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演结束,会场有短暂的寂静,大家好像还继续沉浸在专家所描述的场景当中,没有拔出来,或以为讲演还没有结束,以为专家在短暂停顿之后还会像头先那几次一样,又继续演讲,所以大家在等待。
这样等待了一会儿,主持人孔教授起身鼓掌,听众才如梦初醒,跟着鼓掌。然后一个两个,一排两排,跟着站起来。
很快地,有几个学生捷足先登,快速跑上讲台请主讲嘉宾签名。有些甚至还带着主讲嘉宾的著作,请他直接在书上签名。每当这个时候,主讲嘉宾都要抬起头看读者一眼,并且点点头,表示友好。有那么一两次,主讲嘉宾在做这样的动作的时候,还顺便透过人头缝隙,对石晓晴点点头,不知道是对石晓晴表示特别的好感还是把石晓晴也当作他的忠实读者了。
石晓晴礼貌地微微回应一下,决定先走。
“我们走吧。”石晓晴说。
“好。”王莹说。
两个人到了楼下,石晓晴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她觉得好像应该和孔教授打一个招呼,所以有些犹豫。
这时候,恰好又到了海报的面前。
“这东西蛮新鲜。”石晓晴对王莹说。几乎是没话找话说。意在为脚下的犹豫寻求一个合适的理由,或是隐隐约约有种期待。石晓晴相信如果孔教授这时候追出来,肯定还会到这里找她们,仿佛冥冥之中有个约定。既然报告会之前教授是在这里迎接她们的,那么报告会之后的告别也应该在这里。所以,这时候石晓晴故意对王莹这样说,下意识里是想在这里停顿一下,故意等一等孔教授。
“这有什么稀奇的,”王莹说,“舒拉宝。”
“舒拉宝?”石晓晴没听说过。听上去像一种牌子的卫生巾。但眼前的海报及其装置显然不是卫生巾。
“舒拉宝,”王莹说,“我们公司多的是。”
石晓晴微微眯上眼睛想了想,是,听王莹这么一说,这东西还真好像见过。好像是在超市或居民小区门口,放一张长桌子,傍边立着这样一个“舒拉宝”,桌子面前坐着一个人或两个穿职业装的人,搞投资保险咨询什么的,其实是开展陌生人的业务。
眼睛睁开,孔教授果然已经追了出来。
“别走别走,一块吃个饭。”孔教授说。
石晓晴看看王莹,仿佛是征求王莹的意见。可王莹没有表达任何意见。好像这是一件与她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
“不方便吧?”石晓晴说。
“没关系没关系,”孔教授说,“正好还可以和郎教授一起聊聊。”
郎教授就是本讲座的主讲嘉宾,海报上写这呢,郎国平。
石晓晴脑筋转了一下,马上就理解了孔教授的意思。第一,公家买单,请主讲嘉宾吃饭,孔教授是借花献佛;第二,邀请她们一起吃饭说不定正是主讲嘉宾郎国平的意思。果真如此,一起吃个饭也不是坏事情。
“那就好吧。”石晓晴说。说着,还不忘记看着王莹,仿佛是进一步尊重王莹的意思。
王莹仍然没有明确的态度。但嘴角上透着喜。虽然没有说任何话,但显然是乐意的。
“要不要开车?”石晓晴问。
“开上吧,”孔教授说,“吃过就不回来了。”
这时候,主讲嘉宾郎国平在同学们的簇拥之下已经从楼上缓缓走下来。
石晓晴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招呼。这是石晓晴的习惯。说不上是好习惯还是坏习惯。凡是在这样的场合,或类似这样的场合,她都不想和成为中心的那个人打招呼,搞得像巴结权贵一样。她甚至害怕主讲嘉宾主动和她打招呼。所以,石晓晴对孔教授说了一声,便匆匆向自己的汽车走去。
晚宴订在科技园,离特区大学不远不近,也可以说是又远又近。具体地说,走路有点远,开车有点近。
孔教授开着自己的捷达在前,石晓晴驾着红色宝马在后。两辆小汽车一前一后,若即若离,很暧昧的样子。石晓晴突然发现,如果单单以车取人,那么自己确实像个“深圳房地产和证券投资人”。再一想,可不是嘛,自己确实是深圳人,并且确实是“房地产和证券投资人”啊,怎么同样的话在那个场合从孔教授嘴巴里面说出来,就跟“大老板”是一个意思呢?石晓晴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和“大老板”排在一起过。
车子在科苑大厦门口停下,郎教授等不及孔教授的引荐,自觉地迎上前来,给石晓晴和王莹各递上一张名片。石晓晴一看,果然是北京某某大学教授。当然,也可以说是某个领域的专家。如今知名教授基本上都是某个领域的专家。同样,看上去太年轻了一点,甚至比孔教授还显年轻,与石晓晴心目中传统的“白胡子老教授”差距更大。
“对不起,我名片用完了。”石晓晴抱歉地说。其实有点虚伪,因为她根本就不印名片,但在这种场合,她只能说名片发完了,而不能说自己从来都不印名片。
“没关系没关系。”郎教授倒善解人意,体贴对方,生怕石晓晴难堪。
王莹倒是不失时机地回敬自己的名片。而且是高级名片。就是摸上去有层次感,闻起来有香味的那种。可郎教授对此好像没有感觉,礼貌性地晃了一眼,微微做了点表示,然后仍然把注意力放在石晓晴身上。
科苑海鲜楼比石晓晴想像的大。外表貌不惊人,里面别开洞天,海鲜展示厅比一般的集贸市场大。石晓晴是从小在科研单位长大,她原以为深圳科技园应该和长沙矿冶研究院一样,是个治学严谨两袖清风的地方,做梦也没有想到饭堂的海鲜展示厅比社会上的集贸市场大。难道是如今海归的人数多了,所以就要海吃?并且重点吃海鲜?
几个人一起穿过海鲜展示大厅,又经过一条两边布满海鲜水箱长长的像水族馆一样的走廊,才终于到了孔教授预定的包厢。进房间一看,才知道参加晚宴的并不止他们四个人,而是一大堆人。有学院院长、书记兼副院长、主任、曹教授、汤教授、南翔教授等一大桌人。说实话,早知道如此,石晓晴就找理由推掉这顿晚餐了。可现在既然已经进来了,并且已经和院长教授们见面了,再走是不合适的,只想这尽量保持低调,原打算向专家请教问题的念头只能彻底放弃。可是,孔教授偏偏把她放在很高的位置,具体地说,就是放在主讲嘉宾的旁边,搞得石晓晴好像并不是他孔教授自作主张请来的客人,而是主讲嘉宾当然也是今晚的主客郎国平教授带来的客人一样。
果然,院长教授们在向主讲嘉宾表达敬意的同事,没敢漏掉他旁边的美女。比如敬酒的时候,在敬完郎教授之后,基本上都要再敬石晓晴。更有甚者,直接敬他们俩。把石晓晴和郎教授“一体化”了。郎教授对此并不反感,倒好像非常乐意,对“一体化”的误解并未做任何解释,石晓晴也只能客气地接受,不能太假正经,更怕被人当作忸怩做作。如此,当天晚上她看上去和郎教授的关系就很暧昧,仿佛郎教授接受特区大学的邀请来深圳讲课的醉翁之意另有目的了。
照例,石晓晴收到一堆名片。
照例,石晓晴说对不起,我的名片发完了。
倒是王莹,跟在后面捡了不少便宜,接到院长教授们的名片之后,立刻回敬自己的名片,并且把脸笑成花,极力跟所有的人套近乎。还好,没失分寸。
饭菜的标准不低。每人一份鱼翅。不是那种粉丝状的鱼翅,而是成块状的鱼翅,估计每份价格都以百元计。一桌十多个人,这一道菜就下起几千了。
每人一个生蚝。一看就是深海生蚝。浅水生蚝不可能长这么大。
鲍鱼不是按份的,配苦瓜做成一砂锅,看上去非常普通,但鲍鱼的个头比苦瓜的直径大,数目也比苦瓜块多,一看就是货真价实价格不菲。
照例,石晓晴吃的很少,很慢,一副实在吃不下去但又不得不给主人面子的样子。同时心里想,和这些清水衙门里面的院长教授相比,我哪里能算“房地产和证券投资人”啊,起码在吃的方面,“大老板”远远赶不上“清水衙门”。
本来石晓晴已经打算好要保持低调不提问题的,于是这顿饭将变得纯洁,纯洁到只吃不说的程度。可是,院长教授们没有放过机会,不知道是真心求教还是故意表达对来宾的尊重,推杯换盏之间见缝插针地提了几个问题,让石晓晴搭了顺风车。
汤教授说:“《货币战争》这本书我看了,真不敢相信那里面关于美联储的背景介绍是真的。如果真是那样,美联储就不是掌握在美国政府手中,而是掌握在少数个人手中了,甚至美国政府要做什么事情都还要看这些个人的脸色,相当于国家的经济命脉不是掌握在国家手上,而是掌握在少数私人手上,那么,国家不是一盘散沙了?”
这个问题石晓晴不懂,也从来没有想过,说实话,这样的问题她连提都提不出来。不过,汤教授讲的道理她懂,或者说这个问题里面的逻辑关系她懂。如果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掌握不是掌握在国家手里,而是掌握在少数人或利益集团手里,那么国家确实可能像一盘散沙。
不用说,石晓晴对这个问题非常感兴趣。这时候她和大家一样,一起看这郎教授,看这位来自北京的著名专家怎么回答。
郎教授先习惯性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说:“对《货币战争》这本书,我是推荐大家看的。不仅推荐普通老百姓看,我还推荐当领导的人看,甚至高层领导看。但看了不必全信。作为一本畅销书,肯定有文学色彩,而文学色彩往往有夸张的成分。”
石晓晴觉得郎教授说的非常有道理,但并没有直接回答汤教授的问题。石晓晴非常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但她不好意识追问。她寄希望于汤教授。希望汤教授继续追问。她相信,只要汤教授追问,郎教授就有可能正面回答。
石晓晴看着汤教授,可汤教授并没有按照石晓晴所希望的那样继续追问,所以郎教授也就没有就这个问题做明确地回答。石晓晴这时候就有点扫兴,觉得郎教授耍滑头,回答汤教授的问题表面上头头是道,句句在理,但事实上是避重就轻,并没有回答实质问题,也就是关于美国到底是不是一盘散沙的问题。
石晓晴不知道郎教授是故意卖关子,还是根本就回答不了。她真想自己问。她相信如果她追问,郎教授也会回答的,可又担心万一郎教授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这样一追问,等于是让主讲嘉宾难堪了。石晓晴提醒自己向汤教授学习。她猜想汤教授是不想让郎教授难堪,所以才没有继续追问的。所以,她也不应该继续提问。于是,收回目光,眼睛盯在新上来的热腾腾的小牛排上,仿佛那里有她想知道的问题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