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号!”
随着悠扬的声音传来,圆脸商人只觉得身子一热,赶忙向兵卒告辞,快步跑向那显眼的小屋,厚实的衣摆竟也像要飞起来一般。
推开小屋,只见宽大的暗黑色檀木官椅上端坐着一名身穿红色帝国官服的官员正看着手中的字条,桌子上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散发出油墨的清香,精巧的算盘也在其中。一简单木櫈端端放于桌子前,后方的壁炉中燃烧的火焰带给这个冬天难得的温暖。
在屋内一角,放着一个华丽的柜子,柜子是用金丝楠木而成,良好的雕工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柜子四角用金银包裹,飞扬的银边金底透着华贵。柜子有5层,由上而下摆着四个白色的人头骨,空洞的眼窝只对着桌后安静的官员。
圆脸商人飞快的扫视了一圈屋内的场景,被那白净的头骨逼回了脸上本洋溢的笑容。愣了愣,迅速缓过神来,朝里先作了个揖。
“平安郡行商方宁见过李大人!”
官员一直在默默看手中字条,商人推门而入的声音也没有让他移开眼睛。听到商人说话,随手把字条扔进壁炉,这才把目光投到圆脸商人身上。
“你见过我?”官员一脸平静。
“这渡口谁人不识李大人,鄙人虽未曾见过大人,但大人声名在外,我一进来,观大人气度轩昂,就知您是李大人。”
“坐,方老板来自平安郡啊,说起来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回去了。不知长阳城外那片桃树林还曾有当年的风采么!”李大人长吁一口气,回忆着当年的故事。
“哎呀呀,恕我眼拙,没看出李大人原来也是平安郡人士。大人,现在长阳城外那片桃林早已不在了,上一任郡守家中女儿闻不了桃花香,现在整个长阳城都找不到几株像样的桃树了。”方老板还是不肯坐。
“竟是如此,想当初。。。哎。。。不提不提了,先办正事吧。”李大人坐正了身子,拿出纸笔放在桌上,推给商人,“先登记货品吧,你是上午最后一个,正好前几个办的快,时间很充足,坐下写吧。”
出关交税很简单,填写一张过关的货物清单,税官再根据清单计算所交税额,一手交钱,一手给完税凭证就能过渡口了。
李大人拿着写好的清单看了一会,然后直勾勾的盯着商人的眼睛。沸腾的火焰在壁炉中飞舞,商人身下的木櫈发出痛苦的“吱吱”声。
“呵呵。方老板不用紧张,我只是在考虑用不用查验你们商队的货物,既然方老板与我有同乡之谊,那我就相信这清单所述了。请稍等片刻,我算算税额马上就好。”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算盘声响,李大人很快就算好了商人应交的税款,方老板看了看,默算了一下,确定无误,这才从怀中掏出了银票。
“大人辛苦,这多出来的银两也不用找了,算是我请李大人喝茶,请大人笑纳。”商人深韵做人之道,可惜李大人没有领情,核算仔细,并把多余的银钱和交税凭证直接放于宽大的桌子中间。
“方老板糊涂啊,若不是你我同为长阳人,我不计较,不然,门外的官兵可不是吃素的。”李大人用手指点点桌上的银票,教导着自己的同乡。
方老板站起身来把凭证收好,银票却推向里面,正要说些什么,李大人抢先开口了。
“头骨不说话,暗影看人间。也罢,今日时间尚早,我想这屋内的白骨你肯定也很好奇,我就和你说说这人头骷髅的故事,可好?”
方老板一抱拳,“鄙人洗耳恭听!”
“承天八年,定安城中出了一桩案子,有妇人状告当时的税务司大司长鲁明,说他贪了渡口来的税银。当时定安城知府乃是鲁明的亲两姨弟兄,自不信妇人所言,本打算治她个诬告朝廷命官的罪名。谁知那妇人见势不妙,在乡野躲了半月,最后不知通的哪条门路搭上了镇北军的一个副将。那几年,镇北军和地方因为土地问题弄的有些谁也看不上谁,甚至镇北军的将军放话要郡守好看。只是帝国律法严明,军政分家,谁也奈何不得谁。这下得着机会直接上奏一本捅到了长安朝堂之上,后果你也看见了,现在摆在柜子最底下的那个就是当年的鲁明,他的一家老小全不得安生,当时的知府也受他牵连,被革职发配边疆做一走卒,可怜啊可怜!而当年在此坐的那位税监清正廉明,过手账目清清楚楚,此事一出,立马被提拔为大司长,他有感于鲁明的不智,也是为了提醒后来的税监,特请报朝廷,许他在这放一人头柜,专门放置贪腐官员的头骨以警示后人。”
方老板听了却不以为然,轻声说道:“鄙人明白,我相信以大人的为人定不会做那些贪污税款的事情,不过我这小小敬意只是为了和大人交个朋友,帝国律法我也了解:贪国家财富者,尽斩之,九族皆为奴。但朋友之交,些许银钱又算的了什么。再说,这该交的税款我可一点都没有少啊,完全按章办事,请大人放心。再者说,那妇人莫不是受人指使专门坑害鲁大人的,不然怎么告的那么准。”
李大人摇摇头,“要我说也是那鲁明自作自受,那妇人本是他在外养的一情儿,吃喝用度都很花钱,贪来的钱财大半都是花在那个女人身上了。不知怎的让他家中夫人知道了,那家夫人可狠,与知府夫人为同胞姐妹,平日就张扬跋扈,知道自家男人在外养了个小,这还了得,带着七八家丁直接把那妇人捉回家中痛打一番。鲁明屁都没放,据说在家中长跪了一夜。这边妇人被打,心中自然不忿,即恨鲁明夫人跋扈,也恨身边男人没种不知维护自己。一狠心,偷走了鲁明藏在她那的银钱、账目,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李大人看着桌上的银票,开口说道:“帝国的财富任何人都不能染指,换句话说,过渡口所收的税银任何人都不能伸手。但是商人逐利,不能不交税,但是总想着要少交税。你我本是同郡人,我和你说话也不用藏着掖着了。”
方老板一拱手,“请大人明言!”
“要交税,首先要登记货物、数量、种类,帝国没有那么多精力去一一核查,只能偶尔抽检,若是抽检发现你少报的话,那等待的就是帝国无情的律法。商人们都知道这一点,谁也不敢说自己的货物能不被抽检,哪怕那些皇商也不行。但若是你我是朋友,更是有银钱往来,那到时候我会好意思去检查你的货品么?”
“我刚才一直看你,就是看你有没有一丝心虚,我若是看出你有一点不对的地方,那么我就会让边军检查核算你的货物,到那时,你可别怪我不顾同乡之谊了。”
圆脸商人弱弱的笑了声,“我断不会如此让大人为难的,再说了,李大人你其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了,就算是有什么过错,最多也就是个失察之罪,罚薪而已,何必这么认真呢。”
“你呀呀,果然不愧是当商人的好材料,话虽如此,但我李某人怎可如此,那样的话如何对得起朝廷,如何对得起百姓?”
李大人顿了顿,离开宽大的椅子,起身走到那摆放头骨的房中一角,拿起第三层的头骨,就那么托在手里,目光看向商人。
“这个头骨的主人品阶和我一样,当年也是在这个位子上坐的。他跟鲁明不同,并没有什么大人在他后面扶持。所以平日里小心谨慎,对待过往的行商走贩一视同仁,秉公执法却也尺度分明。现在想想他真是冤枉啊,不害人,却被人所害。”
看来一眼商人,李大人把头骨放回原位,无不伤感的继续说道:“那时节,渡口往来纷杂无序,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秩序。每日能通过的商队不足半百,剩下没有通过的只能露宿在此等待明日。那时的税监叫陈文,多少行商希望跟他打好关系从而能尽快通关,而能让他们快速通过的也只有陈文。”
“其中有不少人就像你今日这般,帝国的税款并不少交,但这人情钱大家心知肚明不知往来多少。按理说这样不触碰帝国利益应该没什么事,那些行商也不可能大肆宣扬。可和陈文教好的商人当中却有一人,生生把他给毁了。”
方老板面色有些发白,声音更低了,“难道这位陈大人有心索贿,这位兄弟不甘于此从而告发于他?”
李大人摇摇头,脸上露出说不清的苦笑,“如果是这般那陈文也不冤,可这陈文从不向那些商人索要银钱,就是商人给他他也是再三推辞才收的,为的只是安他们的心。况且这税额都是定死的,陈文能给商人的也就是能早日过关,当然,这核检货物的比例或许要比其他人低一些。”
方老板挠挠头,不解得问道:“如此说来,这位陈大人可谓算是一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啊!这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朋友。不知是何等人才会看陈大人不对,要加害与他啊!难不成是朝中眼红之人?”
李大人看着柜子上那眼窝空洞的头骨,长叹了一口气,“唉——不用瞎猜了,那人来自监察院,那陈文到死的那一刻才知道,和他一直兄弟相称,平日饮酒而欢的行商原来是监察院康北路的监察暗使。可怜那位陈大人就这么不知不觉的咬在监察院放下的鱼饵上,死的何其不值啊!”
方老方仔细品了品这话,脑门上突然出了一阵冷汗,连忙说道:“大人,李大人,你该不会是怀疑我是监察院的人吧,我这,我这——唉——大人这是抬举我呢,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和那些六亲不认的监察院中人有所关系呢。大人冤枉我了呀!”
圆脸商人擦擦脸上滴落的汗,一把抓起桌上找回的银钱,狠狠放进自己怀里,“李大人清廉如水,小人佩服,这下是我唐突了,还请李大人莫怪。”
“无妨,无妨,谁让我们都是同乡呢,我这也是没事和你瞎聊聊,不然走的早了外面那些兵汉子会觉得我不好好为朝廷效力呢。”李大人看见商人把钱收回了,笑了,屋内没有了那些银钱搅扰,气氛都缓和了许多。
方老板静了静心,看着负手而立的官员,小心的说道:“听大人一席话,真是惊醒梦中人啊!小人愿多听听大人教诲,以后断然不会如此鲁莽,行这不齿之事了。”看了一眼面露得色的李大人,商人心中有数,继续说道:“这头骨不说话,警示后来人啊,大人每日端坐于此还如此平静,必定是问心无愧,光明正大才能压倒这头骨的寒气,真可谓是我帝国的栋梁,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小人愿再听听这头骨后面的事情,以后在外好传唱大人的美德。还请李大人成全。”方老板打算跟这位李大人搞好关系,多说说话也是好的。
“你可知这最上层的头骨是谁的?”李大人慢悠悠的问道。
“小人不知,但猜测肯定是大奸大恶之徒,不然也不会放在如此高地。”
李大人轻轻一笑,笑的方老板心中不宁,“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头骨是谁的,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头骨的主人到底是贪还是不贪。”
方老板不明白,多看了几眼,“请大人示下。”
“承天一十六年,东一郡官员自持天高皇帝远,贪腐成风,横征暴敛,郡下百姓生活苦不堪言,民怨沸腾。就连监察院东一路的监察史也和他们沆瀣一气,欺瞒朝廷。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监察院对北方冰原的前朝余孽并不放心,特地派了一个监察特卫去那探听情报。你要知道,这整个帝国的监察特卫都没有十个,他们直属监察院院长,对二品以下的官员有先斩后奏的权利,且各个身手不凡,据说都是修道之人。那位监察特卫路过东一郡直上冰原,在北原城看见种种不平之事,经过几日的探访,他发现事态严重,冰原之行都不顾,直接回长安城报给监察院院长****。当时皇帝陛下正为南方洪灾发愁困扰呢,那左院长连夜上报让皇帝陛下更为头疼。据说那奏本里有这么一句话:东一之乱,乱在官宦,尽斩之,恐有冤魂,斩半,恐有漏,百姓冤屈,无从申诉。”
“皇帝震怒,当夜急召省部大员,其夜殿中争论不休,皇帝陛下也摔烂了最爱的青花瓷瓶。第二日,神策军左部尽数出动,直奔东一郡,负责监察九郡的朱雀御史也亲身而去。那个月,整个东一郡有品阶的官员全部被砍下了脑袋,其中不知有多少冤屈。当中罪大恶极的几人被诛了九族,百姓拍手叫好,可那些才刚上任不久的官员让他如何贪腐,直接被砍了脑袋岂不冤枉。百姓可不管你有没有贪腐,他们眼里只有官帽子,可不管你是贪官还是清官。”
“乱了两年,朝廷才把东一郡恢复往日的样子。要不是现在的宰相,那时的朱雀御史在那坐镇维护当地的秩序,恐怕我帝国就只剩下八郡了。那场浩劫的影响到现在还有,官员没了,规矩就没有了,那百姓就能好么?如今的东一郡,百姓多刁民啊。”
“是,我们行商当中盛传一句话:买卖成于千里行,行商不过双兴岭。都说东一郡民风彪悍,原来根子在这啊!”双兴岭位于长安城东五百里处,过去了就是福临郡,福临郡土地肥沃,商业发达,是帝国首屈一指的富饶之地,只是那里的百姓有些自傲,瞧不上外郡之人,再往北就是东一郡了。
“那场浩劫对帝国的根基都有了些影响,要说唯一的好处就是罚没的那些银钱解决了南方的水患。不过在我看来,一地换一地,得不偿失啊。”
李大人重重叹了一口气,“砍下了那么多的人头,听说皇帝陛下本来是要将这些头骨在各郡当中展出的,借此敲打一下下面的官员,被当时的中书宰相孔大人规劝住才打消了这个念头。陛下知晓这处有一人头骨架,于是专门送过来一个,也不知是谁的脑袋,说是吓吓草原人也好,皇恩浩荡,当时的税监感于天子馈赠,于是专门放于最上层,并叮嘱后来人千万不能错了次序。”
方老板来到大人身后,不敢打扰李大人追忆往事,可强烈的好奇心充斥心中。
“小人不才,不知当时的孔大人说了什么能让皇帝陛下改变主意,请大人解惑。”
“呵呵呵,你问错人了,我也不知。好了,不提这事了,这天子圣心,岂是你我能猜测的。”
方老板知趣的没有再问,“那最后这个头骨呢,他又是何种人物。”
李大人笑了笑,摆了摆手,“这个不提也罢,只是一个贪财的税监而已。若不是这渡口有摆放头骨的习俗,他也万万不可能被摆在这里。”
把头骨仔细摆放了一番,李大人坐回到了自己宽大的椅子,看了一眼仍旧站在那里的商人,“好了,时日不早了,方老板也可以启程了。我这里也是到了午饭的时候了,我这就祝方老板一路顺风了!”
方老板长鞠一躬,这才离开小屋,摆放端正的头骨静默不言,也不知道同不同意刚才李大人的说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