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琇回忆了一阵才想起这码事,她苦笑着说:“你看我还能参赛吗?再说,也没有这份闲情……你看看我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了,比骷髅多出一口气。”
“别瞎说,今天你脸色确实不好,这没关系,到时候我给你当化妆师,保证让他们惊呼绝世美女降临。对了,”小韩说着从白护士服的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你听我给你念念,我在院护理部开会的记录:争取两个文明建设双丰收,积极参加有益文体活动,通过县青歌赛展现我院健康向上的精神风貌,同时鼓励病人和医护人员一起参赛,互动互助,互持互励,营建良好的医患共建氛围……你听听,这是我的任务,你现在要以实际行动,来支持我的工作。”
小韩故作严肃的样子将如琇、月华、小梅三个姑娘都逗笑了。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坚决支持。”
说话的是王小刚,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推着轮椅,来到了小韩的身后,“小韩姐,我也可以参加吗?”
“哎哟,王小刚,你会唱歌吗?”
“哼,我在学校里是有名的情歌王子,连音乐老师都说,我的嗓子象郁钧剑。”
“嘻嘻,好,我表示热烈欢迎你,情歌王子,我一定向科长汇报,不过,他们可能得先考察考察你,是不是嗓子真的象郁钧剑。”
“我也热烈欢迎你们的考察。”
小韩瞅瞅王小刚,又瞅瞅苏如琇,忽然喜上眉梢,两手一拍说道:“哈哈,有了,你们俩的腿都有伤,如果组成一个‘轮椅组合’,那一定别开生面,杀他们个一溜胡同。”
“轮椅组合,好,好主意。”王小刚首先高叫着赞同,如琇在床上只是笑,月华推了她一把,“参加吧,多有意思的事。”
“我现在哪有心思唱歌……”的确,如琇也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唱过歌了,她都几乎忘了自己以前那么爱唱。看看打着绷带的伤腿,蓝白条的病号服,想想这些日子来的苦闷遭遇,如琇的眼神暗淡下来,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刚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把父亲都连累得差点丢了命,哪里还能唱出歌来。
“我看行,”小梅也劝如琇,“你现在可别整天苦丧着脸,净折腾那点烦心事,我告诉你,这几天你可瘦多了,眼泡都大了,老这么下去非得抑郁症不可,人越是在逆境的时候,越得有精神力量支持着,病不死人愁死人,找点让自己高兴的事儿干,你的伤才好得快。”
“就是嘛,如琇姐,你快答应吧。”王小刚已经迫不急待了。
看着王小刚稚气未脱的脸,闪动着希冀的眼睛,如琇忽然想起他的“表舅”辛子玉,如果辛老师在这儿,他会怎么说呢?无疑,他会劝自己参加,这个人身上充满着正面、阳光、积极,给人影响的是踏实、稳妥、向上,如果他劝自己,那么,我会怎么办?没有疑问,只有一种可能:毫不犹豫地就答应。
“小刚,我同意了。”
轮椅组合正式成立了,年轻人们立刻行动,输完了液,推着轮椅来到了县医院的小礼堂,开始第一次排练。
王小刚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少年人最大限度地体现了活泼好动的本性,在歌唱、舞蹈、伴奏、编排每个环节都主动参与,献计出力,小韩说:“你光当歌手委屈了,是总导演的料。”
“我们搞主题班会的时候,我就是总导演。”
县医院人才济济,组建的小乐队象模象样,水平蛮高,小提琴和低音贝司将歌剧《珊瑚颂》的主题曲缓缓奏出的时候,小礼堂里流过一股音乐的清泉。
乐曲,是世界上最能和心曲共鸣的吧?舒缓的乐音流过心头,如琇数日来都遗忘和丢失了的对美的感受又回来了。悠悠曲调里,心又在飞,在想象世界里变身霓裳仙子广袖飘飘,随乐而舞。
如琇拿过话筒,试着唱了几句,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嗓音基本没变,有些生疏,有些暗哑,但依然是一副宛转的歌喉,唱完了半首,人们的鼓掌声、叫好声便响了起来。小韩兴奋得使劲摇晃着她的身子,“真太好了,燕语莺声,能把你请来当主唱,我太佩服我自己了。”
将心融入音乐,如琇感觉自己又恢复了青春与活力,王小刚唱得也很好,“情歌王子”并非吹牛,他有些可惜的说:“我最拿手的,是歌舞结合,表演唱,只恨这条动不了的腿……不过咱们轮椅组合也蛮有创意,也不错。如琇姐,以后咱们这个组合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排练了几回,小刚意犹未尽,可“乐队”的人们各有工作任务,便匆匆解散。如琇对二姐说:“你推着我,到外面看看。”
她想去看看春天。
医院住院部的侧面,是一个小花园,曲径通幽,花草树木间点缀着几个小亭、荷池,风雅别致,也许是唱了一阵歌,如琇的心情开朗了许多,她欣喜地发现,花园里柳枝条条,碧草青青,春天竟然已经把世界渲染得蓬蓬勃勃。
这时天近黄昏,刚抽的嫩叶镶了金黄,看上去五彩迷离,轮椅走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小径上,柳叶不时拂过头脸,如琇心里一阵感慨,原来自己已经辜负了整个春天。
她意外地遇到了杜院长。
杜院长没穿白大褂,一袭浅色风衣更显得优雅干练。她微笑着招手,“你好,苏如琇。”
西斜的阳光映得杜院长身后的小亭和银杏树金光璀璨,与微笑驻足的女院长构成一副风景画,如琇心里涌过一阵带了艳羡的喜悦,“您在这儿,杜院长。”
“我写一个论文,有些头昏脑胀,到这里换换脑筋。”
象杜院长这样高智商、高素质、高品位的人的生活,是一种怎样的优裕怡然啊,坐在办公室里写论文,在小花园里散步,脑子里转的是科学、文化,一举一动都透着高尚谦和,这样的人才是我们社会的精英,人和人的差距太大了。
杜院长接过如兰手里的轮椅推手,慢慢沿着石子甬路往前走,“我听小韩他们说过你的事,这几天太忙,还没来得及去跟你聊聊……”
“杜院长,”如琇赶紧打断她的话,“怎么能因为我的事耽误你工作呢,您千万别……再说我也没事了,听大夫说,断骨很快就会愈合的。”
“断骨愈合很容易,你还在发育期,这点伤不是问题。可心灵的创伤愈合会很慢,也很痛苦。”杜院长慢声细气的话语让人听了觉得非常温暖,“你现在的年龄,正是人生观逐步形成的时候,方向偏一偏,就会影响对生活的选择,伤痛,是大部分人都将经历的生活组成,包括身体的和精神的,重要的是怎么对待它,拿什么样的心态和思维,去面对有伤痛的生活。”
就象心里喝了蜜,如琇听得如饥似渴,自己缺乏和盼望的,不正是这样暖心的指导吗?她仰脸望着杜院长平静从容的面庞,心里有一大堆的话,想要跟这位长者、智者请教。
也许是感受到了如琇目光中热烈的渴望,杜院长俯身冲她笑了笑,笑得让如琇浑身好温暖,她从这个中年长者的笑容里读到的不只是睿智,还有一种母性的温存。
“可能你会问,为什么我的命会是这样?伙伴们,朋友们,为什么都比我命好,为什么?”
垂柳的枝条,荡悠悠地拂过如琇的头发,吹过脸上的微风,暖洋洋,温软软。
“你可能还会问,我从小聪明懂事,勤奋踏实,可是为什么总是受到命运的捉弄,受到莫明其妙的打击,”杜院长象是会读心术,洞悉如琇心里的每个角落,“这些都算是成长中的困惑,其实多数人都有,越是心思细密,喜欢思考的人,这种困惑越多。如琇,我不是迷信主义者,但是我相信,付出与获得,总是呈现对应关系的,一个人,勤奋踏实,聪明懂事,一定会有好的回报,懒惰和愚蠢,收获的必将是失败。这不是迷信,这是规律。”
“嗯,可是……”
“呵呵,可是,好多现实中存在的事实,就是看不到这种现时现报,是吗?这就是世界的复杂性,我们每个人,都长着独一无二的相貌,有着唯一的性格特质,世界将近60亿人口,甚至还没有一例完全相同的,你想想,把这个世界联系起来的物质形态,到底会有多复杂?当我们经历苦难、失败的时候,不要自暴自弃,能够战胜它,跨越它,才是体现人的能力和品质的标志,上天不会轻易地赐予人成功,而当它给予我们成功果实的时候,必将会拿走与这个果实相同重量的东西,有时,是汗水,有时,是挫折,是辛勤,是痛苦,而人的智慧、忍耐、顽强,永远是获得那枚果实的必要条件。”
多少日子以来,如琇心里的天空是昏暗的,她看不到希望,惶惑和茫然让这个涉世不深的少女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杜院长的话让她心里有了底气,觉得亮堂多了。
“你现在遇到的,是咱们国家妇女界共有的悲哀,封建传统里的糟粕,也不知道摧残了多少象你一样可怜的人,有人说,相思河水有多少,冤魂的眼泪便有多少,为封建礼教殡葬的妇女,也不知道有多少。时至今天,封建落后的愚昧还远远没有消逝,相当多的人,还困守在封闭自私的小农圈子里,他们拒绝进步,拒绝文明,这是时代发展中很难避免的阻滞力量。”
这些话说得多好啊,字字见血。
“每个民族的发展史,几乎都是和愚昧落后的斗争史,”杜院长停下脚步,拍拍身边一棵大银杏树粗糙的树干,“你看这些银杏树,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笔直的挺立,它们和别的树木,一样的遇到风霜雪雨,可是很少弯曲,总是向上,因此它成为成材率很高的树种。如琇,可能你现在的处境很困难,但是我希望你象银杏一样,不低头,不退缩,永远向上,在面对愚昧和封建时,用智慧,用坚持,取得自己应有的权益。”
每一棵银杏树,都挺得笔直,老树干灰黑粗糙,新发出的片鲜嫩翠绿,苍劲中泛着活力。
“我明白了,”如琇抬头望着杜院长,“自己的命,是自己争取来的,杜院长,以后我一定会努力,不会靠天吃饭。”
还有一句话,如琇没有说出来,她在心里说:“我也要做杜院长这样的人。”
对于如琇这样的农家子弟来说,能获得杜院长这样的指点教导,对人生,对观念的巨大引导意义,是难以想象的,空前宝贵的,在社会人群思想意识领域开始分化变革的时期,如琇这一辈人往往陷于人生意义的迷茫,在思考和觉醒的时候得到杜院长这样正直热情的点拨,价值千金,受用一生。
小径边,合欢树的粉红的叶片,合拢了。
杜院长将轮椅的推手交给如兰,“好了,我得回去了。”
“哎呀,真是,天都快黑了,”如琇有些不好意思了,“杜院长,耽误了你半天,你还写着论文呢,你看我……”
“再见,如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