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正轻抬素手,拈起那道白绫起身,像拈起一块御赐的梨香糕。
韵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逆来顺受的女子竟是自己的亲姐姐怀正。当下不可置信地大声道:“姐,姐夫这是想活活逼死你么?!”
整个容新阁里回荡着她激越愤慨的声音,有如平地一声惊雷,轰得原本已经愕然的众人更是瞠目结舌。
怀正只看了一眼韵安:“不许胡说,我是罪有应得。”声音并不是不沉痛的。
韵安哪里会管她怎么讲,怒意上头什么都顾不了了,只上前两步问到夏王跟前:“我竟不知,原来夏王府兴的是宠妾灭妻啊!”
夏王原本就拿讥诮的神色看着怀正,笃定她装腔作势博人同情、而并非真心悔罪,因此眼下听了满耳朵韵安直言不讳地指责,脸上自是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唇边勾起一股子定罪般的冷笑:“这才是你惺惺作态,想要的结果吧。”
怀正见夏王看着自己的眼神,见他仿佛一副已将自己剥了皮看透了一般的了然,于是脸上连苦笑都不愿意露出一丝一毫。
她好累啊,累得想这一刻就闭上眼,从此什么都不再看见,什么都不再听见,也什么都不用再说。
容新阁里头灯火明晃晃地,这个地方,每逢酷热的长夏,夏王和她便会带着王府的一众姬妾从封地上京,特特来此避暑。往年的夏王,跟现在一样,他的和颜悦色从来都不是给她怀正的,可笑的是,她从来没有感觉像最近这样的厌恶过。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曾经在这里满怀期望地待过那些日子的自己。
那些日子,她到底是怎么撑过去的?眼下,她只知道自己连一秒钟都不愿意再熬了。
深吸了一口气,怀正强自打起精神,沉着声对韵安道:“韵安不得无礼,如烟夫人和小少爷是先我而去的。”
接着,她疏离的目光扫了一眼夏王:“叫王爷笑话了,若是王爷乐意,怀正并不介意眼下或者死后王爷休了我,追如烟夫人为夏王妃,怀正今日说的话,在座的各位皆可为证。王爷,你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以往种种,王爷就当作是场噩梦,午夜梦回,笑笑就算过了吧!”
那目光之中没有一丝温度,也没有一丝的留恋。
就像在看一个擦肩而过、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怀正又平静地道:“大哥、小妹,怀正死后,还请你们将怀正葬在我们李家的陵园里,怀正的东西从夏王府里全部搬回侯府,就当怀正从未离开过。”
欠了欠身,夏王妃在众人一片如鲠在喉的惊愕的注目下,领着两个侍女优雅从容地走向赴死的房间。
她原本就不善辞令,眼下更是连多一句话都懒得说。
端坐在上首的夏王,原本拿眼角的余光瞟着怀正,可渐渐地越来越隐晦不明的目光开始正色地望向她。夏王玩味般牵了牵了嘴角的皮,待要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不得不承认,方才怀正所言直白而又简练,看起来既无往日的执拗暴燥、也非平常的任性使气,倒真的像是淡然赴死,这种奇怪而又陌生的手段,再一次刷新了他对她的认知。
而韵安被姐姐几句话里所含的信息量和轻描淡写的态度震撼得回不了神,定在原地直愣愣地呆住了,怔忡地望着夏王妃离去的背影,那高高的云髻,轻轻地曳地的石榴红的裙摆,和亮丽的红蓝梅花的披帛,依然是窈窕而又明艳的身影……
被休?!一根白绫赐死?!她最高傲的风采夺人的姐姐?!
韵安的红唇张得老大,仿佛听到了这个世上最不可能地、最搞笑的笑话!
因为韵安的字典里从来没“我错了”三个字,不对,他们靖西侯府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我错了”三个字。
“姐你要做什么?!”眼巴巴地瞧着怀正领着侍女消失在门口,韵安的心却在门被阖上的一刹那挤得生疼一般,口中随之尖锐地叫起来,“你回来!”
怀正要去引咎自缢,韵安空喊了两声,甚至开始质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环顾房间四周,她这是在做梦么?
韵安倏地看向坐在一旁纹丝不动的靖西侯,却见靖西侯若有所思地望了夏王一眼,便一声不吭。
而夏王,竟然无动于衷地看了她一眼之后,便移开眼再一语不发。
倒是一旁的太子佑熹与二皇子佑煦几乎异口同声地道:
“韵安过去看一下。”
“你还不赶紧跟上去?”
在场的人只有百里佑玦一如既往,一千年冰琢般的脸,让人窥探不出半分内心所想。
而胤世子敏忆早已如坐针毡,胤王府里,王爷和王妃素来恩爱,难般一次两次口角,也能在身边人的劝解之下很快和好如初,谁知夏王夫妻竟离心至此,夏王妃放话如此决绝,而夏王又显然一片凉冷心肠,在敏忆看来几乎是不可调和的了。
惊讶之余,敏忆嘴里发苦,后悔自己不该随二皇子来这一趟。
韵安咬了咬牙,不禁低下头红了脸,片刻之后却坚决地抬起头来,身影一闪飞快地冲出门去。
敏忆扫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下的太监和侍女们,不耐烦地道:“一群蠢货,还不快跟着?!”
然而夏王身边那个方才端白绫的内监却无端打了个寒噤,一抬眼,只见靖西侯一道凌厉的目光仿佛能射穿他一般,在他身上停了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