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和石晓晴再次相见,是下个星期三的下午。
头一天教授给石晓晴打电话,说他们学院从北京请来一位著名的专家谈金融风暴,问石晓晴是不是有兴趣,如果有兴趣,不妨一听。
石晓晴说有兴趣。不但她有兴趣,她的一个朋友也有兴趣,如果教授能安排两个座位,她就去。
教授说没问题,你带十个人我都能帮你安排。
石晓晴说十个人倒没有,就带一个人。
教授说行。特区大学管理学院学术楼。明天下午两点半。
石晓晴有个好习惯,赴约准时,从来不拉美女的架子。曾经有人为此专门表扬过她,但石晓晴不接受。说如果我是靠自己美貌吃饭的,那么我一定要拉美貌的架子,但我是靠投资吃饭的,所以必须准时,不敢拉架子。
看似谦虚,其实是自我澄清和自我表扬。但习惯成自然,石晓晴已经养成了守时的习惯。比如今天下午,两点半她准时出现在约定场所。倒是孔教授自己,没想到作为一个悠闲女性出席这样一个非正是活动能这么守时。所以,石晓晴带着朋友到达学术楼的时候,只见门口耸立着一个大海报,并没有看见孔教授。
石晓晴没有急着找教授,而是先认真看海报。
这也是石晓晴的好习惯。每次赴约的时候如果自己准时而对方没到,她不急于给对方打电话,而是自己找一点事情做,比如先看看报纸或看看杂志,但现在是在学术楼的大门口,既没有报纸也没有杂志,所以她只能看海报。只要有东西看,就能减轻对方因为迟到而引起的难堪。
其实海报的内容没有什么可看的,无非是如今媒体上司空见惯的煽动性语言,目的是吸引读者的眼球,好比本来并不出众的女人,为了引起异性的注意,刻意往死里打扮一样。但海报的形式有点特别,让石晓晴觉得新鲜。
不用说,海报不是临时黑板或红纸白纸上的写写画画,也不是精美的印刷品,如果是这两样,石晓晴就不觉得新鲜了。
这是个什么东西呢?石晓晴一边看一边想。
画面是喷绘的。材质是一种看上去蛮结实塑料布。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固定它的装置。很精致。像是能自动收缩或展开的样子。还能自动固定在那里。
石晓晴正疑惑着,孔教授出现了。
教授是从里面出来的。可见,他也早就来了。
教授一奔过来,还没有来得及打招呼,就忍不住先笑起来。
教授笑着说,石晓晴你关子卖的真大,说带一个朋友,我还以为是位先生呢,思绪万千,搞了半天是王莹,你就说王莹不就行了嘛。
石晓晴则一本正经地说,是你自己想复杂了,“朋友”就一定是异性啊?如果你真在意,昨天直接问不就得了?如果你问带的朋友是先生还是小姐,我肯定就告诉你是位小姐,叫王莹,你不问,难道还要我主动说明是男是女?那不变成我自己多心了?
“好好好,”教授说,“你没有多心,是我多心了,是我多心了。是王莹就好。是王莹就好。好。”
“高兴了?”石晓晴问。
“高兴了。彻底高兴。”教授回答。回答完之后,就觉得这话不对。其中好像有局。可如果再解释,又不妥当。毕竟,王莹在场啊。
王莹倒是很注意自己的身份,始终笑着不做声,仿佛甘愿充当他们二人的桥梁和中介。倒也符合她的职业。
三个人说着笑着。准且地说是两个人说着三个人笑着,就上到了二楼。
一到二楼,立刻严肃了。不知道是事先安排好的还是同学们被训练习惯了,见他们三个人进来,立刻鼓掌欢迎。搞得石晓晴和王莹既紧张又微微有点激动,脸都涨红了,稀里糊涂地被孔教授领到第一排中间的位置。
报告会由孔教授主持。
教授在介绍主讲嘉宾之后,没有忘记介绍在第一排就坐的其他嘉宾。
石晓晴以前只知道做报告的专家是嘉宾,今天忽然知道在台下听讲座的人也可以被叫做“嘉宾”。比如她自己。孔教授对石晓晴的介绍是“深圳地产和证券投资人”。石晓晴觉得这个介绍相当夸张,可又实在找不出任何一点瑕疵。忽然之间明白什么叫抄作了。就是在没有明显错误的前提下夸大其词啊。
大概这个称呼太真实又能让人产生无限想像的空间了,以至于连报告人也凭位置和主持人的介绍把石晓晴当成深圳的女大亨了。报告中,主讲嘉宾不断和石晓晴做眼神交流,仿佛是在征求石晓晴的意见,又仿佛他和石晓晴早就认识,甚至仿佛他很感激石晓晴,因为石晓晴这样的大人物能出席他的报告会纯粹是来捧他场的,他必须要以谦卑的态度表达感谢。
主讲嘉宾的观点是“阴谋论”。说这场由次贷危机引发的金融危机他早就料到了。在座的各位去年如果听从他的建议,去看看《货币战争》,恐怕早就和他一样,预料到这场由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世界金融风暴了。
说到这里,主讲嘉宾特意看这坐在前排最中央的石晓晴,并且冲着石晓晴点了点头,还说了句“是不是”,那情景,仿佛是让这位“深圳地产和证券投资人”点头承认他说的对。
神使鬼差,石晓晴莫名其妙地果然点了一下头。仿佛在那种气氛下,如果她不点头,就驳了台上主讲嘉宾的面子了。为了不驳台上人的面子,石晓晴几乎是本能地点了头。虽然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头,虽然点的非常轻微,但台上的嘉宾还是收到了鼓励。
“是阴谋。”主讲嘉宾继续说,“完全是一场由美联储导演的阴谋。其目的就是让全世界为美国买单。特别是让我们中国为他们买单。”
为了让他大家理解并接受他的观点,主讲嘉宾开始讲故事。
石晓晴忽然认定该主讲嘉宾是位大学老师,因为凡是大学老师做报告都喜欢讲故事。讲故事能吸引听众,还能充时间,使本来只有一个小事的内容能讲满两个小时,而真正的专家往往不会这一技巧,常常把邀请单位两个小时的安排在一个小时之内讲完了,剩下的时间就只好让听众提问。
主讲嘉宾说他有一个美国朋友,叫汤姆,是个穷光蛋。无固定收入,无固定资产,无良好的信用记录,属于典型的美国三无人员。
说道这里,主讲嘉宾自己先笑了一下,于是下面的学生就跟了笑,石晓晴和王莹也自然跟了笑。
“怎么解决他们这些三无人员的居住问题一直是美国的大难题,”台上的嘉宾继续说,“可如果不解决他们的居住问题,又是严重的社会问题。怎么办?于是就设计了一个阴谋。一个大阴谋。阴谋的第一步是营造一个房地产市场的大牛市,要让所有的人相信美国房地产会一直涨上去,为此,美国采用了持续多年的宽松的货币政策。这样,地产商就会盖很多的房子,汤姆这样的穷光蛋就有了房子来源。但地产商不是福利机构,他们是要赚钱的,而作为三无人员的汤姆根本买不起呀。这时候,美国的银行和房贷机构出场了,他们找到汤姆,极力鼓动,说:你们看现在美国的房地产市场多好,你们赶紧买房吧。汤姆说好是好,但我没钱。银行说没关系,我们有零首付产品。汤姆说我信用等级不够。银行说这也不是问题,你可以找信用评估中介,他们会帮你把一切都搞掂,不过利率会比较高。汤姆说贷款利率太高我付不起呀。银行仍然说没关系,我们专门为你定制了利率重设产品。前三年你只要付很低的利率,三年后再重新设定。汤姆说我连利率都付不起,供楼的钱更没有。银行说我们设计了循环按揭产品,房价不是一直在涨吗?明年房价涨了,我们按照已经上涨的房子新价格再给你做新的按揭贷款,这样你不是有钱供楼了吗?汤姆这才放心了,想着自己反正一无所有,最坏的结果就是房子又被银行收回去而已,免费住几年也不错,于是,按照银行的建议,贷款20万美元买一套房子。如此,房地产商每套成本15万美元的房子以20万美元的价格卖掉了,建筑商、建材商、设备供应商等相关产业也跟着繁荣赚钱,美国政府获得了税收,这笔买房的钱为美国经济的繁荣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刚开始,石晓晴一边听还一边心虚。想这孔教授把她的头衔介绍得那么吓人,万一自己一点都听不懂,不是笑话吗?这么想着,石晓晴甚至有点后悔自己来参加这个报告会了。但既然来了,并且是做在最显眼的位置,想提前走都不行,只能硬着头皮假装很有兴趣地往下听。没想到听着听着,石晓晴发觉问题并不难懂。报告中的很多概念和观点,石晓晴居然能听懂。比如为什么要营造一个美国房地产大牛市,姐姐石晓雨在电话中就对她讲过,所以这时候主讲嘉宾一说,石晓晴马上就能理解。还比如循环按揭,石晓晴也懂。于是,渐渐地,石晓晴就听出了自信,就感觉自己确实是“深圳房地产和证券投资人”了,就越听越有兴趣了。不用主讲嘉宾用眼神交流,石晓晴也能自然地随着主讲嘉宾的讲演节奏频频点头了。
主讲嘉宾接着说:“现在的问题是,美国的房贷机构和银行不是傻子,他们为何要做汤姆这样的高风险客户呢?事实上,银行和房贷机构对次级贷款的风险非常清楚,早有打算,他们的对策是:把住房抵押贷款证券化。可是,这样高风险的垃圾债券有谁要呢?”
主讲嘉宾这样说就好像是提问,而且石晓晴也真歪着脑袋思考起来。
是啊,石晓晴想,明明知道是垃圾债券,谁还会买呢?
然而,主讲嘉宾其实并不是真的提问,他是用这种提问的方式调动听众的注意力。事实上,在提出这样的问题之后,并没有等听众回答,他自己就回答了。属于标准的自问自答。
“这时候,”主讲嘉宾说,“真正主角出场了。它们就是投资银行和房地产抵押贷款中介机构。其做法是把债务转移到一个轻资产的公司,一旦发生问题,立马破产,让你债权人无从追索。在本次次贷危机中,他们把次级贷款打包成次级债之后,先卖给雷曼兄弟这样的高评级的公司,再由他们重新打包出去。由于雷曼兄弟这样的公司有一百多年光荣历史,信用等级很高,经他们一包装,就变成他们发行的债券了。这样,垃圾就变废为宝啦!雷曼兄弟的迷你债券就可以到韩国和香港了。然后,美联储再让雷曼兄弟破产,让韩国人和中国香港人帮美国人买单。”
说到这里,主讲嘉宾故意停顿下来。现场也一片鸦雀无声。
过了一小会儿,下面开始出现轻微的议论声和叹息声。
石晓晴也暗暗叹了一口气。因为说实话,这一点她也是今天才知道,以前和姐姐的电话当中,石晓雨虽然曾经提到她在推销一种迷你债券,但由于石晓晴没有问,所以石晓雨也就没有讲得这么清楚,所以石晓晴并不知道雷曼兄弟在这场危机中的作用。现在总算知道了。
确实有收获啊。石晓晴想。
这时候,主讲嘉宾继续开讲。
“还说我那位朋友汤姆,”主讲嘉宾接着说,“零首付贷款20万美元买了房之后,汤姆过上了幸福生活。不但住上了新房子,而且由于房价一路上涨,年底用循环按揭又从银行贷来3万美元现金,2万美元还按揭供楼,还剩下1万美元现金可以去分期付款买车度假了。美国房地产市场持续繁荣,穷光蛋汤姆第二年继续用循环按揭又从银行贷来4万美元现金,2万美元还按揭供楼,还剩下2万美元现金干脆把买车的分期都付清了。这时候,穷光蛋汤姆摇身一变成了有房有车的有产阶级了。但是,随着美国三无人员买房的越来越多,没房的人越来越少,市场增速开始回落。美联储看看鱼差不多都进网了,该准备收网了,于是,美国的货币政策进入加息周期,快速提高的利率使得市场快速萎缩,房价下跌。而房价一下跌,循环按揭做不成了,汤姆这类人的财源断了。不但不能继续供楼,连吃饭都成问题。这时候,所谓的‘次贷危机’开始出现。但为了卖掉手里的垃圾债券,银行决定先不告诉投资者,宁可自己先掏腰包为投资者支付债券利息,也不向外界透露事实真相。房价继续下跌,汤姆实在供不起楼了,只好搬出去,把钥匙寄给银行,说房子归你了。指导这个时候,纸实在包不住火了,次贷危机才全面爆发。”
主讲嘉宾又停顿了一下,等待大家叹息与唏嘘。
大家果然叹息了一声,包括石晓晴和王莹都相互看一眼,然后一声叹息。
“汤姆的房子开始挂牌1000美元,”主讲嘉宾继续讲,“还是无人问津。于是挂牌,一美元出售。此时的汤姆靠领救济金生活,每月也有几百美元。他没有正巧赶上一美元一套的房子,却也不失时机地买了一套挂牌300美元的房子。终于还是过上了有房一族的体面生活,不像以前那样一无所有了。可真正为他买单的,则是香港一位退休老太太。因为老太太用她比毕生的积蓄一股脑买了雷曼债券。现在血本无归!正举着牌子天天在香港特区行政院门口抗议示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