事,犹自在殿中拂过。房中的碎玉自有太监仆从们打扫,只一会的功夫那件碎了的夜光玉杯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一同消失的还有刚才殿中那无第三人知晓的话语。世事如棋,只是有人为棋子,有人执棋,不论黑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