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冰冷的草原在等待着今年第一场雪,而位于帝国南面的楚郡却下着一场连绵不决的雨。泛着凉意的雨水敲打着楚国都城那并不高大的城墙,飞溅的雨滴四散开来,给东昌这座城市带来十足的湿意。
南楚多文人,借着这场雨的氛围吟诗作对:
千里江山风雨落,英雄有名四野中。
要问柳江奔何处,东海三清谈笑间。
南楚多秀女,借着这场雨的凉意做活思汉:
锦绣年华手中线,千颜不语画中藏。
朱颜不改谁人看,少年何故行匆忙。
南楚多商人,此时东昌城里买卖最大的宋老爷却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宋阳站在宽大的屋檐下,看着飘然落下的雨滴,丝毫也不在乎院中淋雨的少年。潸然而下的雨滴随风被吹到屋檐下,滴落到宋阳的脸上,打断了男人飘荡的心思。
“起风了!”
作为东昌城里最富有的商人,宋府中并不华丽,简简单单的布置下别有一番韵律。宋府后院有一个专门的演武场,是专门为宋家少爷改建的,原先这里是一个花园,自从少爷进入到宋府,宋家老爷宋阳顶住了家中妇人的哭闹,生生将花园推平,建了这个没有一丝美感的武场,专做自己儿子的修行场所。
是的,宋家少爷并不是家中主妇所生,而是宋阳在外面和情妇的孽种。至少在宋家主妇的眼里,那就是个孽种。
在旁人看来,宋阳与妻子恩爱有加,连妾室都没有一个,可惜的是一直膝下无子。坊间传闻宋阳的妻子宋氏没有生育的能力,不过宋氏几乎不出门,自然也听不到邻居的议论。在宋阳三十六岁的时候,抱回家一个白净可人的婴儿,跟宋氏坦白这是与街边卖豆腐的女子所生。宋氏怎肯罢休,带着家丁护卫将那豆腐西施好一番羞辱,那豆腐西施也是个烈性女子,当夜就投江自尽了,连个尸首都没留下。此事在东昌城中闹的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坊间传言众说纷纭,到最后就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宋氏果真是生不出孩子的!
宋阳将孩子接回家中,取名宋归,自此精心培养,礼,乐,书,画,老师都不知请了多少。那宋氏见事已至此,对自家老爷也失去了信心,每日在自己的卧房吃斋静养,只求看不见府中孩儿以求个眼不见为净。
那宋归也争气,三岁能文,五岁成诗,八岁能辩驳府中文士,到了十二岁已然是个翩翩公子,才学不凡。更加了不得的是,宋归在四岁的时候被父亲送入道殿,并成功的感悟水之韵律,得以开始修行道法。到现在,东昌城中谁也不敢定论宋家公子会有怎样的前程,但大家一致相信:宋归会超过自己父亲的成就,让自己的名头响彻在这片大陆上。
此刻,被宋阳寄予厚望的少年正安静地站在演武场当中,双眼紧闭,一头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脑后,雨滴顺着少年棱角分明的脸庞缓缓滴落,溅到地上那双****的脚旁。白衣飘飘,腰间镶嵌着珍珠的腰带紧紧环绕,剑意幽寒,斜挂后背的若水宝剑如龙挂壁。
好一个英俊少年!好一个英武侠客!
宋归睁开双眼,体会着从东方吹来的清风,看着屋檐下的父亲,开口说道:“是的,起风了,风来自于海边,我闻到了大海的味道!”
宋阳看着东边,眼中有说不出的悲伤,“是啊,来自大海的味道。你的母亲就来自于东边的海岛上,不知这时候在哪里沉浮飘荡。”
少年听父亲讲过当年之事,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不知如何表达,心有所念却只能沉默,下落的雨滴遇上少年,好像知晓对方心中的悲哀,竟然绕开了少年的身体,四下溅落摔得粉碎,后方的雨滴却不管不顾,少年的身上更湿了。
“人之道心有余,天之道力补足。孩儿你修行这若水剑道可还习惯?”宋阳收回目光,专注的看着雨中的少年,眼中充满着希望。
少年回答道:“还好,父亲您让我在这雨中感悟水之韵律,我似有所悟。再过些日子我的修为应该就能进入到外控的阶段了。只是为何我在水池中没有这样的感悟,难道这雨水与池中之水有什么不同么?”
宋阳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耐心解释道:“水相同而道不同,道相同而水自控。这雨水与池水其实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里面所含的天道蕴藏有所差异。这雨水自天上而来,带着天道的韵律飘落而下,没有和尘世间有所接触,所以你能更深切得感受到其中所含的水之韵律。而池塘之水无论是江河汇聚而成,还是雨水积攒而成,在这世间受到红尘烟火的污染,里面的道已近混杂不堪了。天道悠悠,各不相同,修道之人最好能忠于一种,这样才能走到尽头!”
宋归仔细想了想,明白了,“我行这若水剑道,其实就是用剑来展现天道中的水之韵律,道在心中,可手中无剑!只是父亲,我一直不明白这天道里常说的是道韵呢还是道蕴呢?”
宋阳脸上的笑容更多了,只是若仔细看来,还有着一丝丝的自嘲,“好一个道在心中,可手中无剑!但你可知要达到那种境界需要多少年?我年少时荒唐不羁,到如今的年纪也只是修到变意的境界,跟通达之境虽说只隔了一条线,但要越过去不知有多难!”
看着院中淅淅沥沥的雨点,宋阳向前走了几步,边走边说:“如今我只有把希望放在你的身上,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至于你所问的却也无关紧要,孩儿你只要记住:道韵为动,韵律自在随心控;道蕴为静,蕴藏世间明心悟!”
屋檐能为人们遮挡雨水,却也拦不住走出檐下的人。宋阳走入到院中,不顾依然下落的雨滴,站在少年身前。
雨越下越大,但没有一滴能落在宋阳的身上,透亮的雨水在宋阳头顶一尺处陡然斜落,如同空手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雨帘分开,形成一处雨下的空洞。
宋阳静静得站在这处空洞里,身前的少年依然在雨中接受天空的洗礼。若有旁人看见这一幕,肯定会觉得眼睛花了,会认为眼前的场景是不是反了。
在外人看来,甚至在宋府中的丫鬟杂役眼中,宋阳就是一个勤俭节约到抠门,八面玲珑笑官人的普通商贾,宋家少爷才是那个学富五车,上天入地的世外高人。
演武场禁止一切闲杂人等,就是有也逃不过宋阳的感知,对着自己的亲人才能展现自己私下的一面,“永远不要让对方知道你的价码是做生意的准则。做人也一样,我的孩子,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底线所在,哪怕是我!如若有那么一个人知晓了你的全部,那你离失败就不远了。你明白么?”
宋归点点头,雨水顺着他光洁的额头落下,消失在无形中,“孩儿明白!”
宋阳笑了笑,其中的意味让人看不明白。也许,只有经过惨痛的失败,年少的宋归才能明白这句话里包含的冷漠与残酷。
宋阳收回了头顶的神奇手段,身体瞬间被雨水打湿,冰冷的雨水洗涤着男人那并不年轻的脸庞,一滴调皮的雨珠偷偷滑过眼角,瞬间变大,加速落入大地。
“宋归,不要怨我对你如此苛责,也不要怨你的养母对你漠不关心,我们的希望都全然在你的肩膀。为了我,为了宋家,也为了你自己。你一定要努力走到顶端,走到朝堂上去,走到这天下间,手握风雨人逍遥,那时才能去实现我们更大的理想。”
父辈的希望被重重压在少年的肩头,若他能够挺过去,那迎接他的将是如画江山,如若不能,那请安静的消失。多少风流人物到最后只剩下了风流,成为人物的又有哪个会是个简单自由的善良人呢!
少年闭上了眼,带着本不该背负的重担将身心沉入到这一片雨中,并不看父亲离去的身影,落雨飘摇,不知是风动的,还是意动了。
宋阳离开后院的演武场,又变回了那个八面玲珑的商人,看着一路上跟他打招呼的丫鬟,微微点头。
行至一处院房,宋阳推门而入,身后清冷的山茶散发着幽香。
房中静坐的妇人喃喃自语,跳动的烛光散发着有限的温度。男人冷峻的脸上隐藏着一丝温柔,“到底宋归是我宋家的骨肉,肩负着我宋家未来的希望,这并不是我的希望,更是我的父辈对我们的希望。不要忘了,这也是你家人的意思。”
妇人看着眼前的空处,不愿见到男人那张被岁月拂过的脸,“你说的都对,我也都明白。但我就不想看到他那张脸,一看到他,我就想起你那。。。。。。”
“休要再提,你只要知道,宋归是我们的未来就好了。”宋阳打断了妇人的话语,离开了这间冷清的房间。看着屋外连绵不觉的雨水,想着院中的少年,男人露出狠厉的神色。
谋大事者必心无所忌,狠辣决绝。女人,还是离得远一些好!
成大事者早早图谋,欲要向天再借五百年。
成小事者早早行动,欲要向人再借五两钱。
对于这个嘈杂的世界来说,考个进士都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不过,对于大汉北方辛屯镇中的林秀才来说,让自己的儿子考个举人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五两银子,只是区区五两银子,邹兄弟你都不帮我这个小忙么!”身穿棉衣大褂的林千康此时正站在镇西的肉铺前,小心的说着话。
刀声阵阵,红肉翻飞,邹十八手握着那把号称有十八斤的滚肉刀,对着案台上的猪肉发泄着白天的情绪。
眼看案台里的屠夫并不理会自己,林秀才探上前来,说的更大声了,“我说,十八,咱们也算是认识多年了,这银子我又不是不还,你就借我又能怎样?再者说,以后我的君儿考中进士,还能差你这两个猪肉钱。”
邹十八歪了歪头,僵硬的脖子发出骨节碰撞的声音,随手重重一刀砍向案板,锋利的刀刃一角嵌入千疮百孔的木台,斜立着微微颤抖,发出嗡嗡的响声。
“我说,林秀才,不是我不借,你这要借也要把你以前借的先还了再说啊。俗话说的好,有借有还,这再借不难。我这大老粗都明白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再说了,我又不是开善堂的,哪有那么多的银钱给你。”
林千康嘿嘿一笑,陪着笑脸说道:“我要是有钱那肯定第一时间还你,但我的情况你都知道,这镇上的小子们想读书的越来越少,这束脩也随之少了。我又没什么别的本事,去哪寻得些银钱来还你?你也莫急,不如让你家小子来我这念几年书,这欠下的银子全当我那学堂的束脩好了,这样不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么!再说以后,不用林君考上进士,哪怕高中举人,到时这名士府中有座次,还短的了这些许小钱么?”
林秀才说的是眉飞色舞,好像明日林君就已经登堂拜相。邹屠夫听的是眉头紧皱,恨不得立马将他剁成肉块。
“好你个林千康,我那儿子读书有个屁用,一个杀猪的学那么多风雅俗事有何用处。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是打算空手套白狼啊!亏我儿子还和林君玩在一处呢!等你儿子考中进士?你先给我去考个举人让我看看!”
邹十八有些恼了,看着眼前的酸秀才气不打一处来,一手提起案板上的切肉刀,在身前挥舞,口中喝道:
“去去去,不要再跟我提借钱的事情,等你把以前借了的还上再说别的。当初二娘瞎了眼看上你!再过来小心打断你的腿!”
林秀才被吓得连连后退,只得快速离开这里,口中嘟囔着:“莽夫,真是个莽夫,这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我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我君子动口不动手。等我的君儿高中进士,到时候有你们上门巴结的时候,哼。。。。。。”
气愤不已的林千康恼怒于没有借到银两,也羞愧于没有借到银两。虽说家中并不是很缺钱,但为了儿子林君的前程,这该花的银钱也少不了。
回到家中,看到在灶台旁帮助李二娘收拾晚餐的林君,林秀才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君子不立灶台,女子不读圣贤。林君啊林君,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今天我给你布置下的功课你可做完。怎么一个个的都不务正业,真是气死我了。”
李二娘看丈夫回来一阵数落,将手中的菜狠狠抖了抖,张嘴就说:“你个林千康,这又是在哪不顺了回来向孩子发火,有本事你出去嚎去。君儿,去洗手,准备吃饭。”
林秀才不敢顶嘴,垂头丧气的坐在桌子边等待开饭。这男人在莫一处地方降服不住女人,那在别的所有地方都会被女人所压制,这就是夫妻间的道理。
饭毕,李二娘收拾桌椅,洗碗擦地忙个不停,不理桌边的林秀才在教导孩儿。昏暗的油灯下父子俩的身影快要重叠到一起。
林君正襟危坐,等待着父亲每日的训导。看着乖巧的儿子,林千康不由得咽下本想吐槽的话语,轻轻叹了一口气,往事如烟在口中缓缓道来。
“君儿,我不想你成为我这样的人。在你的爷爷眼中,我并不是一个好儿子,但在我的心里,你会是一个出色的林家子孙。当年我考上秀才,沾沾自喜,以为这世间之事都会如我所想,放荡不羁荒废了学业,等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考举人八次不中,连我的母亲都对我失去了希望。邻居同生,不知道看了我多少笑话。父亲明理,知晓事不可为便不为,托人给我找了个账房的营生,我本该安心专注生活,但我心中不平:我怎么就考不中举人?我假意答应了父亲,实则继续备考,家中老少都顾不上了,就等一朝喷迸发,震惊世人。可惜,命里无他莫强求啊!第九次!我又失败了。”
看着室内忙碌的妇人,林秀才眼中透出点温柔,“我无颜面对父亲与亲友,留书一封远走长安,本想直去草原游历南北,谁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你的母亲,这才有了你。”
林君低头不语,感受到了父亲语气中那深深的浓情。
“若没有你母亲,我可能早就死在草原上了。但我还是不甘心,我能为了你的母亲留在这小镇当中,但我不希望我林家的孩儿一世都在这破落的小镇里。你应该去看的更多,你应该拥有的更多。而这些希望,只有你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才能达到。”
“为了这个目标,我希望明年送你去定安城的学馆中好好进取,至少后年考个秀才的名头才是正经。这是我对你的希望,也曾经是我的父亲对我的希望。”
林君听了许久,想了许久,终究点了点头,只不过心中所想无人能知。
父辈的希望就这么一代一代的往下传,终究是希望变成了心中永不磨灭的愿望,还是彻底归于平静,没有一丝实现的机会。时间的长河慢慢流淌,希望还在人间。
希望在人间?有人不这么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