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听完了故事的少年公子抱紧了酒壶，微然醺态，喊过他一声却又无言，许久许久才问出了后半程话，“公子也有在乎的人吗？”
“痕非佛，亦是凡人。”他道。
“那人在何处？”她又问。
山风摇摇摆摆地吹着，有什么东西自她耳畔孤过，片片零零得像极了那曾要了她命去的雪，那是成雍的昭华，从皇山吹至京都，绚然山河。可她早已看不清昭华，只觉得那便是屑，燃得一无是处，便是埃，落得满身仆仆。
她不知道玉翊痕是怎么想的，如此多年他大抵当真是天上仙人所中居着的仙，偶尔闲暇太过时才会低首垂一眼人间遍地的魍魉。她看不懂他，从始至终。
可这一次却又能模棱两可得揣摩到些许，她在寂静深处想他大抵也看不进成雍的昭华。这想法来的奇妙，却又颇有些缘由，只因他眉宇清然，已经沉默了太久太久。
“甚远，不曾近。”许久了，他道。
是秋将至了吗？这五个字落下去的时候，总叫人听着太过冷淡了些。她晃而觉得，一山淡不下去的夏意便就这般轻而易举地淡了。
“七少呢，又可有在乎的人？”
她听他这一声问，难得应得畅快。“有。”
“在何处？”他又问。
“已归尘土。”她答。
“公子信天命吗？”她问他。
“不信。”他答她。
她望着那些点点飞过去再不回头的昭华，华植千千，向崖，向都城，向宫阙，向着天下。它们都离她而去，向往着所有与她的背弃。原来那句伤心人于伤心地自有伤心事成殇已真的不能再真。
她像是望了许久，又像是望了一会便能轻易割舍，也不知是等不起的许久还是等得起的一会，她便是以更甚清冷的声音答了。“我以前也不信，可后来却又不得不信。”
玉翊痕同她望着同一片河山，似乎亦是为此夜引出了些许情绪，半晌似是饮下了一盏山河水般，语气清之余又遗漏不下那一分参破红尘的稳与淡。“信与不信，不过一念之间。人在轮回，不定之数自有万千。”
都说破红尘者，都无不是陷红尘人。
她偏过头来，一时竟长长久久地看着他。她的目光里，清清白白，什么都不曾有。而目光里的他，平平淡淡，亦什么都不曾有。
玉翊痕起初也不甚在意，可遭她看得久了便也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吗？”
她经他一问，平时云埋雾障般掩起来的容色竟也露出星星点点的愁。一身紫衫的少年公子在狂了的山风里乱了发，抱着酒壶挪了挪，分明没醉，却又不知从哪衍生出来的微然醉态，凑到他耳边小心翼翼地问了他一个天下人都在意的问题：“公子为人尊佛，讲的又是自然道，日后莫不是当真要出了家效了道祖吧？”
月下，淡如止水般从容向道的仙人偏过头来邂逅了似醉非醉的彼仙人。山中微霭，此一怀心事是难为了天地的错，是以不论乐意与否都该被掩埋得滴水不漏。
须臾，他亦轻缓了声音，同她说：“心有所念，无舍七情六欲者，道祖是不肯收的。”
“啊~”似醉非醉的彼仙人大是感慨，却不多话，抱着酒壶又坐了回去。
玉翊痕看着她在一地石头堆里顽固地势要挪回原位的动作也不禁笑了，却又怕被她察觉，是以笑得并不明显。等她挪回去了，便又是那副清淡样了。“夜深，七少还不归家吗？”
她撩了撩鬓发，抱紧了怀中半壶酒，摇了摇头。“虽有千万家可居，然千万家中不曾有一人等我，是以不归亦无妨。”
“公子呢？”
他望着远方该热闹之处热闹该寂静之处寂静的京都，答：“虽有千万家可归，但不曾有一日安居，是以不归亦无妨。”
常言道：行至山穷水尽处，有人作陪，旦是大幸。今夜，虽山穷水尽不知在何处，少能哀凉的兰因公子一听死对头这一句相仿的话却也笑了。她拿着酒壶站了起来，仰头便饮，似醉非醉得越欢。“如此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一朝共饮大醉之，然公子不善酒，唯吾一人能醉尔。”
他瞧她那灌酒的样微微蹙了眉，道：“虽不同醉，但可同醒。”
她复又将壶酒置于怀中，整十八年，自她在北疆的风沙里学会了酒，如此多年肯醉之时屈指可数。今夜伤心地亏月，伤心人残心，她抱着那壶酒对着天地摇了摇头。她说：“醒着作甚？天大地大，何处不哀敝？世千万万人，何人不若鬼魅魍魉，人吃人？”
三个问题，答案显而易见。
可玉翊痕却也如她一般，对着天地又一摇头。
他平静地反驳她道：“醉着又何异？醉时终有醒，但再三见世之哀敝，再三误人之无情尔。醉若一时之快，醒若山穷水尽，更决绝于长醒。是以，醉不如醒尔。”
“倒也如是。”她微微怔了，本就未来的醉意一时去了大半，抱着壶酒怅然十分，须臾却又似想明白了什么，壶酒离了冰凉的怀中，直直倾了八方天地十方万民。
她在风中似笑非笑，似醉非醉，似那天上月一目了然，又似那崖上石不甚了了。
平凉而又无处不来无处不至的风中，他听见她说：“那这半壶酒便祭了天地间的枉魂，倘使下一世轮回，魂不再枉，亦未免不是一样功德。”
“七少悲悯。”他道，在她看不见的阴沉里却藏了太多太多她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
可她自是个没心没肺的，看不见也好看得见也罢，不想管时便大是置之不理之态。她偏过头来，微微笑着同他晃荡了下空荡荡的酒壶，问他道：“阴损得多了，才轮到功德不易。公子说，是也不是？”
玉翊痕微微一笑，却不再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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