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莹接到石晓晴的电话非常意外。
王莹是石晓晴的保险经纪人。或者叫保险顾问。还可以叫保险代理。甚至可以叫投资顾问。说实话,石晓晴也搞不清楚到底叫什么,反正就是拉石晓晴买了商业保险的人。在石晓晴和王莹的交往中,总是王莹主动给石晓晴打电话,也总是王莹请石晓晴消费,像这样石晓晴主动给王莹打电话,并且说是请她做面部保养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因此,王莹不仅意外,而且有些受宠若惊。
石晓晴和王莹是在公共汽车上认识的。
石晓晴自己有车,但她很少开车。比如去美容院,离家那么近,她就从来不开车。还比如去老东门逛街,她也很少开车。主要是那里停车实在不方便,有找停车位的时间,乘公共汽车都到了。所以,尽管有车,但石晓晴却经常步行或乘公共汽车。
对于石晓晴喜欢步行和乘公共汽车却又要买车的做派,母亲何竹青表示完全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说:这不是钱多了烧得难受吗?
石晓晴觉得母亲老土,没法沟通,不跟她讨论这个话题。但是,同样的话题,她却主动和姐姐石晓雨说过。
当然,是在电话里面说的。
石晓晴对石晓雨说:车是一定要有的。在深圳,没有车就没有脸面,没有身份,没有同一层面的朋友。同一层面的朋友都有车,就她没有,怎么和朋友交往?如果哪天朋友约她去溪涌金海滩打麻将,她说对不起,我没有车,你来接我吧,那么,这次别人肯定是来接,但下次别人还愿意约她吗?久而久之,她就只能结交没有车的朋友圈子了。
“所以,”石晓晴说,“必须有车。但有车未必就要用。有车不用,宁可乘公共汽车,和买不起车而不得不乘公共汽车,二者是有本质区别的。后者是贫穷,前者是品位。”
石晓晴要的就是这种品位。
那一天打麻将的四个人当中有一个人临时缺席,害得她们几个玩不成,石晓晴闲得无聊,决定去老东门逛街。逛街就是逛街,不一定要买东西,如果真要买东西,不是去西武就是去中信广场了,说不定还可以去香港。但老东门有老东门的味道,就像长沙的南门口,无聊的时候逛逛还是挺不错的。
照例,石晓晴没有自己开车,而是乘坐公共汽车。由于经常乘坐公共汽车,所以石晓晴对半山花园门口公交车线路非常熟悉,知道从半山花园到老东门乘坐103路空调大巴最方便,比自己开车还方便,所以,那天她就乘坐103空调大巴。
其实,说“乘坐”并不确切,应该叫“乘站”。因为没有坐位了,那天她是“站”在车上的。
石晓晴愿意“乘坐”公共汽车,但不愿意“乘站”公交车。站着累。石晓晴并不是怕累,但她下车之后逛街需要体力,所以,她必须事先节省体力。上车之后,石晓晴时刻注意着乘客的动向,发现有下车的,她就要立刻占领空出来的座位。果然,车到仙湖植物园,有一个乘客站起来,准备下车,石晓晴迅速捕捉到了这个动向,立刻前去占领。可惜,由于距离比较远,尽管行动迅速,但也不好意思太急切,所以晚了一步,让座位旁边的一个乘客占了先。不过,这个占先的乘客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看了看座位,又看了看匆匆赶过来却一脸失望的石晓晴,然后非常友好地笑了笑,对石晓晴说:“你坐吧。”如果对方是位先生,对不起,石晓晴会毫不犹豫地坐下,然后冲对方一个友好的微笑,算是回报。事实上,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石晓晴之所以有车不开,喜欢乘坐公共汽车,经常有人热情主动地给她让座恐怕也是原因之一。但是,那天给她让做的不是先生,而是小姐,一个不及她漂亮但和她差不多一样年轻的小姐,这就让她感到有点意外,就没有一屁股坐下去,而是多少有些迟疑。
“没关系,”对方说,“我喜欢站。”
既然对方这么说,石晓晴也就不客气了。笑了笑,轻声说了声“谢谢”,然后坐下。
坐下来之后,石晓晴仍然有些不自在,准确地说是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有些欠对方的,就想找些话说,否则就有一种白占了别人便宜的感觉。石晓晴不是那种喜欢白占别人便宜的人,所以就应该说点话。但是,说什么呢?石晓晴不知道。以往遇上这种情况,一般是对方先说话,说一些诸如“小姐气质很好呀”或“小姐我好象在哪见过你”这样的话,石晓晴则根据自己当时的心情和对对方的印象随便应付几句,倒也应付自如,但今天情况不一样,今天对方是位小姐,石晓晴就觉得自己有义务主动和对方说话。
“你经常乘公交啊?”石晓晴没话找话。
“也不是,”对方说,“平常开车,但到老东门这样的地方来就乘公交车。”
石晓晴听了心里一惊,像是遇到了知音,说:“哦?为什么?”
“哦”的声音拖得蛮长,结尾还带拐弯,像弦乐当中的上滑音,明显是惊奇的意思,脸上的笑容也不禁放大一些,整体上说是热情不少。
“我技术差,”对方说,“不会停车,再说停半个小时就15块,逛一下午要几十块,还不如坐公交算了。”
石晓晴笑了。笑着说我也是。
两个女人说笑之间,车就到东门了。二人下车,石晓晴有些不好意思立刻说拜拜,而是问:你打算买点什么?
“不买什么,”对方说,“瞎逛。你呢?”
“我也是。”石晓晴说。
“那我们一起逛吧。”对方说。
“好。”石晓晴说。
于是,她们就一起逛。
后来,在整个逛街的过程中,对方表现得很热情,很客气,但也很自然。晚上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吃自助火锅。便宜,一个人才三十块。本来石晓晴是想好了替对方买单的,没想到对方已经提前把帐结了。毕竟只有三十块钱,如果石晓晴硬给人家,反而显得小气了。没办法,只好主动给对方留电话,说下次再请对方。对方笑着回赠名片,说行,下次你请。石晓晴接过名片,才知道对方叫“王莹”,是推销保险的,还是什么金牌人物,顿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心想,难怪呢。
石晓晴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因为她多次遭遇拉保险的亲近,由于商业目的太明显,所以石晓晴很反感,可毕竟是熟人介绍认识的,又不能太没有礼貌,还必须应付,很不舒服的,最后,她终于想出绝招:凡是碰上推销保险的,她一律把自己说成也是做保险的。如果对方说自己是平保的,她就说自己是人保的。既然都是做保险,同行,我总不能买你推销的保险了吧?这样,既不得罪对方或驳朋友的面子,又彻底地摆脱了对方的亲近。石晓晴还很为自己的“绝招”得意,还专门在电话里向姐姐石晓雨传授经验。可没想到,今天还是中招了。这下好了,电话号码已经给对方了,并且还欠对方一个人情,怎么办?
有那么一段时间,王莹快成了石晓晴的心病。天天担心王莹会打来电话。天天想着如果这时候王莹打来电话,自己该怎么应付。搞到最后,只要手机一响她就紧张,就以为是王莹。
然而,将近一个月过去了,王莹并没有给石晓晴打电话,这反而令石晓晴有些不安了,仿佛上学的时候遇到考试,本来说好了星期五要考试,石晓晴天天害怕星期五的到来,可是,真到了星期五那一天,突然宣布今天不考了,要拖到下个星期一,搞得石晓晴反而失落并且过不好周末一样。
又到了一个周末,石晓晴终于忍不住了,主动给王莹打电话,约她逛街,请她吃饭,把所欠的人情偿还给她。
号码拨通,石晓晴的心脏随着铃声一起忐忑。手机响了一阵对方才接,而且声音遥远。一问,王莹果然在外地,准确地说是在云南旅游。
“对不起,”王莹说,“不能和你一起逛街了。过两天就回来。回来就给你打电话。”
完了。石晓晴想。这下好了,对方更有理由和她近乎了。
两天之后,王莹从云南回来,果然主动打电话过来,说她回来了,有一个party,想请石晓晴参加。石晓晴没有理由拒绝,只能接受邀请。结果,旧人情没有还上,又添了新人情。类似的情景又经历了两次。包括王莹搞到两张保利剧院的首演式入场卷和从老家带回来的火烧猪脚等等。搞到最后,石晓晴觉得不买一点保险就对不起王莹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不得不承认,王莹不愧是金牌保险顾问。同样一件事情,有些人做起来非常令人讨厌,使你惟恐躲闪不及,而让另外一些人做起来就相当得体,润物无声,于不知不觉中达到效果。比如推销保险,过去石晓晴接触到的那些人都明显目的性太强,让石晓晴害怕,而王莹不是这样,她和石晓晴的交往好象非常单纯,单纯到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向石晓晴推销保险,却总是不动声色地为石晓晴做着一切,不断积累着与石晓晴的情谊,让石晓晴欠她的人情越来越重,终于,使石晓晴自己觉得心里不安,主动向王莹咨询起来了。
当石晓晴主动向王莹咨询起保险业务的时候,王莹并没有顺着秆子爬,而是瞪着眼睛看了石晓晴半天。
“买保险是大事情,”王莹说,“你可不要为了照顾我而买呀。”
“不是不是,”石晓晴说,“我只是想打听打听。不是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面嘛,我是想分散风险。”
“那倒是,”王莹说,“买保险是最风险最小的。我们最近推出的一个产品,其实就是和存银行一样。保底收益是同期银行利息,额外还有分红,关键是,这期间万一发生什么不测,还能得到全额赔偿。”
“有这样的好事情?”石晓晴问。问的意思并不是表示不相信,而是表示惊叹。
“当然。”王莹说。
接着,王莹就给了石晓晴一份资料,让石晓晴带回去自己慢慢看,不清楚的地方随时问她。末了,王莹还再次强调:买保险是大事情,千万不要听别人忽悠,也不要看了她的面子才买,但如果决定买了,就请关照她的业绩,不要买别人的。
“那当然,”石晓晴说,“要买我就肯定买你的。”
“那我就提前谢谢了。”王莹说。
最后,石晓晴买了王莹推荐的保险。叫“美满人生”。保额一百万。分五年交。每年二十万。第二年就享受分红。
石晓晴对这个险种是比较满意的。一年才交二十万,并没有多大压力,还能享受分红,并且分红所得高于银行利息,问题是,如果保险公司破产,那么她不是亏大了?所以,她今天给王莹打电话,说是这家美容院不错,她请王莹来做个面部护理,但事实上,是想探探口风,实在不行,她考虑退保。
王莹到达之前,石晓晴已经做了安排。具体做法是让美容院的电视调到财经频道。这样,王莹来了之后,她们做着美容,看着电视,自然就聊到了美国的次贷危机和金融风暴。
石晓晴先是捧一下王莹,说你是金融专家,现在电视上一天到晚说次贷危机和金融风暴,制造紧张空气,搞得吓死人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啊。
王莹说姐姐你真能开玩笑,我哪里是金融专家呀,就是闲着没事顺便做点保险罢了。
石晓晴说做保险就是做金融啊。即便不是专家,起码经常听专家讲课吧。
王莹说那倒是,我们要定期接受培训的,每次培训都有专家讲课。
石晓晴说还是啊。
王莹说讲的都是一些皮毛,还没有讲到次贷危机和金融风暴这个层次。
石晓晴说那可不行啊,听说美国那边都有银行和基金破产了,你们国邦保险的总部在美国,你可不能一点不关心呀。
王莹说不会吧,次贷危机好象是与房地产贷款引起的危机吧,与保险扯不上关系。
“那可不一定,”石晓晴说,“你听说过蝴蝶效应吗?”
王莹想了想,没想起来,又努力想了想,最后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石晓晴现炒现卖,把从姐姐石晓雨那里听来的东西添油加醋,说蝴蝶效应本来源于气象学的,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甚至会在得克萨斯引起龙卷风,而现在则更多地用它来表达经济现象,意思是在某一个经济环节引发的危机可能引导到表面上与该环节毫不相干的经济领域上。比如由美国房地产不良贷款引发的经济危机,很可能波及到中国的保险行业。
“所以,”石晓晴最后说,“我劝你早留个心眼。”
王莹被她吓着了。一脸的茫然。像迷途的羔羊。
“什么意思?”王莹问。
石晓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想了想,仿佛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她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没有绝对的把握,不敢确定,还可以理解为她是故意这样延迟回答,以表明她的回答是很慎重的。总之,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石晓晴才说:“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考虑换一家公司,反正在哪里做都是做,干吗非得在美国的保险公司做呢?”
说完,没有等王莹来得及思考,石晓晴就立刻转换话题,给王莹讲个笑话,就是她姐姐昨天电话里面说的那个笑话。说她姐姐家狗被银行送来信用卡的事情。
王莹听了果然大笑,并且引得为他们做面部护理的两个小姐也跟着哈哈大笑。但是,笑过之后,王莹才悟出事情今天石晓晴请她出来消费的真正含义:既然都劝她换保险公司了,那么潜台词是不是石晓晴自己要把自己的“美满人生”保险转到其他保险公司去?如果真是这样,王莹想,那么就真是蝴蝶效应了——一场发生在美国的金融危机竟然影响到一名中国保险推销员的业务。这么想着,王莹就果真感到了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