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宫中,大理寺卿常贵重重得吁了一口气,看着身后的皇宫沉默不语,已经关住的宫门像吃人的怪兽一般让人不寒而栗。不远处的家丁看自家老爷出来了,赶忙抬着轿子过来,生怕这呼呼的冷风将老爷吹病了。
晃悠悠的轿子在明亮的大街上缓缓而行,常贵似感觉不到这种颠簸,一手抚膝,一手摸鼻,静静得想着些什么。街旁的酒家青楼还灯火通明,不时传来诗文酒令的声音,传到轿中贵人的耳旁只是平添了一份烦恼。
待回到府中,发现家中妇人还在等着自己,常贵平复了一下心情,接过妇人递过来的热毛巾狠狠地擦了擦脸,将脸上的疲惫抹去,这才坐在内堂,品茶聊天。
这皇恩浩荡也是一种负担,还是一种不得不背负的负担,逃不掉,避不得,只能接受,否则,等待的就是天威难测了。
“夫人,不必如此辛劳,有什么事情让下人去做就好了,你也坐着跟我说说话吧!”常贵在家中十分心疼老婆,看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常夫人笑了笑,“那些下人做的哪有我做的仔细,再说,我就喜欢服侍老爷你呀!”说着,将常贵手中的凉茶倒掉,又换了一杯热饮,关切的问道:
“皇帝陛下这么晚了还找你有什么事情,就不能明日再说么!你说你这官也越做越大,怎么感觉比以前还更劳累了呢。要我说,你还不如寻个机会,外放做官,怎么也比在这长安城里自在逍遥,要不总受这夹板气!”
常贵笑笑,说道:“你这也是妇人之言,小人之心,在外面可不要说给别人听,要不为我惹得一身麻烦。天子脚下难做官,但这天子脚下易升官啊!只要得皇上赏识,平日里受些委屈劳累又有什么关系。至少在这长安城中,多少年华易逝,我已经不是那个跟在人后唯唯诺诺的书生了,你说是也不是?”
常夫人笑的更开心了,“那你现在跟在皇上后面难道不是唯唯诺诺的了”
常贵无法回答,只是眼中的得色依旧,“这世上谁不是小心翼翼的活着,我能比大部分的人活的自在、富贵就知足了。你呀,妇道人家,知足常乐懂不懂!”
“好好好,我知足,我常乐。不过老爷,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办了么。”常夫人话题一转,开始吹枕边风了。
常贵信心十足,笑道:“你那侄儿今年可是十三岁?”
“是,老爷,过了年就整十三了,怎么,这事还跟年岁有关?你说我那侄儿这么小的年纪,就被关在那长安府衙,不知吃了多少苦,我这是心疼啊!”
常贵冷哼一声,说道:“那小子都是被你们这些妇人给宠坏了,再过几年若不好好管教,到时候惹到不该惹的人,那谁也救不了他了。”
妇人作势欲哭,“我一定和他母亲好好管教他,不过你先把他给放出来才行啊!”
看见自己妻子有些恼怒,常贵不再卖关子,“放心,我先告诉你一个消息,等到年关的时候,我大汉百年,皇帝陛下会大赦天下,到那时,你还怕那兔崽子放不出来么?”
常夫人一听这话,着急的又问:“真的,这是真的,你怎么知道的?不过,要是这赦免的人中没有我那可怜的侄儿怎么办,你能保证他一定会被放出来吗?”
常贵得意的笑了,摸着鼻子说道:“我当然知道,这件事就是我跟陛下提的,再者说,我今日跟陛下进言,‘十四岁以下者,触碰律法而不受刑罚’,陛下已经应了。待明日我与刑部尚书再商讨一下细节,等年关一过,就奏本朝廷讨论。算算日子,你那侄儿在狱中也再呆个足月就能出来了。”
常夫人抹了抹微红的眼睛,起身来到自家老爷身后,小心的给常贵捏着肩,“老爷,你真有本事,那我先替我那妹妹谢谢你了。不过,这朝廷的大员们会同意么?”
常贵眯着眼,享受着夫人的温柔手法,缓缓说道:“你这妇人哪都好,就是见识太短。如今这长安城里,那些侯府公子们有几个是让人省心的。多少高官子爵都头疼为自己孙儿擦屁股。我这本子往上一递,他们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再说,陛下已经同意了,他们又怎么会违抗陛下的旨意呢?我这可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主意,你不用多心。”
这夫人也是个心思活络之人,稍微想了想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你好,我好,大家好?我看是你们好才对!哪有什么大家都好的事情,你们好了,总有人不会感觉好的。”常夫人叹了一口气,“可怜了这长安城中的百姓了!”
常贵有些不高兴,“你这妇人,百姓怎么了,难道他们过的不好么!再者说,你又不是百姓,何必为他们说话呢。你那侄儿纵马撞死的老者难道不是百姓?真是无趣的很!”
常夫人被教训的无话可说。这些小事,还是由男人做主吧。
天子重臣手下的事情都是些小事,放到百姓的头上可都是大事。天空中的老鹰不会去管地上的草鸡是否饱腹,山林中的猛虎也不会在乎爪下的麋鹿家中是否还有牵挂,草原上的天可汗更不会在乎信仰自己的人去做了强盗。
但草鸡会在乎,麋鹿会在乎,被强盗抢劫的人会在乎。
苍茫世间多少事,谁又是真正在乎呢?
第二日,朝堂之上发生了一件大事,群臣不安,金銮殿跪倒一片。
大理寺卿常贵在殿上直接将四皇子误杀商明一案放在明面,直言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误杀在前,故轻判入狱二十年!
此言一出,群臣惶恐,不敢看向金銮宝殿上的皇帝陛下。
谁知陛下竟然同意了,殿内的大臣们都不知如何言语,只能跪在地上请皇上三思。
右丞相商重山直接出群臣之列,跪倒在地,直言道:“微臣惶恐,实在当不得陛下如此厚爱,我那孩儿命中有此一劫,当怪不得四皇子殿下。微臣斗胆,自认为此番判决,有些重了。请陛下三思!”
后方群臣附和道:“请陛下三思!”
整齐的声音环绕殿中的龙柱,飘荡在殿外,消失在这片皇宫当中。门外的侍卫毫无表情,依旧那么笔直的站着,丝毫不为身后所动。
皇帝满意得看了看台下的众臣,也不说话,只是又看了大理寺卿一眼,示意他来继续这个话题。
常贵此刻正立于殿中,与周围跪倒一片的群臣相比显得那么的出众,他却不敢有丝毫别的心思,视线一直不离开天子左右。
瞧见陛下有所表示,常贵也跪倒在这大殿之上,洪亮的声音陡然想起,“陛下赎罪,只是我大汉依法治国,律法上明言于此,四皇子所犯之罪理应判入监二十年,况且此案十分明了,律法所示也清楚非常。请陛下示下。”
皇帝看着下方再无站立的人,笑了,缓缓说道:“此事不用再提,就依常爱卿所言,四皇子入大理寺监服刑。帝国律法,不可侵犯,即使是我的皇儿也一样,希望诸君共勉。诸位爱卿都起来吧,朕意已决,不用再劝。”
众臣平身,激动的声音响彻金銮宝殿:“陛下圣明!”
陛下不再多言,一旁的太监看皇帝没有什么别的表示了,尖锐的声音响彻朝堂:“有本请奏,无事退朝。礼毕,请三品及三品以上官员入御书房议事!”
今日殿中众臣已被陛下对四皇子的决绝所震撼,即使有什么事情也不敢今日提出,大员们跟着太监走向御书房,相互低声私语猜测着。常贵也在其列,紧紧跟在众人身后,也不说话,只是偶尔的眼神飘向最前方。
此刻走在人群最前方的有两人,一人正是右丞相商重山,另一人显得比商丞相文雅许多。不多的胡子修得整整齐齐,花白的头发被牢牢固定在头上不动分毫,真是一派风流雅士的风范,此人正是帝国的左丞相,孔清。
孔清统管中书省,乃是帝国文臣之首,平素里待人和善,但做起事情来自由一番狠劲。在朝堂上常与右丞相商重山意见相左。帝国文武大臣,各自站在左右丞相身后,陛下也乐得看他们针锋相对,皇家权术,平衡而已。若是一家独大,那这朝廷是谁的朝廷,这天下又是谁的天下呢!
二人比肩而行,不超过对方一步,也不拉后对方一步。偶尔交错的眼神一触即走,平静的表面下是沉默的火山,不知多会喷发。更有趣的事,两人眼神中都含着不明不楚的笑意,商重山眼里能看出如释重负的意味,孔清的眼中更为复杂,里面的嘲笑的意味也许只有后方的大理寺卿常贵能想明白。
众人来到御书房等候,各自在自己的阵营低声讨论,不知皇帝叫他们至此有什么事情。相比商重山那群人,孔清身后讨论的声音要小的多,也少的多,那孔清更是闭目养神,丝毫也不介意对方投过来的询问的目光。
等了一会,皇帝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了,众臣弯腰请安。李皇帝并不喜欢跪拜之礼,平日里也不让那些大臣们跪成一片,只是当天子震怒或者群臣不安时,才会在朝堂上看见那么多人的膝盖触在地上。
皇帝坐上龙榻,接过旁边太监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看着下方的众人,满意的点点头,“众位爱卿不必多礼,来人,赐坐!”
一众小太监们不知何时来到房中,麻利得摆好了凳子就消失不见,看架势不知排练了多少次才有这样的速度。
众臣谢恩,都知晓陛下的性子,款然坐下没有一丝声音,最前方只有两把椅子,坐的当然是帝国的左右丞相,后方的臣子不敢直视陛下的龙颜,只能面朝着前方丞相的后脑勺,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一言不发,等待着陛下来打破这份沉默。
商重山心有所感,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是自己意料不到的,但思来想去总不得法,只能看着前方书桌上的那方砚台默默思索;孔清面露笑容,看似成竹在胸,斜眼瞥了旁边的右相一眼,又把目光投入到皇帝身前的朱砂御笔上,不知在思谋着什么。
皇帝扫视了一眼,正了正身子,开口说道:“这次召集众卿过来,确实是有一件大事相商。年关将至,我大汉已经快要走到承天二十七年了。想当初,先祖看见百姓们身处水生火热的境况当中,于心不忍,这才揭竿而起,推翻了那腐朽的前朝,将前朝遗老们赶到了冰原之上,这才有了我们现在的这份伟业。算来,已经有将近一百年的时间了。”
皇帝感慨了一番,看着底下不住点着的头,继续说道:“还有不到足月的时间,就是新的一年了。值此帝国百岁,朕决议普天同庆,到时在宫中大宴群臣,众位爱卿以为如何啊?”
商丞相等了一会,看孔清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压下了心中的疑惑,站起身来,“陛下圣明,我大汉百年,确实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微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
皇帝笑了笑,又看向左边。
孔清见陛下看过来,微微一笑,起身进言:“陛下圣明,我大汉在陛下的带领下日益昌盛,百姓安居,商人富裕,兵卒勇猛,邻国相交和睦,实乃百年间的盛世。陛下大宴群臣能让帝国官员们感受到陛下的圣恩,微臣以为是个极好的事情。只是我大汉不止有这些官员,还有那千千万万的百姓,臣以为应该让百姓也能体会到这大汉百年的盛世光景。故此,微臣提议,陛下可借此机会大赦天下,以彰显圣恩!”
皇帝闻此言,脸上笑容更盛,拍手说道:“孔爱卿不愧是我大汉的人才,帝国的栋梁,想问题如此周全。也是,这天下已经很久没有经过大赦了。就是不知众位爱卿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就此机会,一一道来,要知此番年关,绝对是百年中最大的事情,你们可不要错过了!”
孔清身后的一众文官直接站起身来,同声说道:“孔丞相所言极是,微臣无话可说。帝国百年,陛下圣心可表天地,天下大赦,百姓同欢,实乃帝国之兴!我大汉百姓定当感激涕零,赞叹陛下乃是千古名君!”
商重山闻言,也不多想,带领着自己身后的官员,附和道:“微臣也同意孔清所言,帝国百年,当普天同庆,天下大赦!”
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商重山脸上突然露出了些自嘲的神情。“天下大赦,实乃是彰显陛下圣恩最好的方法,微臣并无他言。”
皇帝若有所思得看了看商重山,笑了,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站起身来,“难得你们意见相同,实乃天下百姓之福。朕还有事,你们也退下吧!”说着,摆手而去,瞬间就消失在众人眼中。
孔清看着犹自楞在那里的右丞相,也不多言,带着身后的文臣们自顾走了。剩下的人不敢打搅商丞相的思绪,一时间僵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对。周边的小太监看着有趣,却也不敢出言让他们快快离开。
商丞相只愣了一会,也跟着离开了,只一会的功夫,刚才还群臣激昂的御书房就剩下了几个整理器具的无知太监。
宫外,各位大臣拱手相送,只见那商重山铁青着脸,坐上马车,飞驰而去。孔清看着远去的烟尘,面无表情。只听身边传来一句大胆的话,“只不过一匹夫而已!”
孔丞相身边并无他人,只有大理寺卿常贵在侧,“纵然是个匹夫,也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匹夫啊!”常贵左右看了看,小心说道:“大人算无遗策,卑职佩服!这次让商丞相吃了一个哑巴亏,他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请大人小心提防!”
孔清摇摇头,“你错了,我并不想如此,你要记住,我们只是为陛下解决一个小麻烦而已。那商重山要怪也只能怪他的孩儿命不好,死在了皇子的剑下。我们顺势而为,才有了今日御书房的局面。昨日,你做的不错,但你要记住,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与旁人无关,更与我无关。”
常贵轻轻点头,“卑职明白,那本就是我的主意,与大人无关。”
孔清微微点点头,又摇摇头,坐上不远处的软轿,就此离去。常贵摸了摸鼻子,看四周再无他人,却不坐轿,就这么一步步向着城中走去,只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中,不知所踪。
在长安城南侧有一处宅院,朱红的大门两侧摆放着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门上一对暗金虎头嘴下衔环,只是看两侧站立的兵士估计没什么人敢去触碰它。
一架马车风风火火的驶来,稳稳得停在门口,只见商重山几步跳下,也不等身后的侍卫,径直走入缓缓打开的大门。身后的护卫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好手,迅速跟上前方大人的步伐。朱红的大门又合了起来,挡住了外面所有探视的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