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到了一个站乘客动了起来,眼前出现一个空座位,一个伙计样的小青年正想坐上去,"你坐!"贺淳之向一个比自己年纪大的站着的老人说。老人向贺淳之瞥了一眼坐了上去垂下头开始养神。看样子并不是特别想坐。</p>
贺淳之今天早上把素梅等三人领下"威尔士号",用领水艇送到潮白河约走的堤口上岸,见着三人骑上被五名骑马的精壮男子带来的马绝尘而去,他才掉转艇头回领水艇停靠的码头,向上司销了差。他并不知道内情,过去经常有这类事,管领水的上司和这些领水员利用领水艇从大船上搞点走私,接货、接人,从而逃避海关的监管是常事。</p>
对于体力自己还有充分的自信。登那些巨型外轮的舷梯自己连大气都不会喘一口。单凭这一点就取得了那些船长的信任。所以在电车上他喜欢让座,表示自己不老。这也是感觉自己老了的一种心态:总要证明自己不老,或者至少比同龄人年轻。</p>
他又想起四天前的事情。家里没人。不知道是谁把他家门前的花草树木砍得一踏糊涂,这些花草树木是他的最爱。报警吧又不是多大个事儿,问当地街坊的混混、青皮,又无人承认干过此事。况且贺淳之也讨厌混混、青皮,怕东问西问的被他们敲竹杠。电车过海河大桥了。重金属的轰隆声压入车内。疲惫的乘客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感。穿着长袍的贺淳之就在这个时候感觉手臂"滋"的一声痛了一下。贺涥之以为是被什么女人的胸针刺痛了的,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发现有女乘客,也就未曾在意。这时满车的人都动了起来,电车到了一个站。这是全巿的中心换乘站。满车厢的男女都面向车门挤起来。让给座位的那个老人也站起来了。不知道是谁把贺淳之的肩膀往下压了一下,贺淳之不由自主地跌坐在那个位置上。眼前是晃动的人的墙壁。贺淳之摸了一下手臂,不是很痛,但感觉到贴身的内衣湿漉漉的。电车上又挤上一些乘客。贺淳之眼睛发晕视线模糊一下睡了过去。电车朝终点车場跑去,车厢里人渐渐地少了。只有贺淳之眼睛半睁半闭地睡着。感觉身体在海里沉下浮起。电车的轰隆声已经远去,只有迷糊的感觉包裹自己全身。电车到了终点站乘客全部下完。车内清扫员走近贺淳之拍拍他的肩膀说:"喂喂,到终点站了。"像是醉了但没有酒臭。"终点、终点、起来!"清扫员又推了推身体。搭拉着脑袋的客人一横咕咚一声倒在了车厢地板上。清扫员"哇"的一声跳开身子跑去喊站台上的人。</p>
车厢内的地板原封不动的放着十八街麻花礼盒,贺淳之已经断气了。</p>
</p>
原来福田等人在港口客轮码头赴了空,来见素梅夫妇,顿时紧张起来。本来张网以待,此时人却不见了踪,又不可能上船去搜。但岛国人心胸狭窄,心胸一狭窄,心思自然就细密,马上就想到利用领水艇出港这条思路上来。因为过去rì běn的特务间谍也有类似huó dòng,利用领水艇偷上偷下日轮,从而逃避中国警方、天津租界俄方特工的监视、追杀之事。福田便派"三同会"一个hàn jiān去领水艇码头打探。一打探今天果然有一领水船回来得很晚,而这领水艇正是领"威尔士号"入港的艇。福田断定是这艇接走了素梅夫妇,同时他一个激灵,他发现在东京本部给他用电报发的中国乘客名单中有文远的名字。这文远在日俄战争中是受他指挥的一个中国下属,战后又是由他的介绍进入了飞鸟大学教书。现在正是学期中,他突然回国就可疑,今天在码头没有看见他就更可疑。福田断定文远与被盗的琼勾玉事件有关。但又一想中国人同名的多,会不会是同名的。于是他命令"三同会"的人去北京陈吟秋的家和外交部跟踪盯梢陈吟秋夫妇,查找琼勾玉下落;同时另两路人马一路去文远家看他是不是回家了,另一路人马去暗杀领水员贺淳之,他现在反正没有用了,福田决定杀他泄愤,好好的一盘棋被一个小卒挠输了,害得他在码头扑个空。其实福田内心深处是知道自己的疏忽的,作为一个有多年特工间谍经验的人,竟然没有料到这一着,他觉得以后上司追查下来,自己肯定脱不了干系。追查lán jié琼勾玉,关系到天皇陛下皇位的合法性的重大事件在自己这一环节出错了,肯定自己只有切腹自尽,以谢天下。所以下令暗杀贺淳之泄愤。</p>
但福田没有料到的事情还有:原来陈吟秋夫妇回北京后,陈吟秋住进了杨士琦家中;素梅被沈玉英接进了中南海和自己住在一起。你想那杨士琦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平时公余只在家里看书,门前冷落车马稀的一个人家。陈吟秋住进之后,那有人注意得到。陈吟秋也是个嗜书之人,杨士琦家中藏书又多,平时无事则静心读书,杨士琦回来二人则品茗清谈,宾主二人甚是相得。外交部是总统府打了招呼的,并不要陈吟秋去画卯。素梅住在总统府更是无人能够料到,每日里和沈玉英一帮干妈游玩于中南海内,有时到颐和园游玩,你想是那总统内眷出游了,岂不是前呼后拥,戒备森严的。而文远家不在北京,也不知道他是和殷井蓉去了旅顺乡下的丈母娘家,还是回了南方他自己的老家,他又是一个没有机关所属的自由职业者,你现在去哪里寻他踪迹?</p>
这一切的安排皆出于杨士琦、阮忠枢、夏寿田三人。在东京山崎饭店安排文远立即将琼勾玉带离险地,又留下陈吟秋夫妇二人住至天亮才离去,乃是防有人跟踪而至,也是麻痹对手拖延时间,使琼勾玉安全而离。后又使陈吟秋夫妇同船而会,乃是有保护文远和琼勾玉之意。后又由领水艇在"威尔士号"之前接走素梅等三人,乃是料定rì běn人要在码头lán jié三人,但天津驻军不能对码头戒严,一戒严就露了中国guān fāng的参与,这要引起严重的中日交涉,搞不好还会兵戎相见,生灵涂炭。领水艇到潮白河堤岸,早就等在那里的以张洪镖为首的五名身穿便衣、腰别二十响德国造的驳壳枪的总统卫队接住,三人骑上预备的快马,一路飞奔回到北京,装琼勾玉的手提箱直接被张洪镖带进总统府。一切皆按三人设下的计谋而行,只是死了一个领水员,也无法追究,只得令天津港务局厚加抚恤,以礼厚葬。国家弱了不得不如此。</p>
</p>
东京"皇居立入事件調查本部"索手无策,只好指示外务省通过外交渠道解决,同时要警视厅逮捕平田耕一郎治罪,因为是他给帝国和天皇制造了麻烦,带来了耻辱。</p>
</p>
杨士琦、阮忠枢、夏寿田三人稳坐钓鱼台,静观其变。你rì běn失去的是事关天皇君权神授的合法性的神器,时间一久,泄漏出去,你天皇的皇位都将受到动摇。我中华失去的是前皇太后的一串珠子,我们看谁着急。三人抱定这样的心态,这一日齐聚杨士琦家中打"诗钟"。座中自然有陈吟秋,虽然他年轻,与三人不在一个辈份,职位也相差悬殊,但文人相惜,三人也不计较。</p>
"诗钟"是一种文字游戏,起于何时,巳不可考。清末民初,文人士大夫宴集,往往以打"诗中"消磨永昼。由于这种文字游戏较之联句唱和作诗简便,便逐渐盛行。"自晚清以来,张之洞、陈宝琛、梁鼎芬、樊增祥、陈三立、陈曾寿等人都是爱好者。入民国后,诗钟"集会在京、津就以陈宝琛为主,上海以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为主。</p>
这"诗钟"名称的由来,乃是由一根线,一头缚一铜钱,另一头系在一炷香的燃尽之处,下置一铜盆,待香燃尽,烧断线,线断铜钱落于铜盆之中,铿锵有声,时限就算截止,参与者要在线断钱落之前,说出诗句,故名"诗钟"。</p>
四人在杨士琦后花园的书房之中坐定之后,仆人端来一盆兽炭火,摆好酒席侍候着。四人除陈吟秋因素梅和清妍之事心情抑郁外,那三人甚是轻松,脱了外罩的长棉袍,穿着短布衣杯盏交错起来。</p>
"诗钟"的规格主要有"分韵格"和嵌字格"两种。夏寿田是才子,用"嵌字格",先拈出两字,一平一仄,分嵌在上、下联,说道:"今日‘诗钟’鄙人之意是要切合‘此事’,但又不能联句中明白言及‘此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他不明说"此事"乃是防止仆人听去。这些谋士策人都是熟读史书之人,心机何等细密,连枕畔之妖姬美妇都听不到一句真话,岂是洩言误事之人。众人听后,一致言好。他拈的是"管、昭",便道:"管、昭七唱,以下类推。"接着便写道:"邺下一龙华邴管,曹家三马懿师昭。"阮忠枢知夏寿田是把自己、杨士琦和他比作三国时期的华歆、邴原、管宁三人,当时三人并称**。颇为自得,认为切合此次三人出谋画策之意。至于"曹家三马懿师昭"更是比喻切贴,大总统早就有代汉替魏之心,这巳是路人皆知。这时夏寿田侧身对阮忠枢道:"斗瞻该你了!"阮忠枢也不推辞,拈了一个"秦、岁五唱":"防胡岂料秦亡亥,梦孔应悲岁在辰",上联用胡亥亡秦的典故,下联用后汉郑康成梦孔子唤他,梦在辰年,死于已的典故,影射rì běn人顾此失彼,不久失败之意。该杨士琦了,他拈了一个"中、日一唱",便写道:"日暮可堪途更远,中干其奈外犹强。"讥讽rì běn人之意更强,众人连声叫好。最后是陈吟秋了,他拈的是"女、花二唱",便仰头一口喝干杯中的酒,说道:"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杨琦三人只道他是吟其妻这次rì běn之行,俱都道好,不知他别有怀抱。陈吟秋见叫好,怕三人误会自己居功自傲,影响自己以后的仕途。他知道这些总统谋士策人都非等闲之辈,心思最是缜密,疑心最重,所以又道:"学生再拈一题,刚刚这一联不妥,是诗上现成的句子,和各位前辈的联句比太鄙陋了,学生再献个丑!"说着他又拈了一题:"蛟、断四唱",便写道:"射虎斩蛟三害去,房谋杜断两贤同。"一下便博得满堂掌声。</p>
众人正"诗钟"打得痛快之时,杨士琦的仆人来报,说是总统府的卫队长张洪镖来了,请三位爷速到中南海去,袁大总统有请!四人对视一下双眼,并不多言,留下陈吟秋,随张洪镖上车往中南海而去。</p>
</p>
</p>
</p>
</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