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防备，你欲擒故纵》 第一百三十六节

    郭老爷是在年廿六早上九点动身去上海的。那一日，天气分外晴朗，阳光早早就洒落在布满枯草的草坪上，呈现出一片温暖的土黄色。香柚清楚听到郭老爷对着那些草坪边变得黝黑的鸡冠花说道：“一开春，你们就会变得好看了。明年是个好年成。”这句话让香柚想起她的奶奶来了。奶奶经常对着空荡荡的棉花田、玉米地说这种安抚的话，好像播撒下种子似的。

    郭老爷走的时候，笑眯眯地冲着他们挥挥手，精神头还是很足，修理得干干净净的脸颊和下巴焕发出生动的光泽，让人瞧着舒服。香柚忽然发现，郭老爷是个很好看的老头，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帅哥。

    因为有郭慧和的同行，郭太太不大担心，挥手告别的姿势就显得颇为漫不经心。她倒是更记挂着郭慧和的妻子陈路春，老是不离开她的左右，眼睛钩钩瞧着陈路春高高隆起的肚子，总叮嘱她要小心点。等郭老爷和郭慧和一走，郭太太马上催着陈路春赶紧回屋里去，别冻着了。还背着陈路春向忆桃华悄悄埋怨：“年轻就是老不当一回事，前面才掉了一个，现在怀上了就更应该多注意点，还老是这么大大咧咧，不拿自己的孩子当宝，可真是急死太监了！”

    忆桃华当然好言安慰：“谁叫你是孩子的奶奶呢？你不着急谁着急？不要紧，年轻人身体壮，怀个孩子全当玩儿似的。而且那么多人伺候着，保准给慧和添个大胖小子。”郭太太这才笑逐颜开，追着陈路春而去。

    这下子只剩了香柚、忆桃华和元吴妮三人，香柚生怕忆桃华追问昨天晚上跟小程出去的事情，故意问忆桃华：“怎么三少奶奶那么年轻？”忆桃华喜欢谈论这些，立刻悄悄说：“这个小陈是慧和的第二个老婆，比他小了足有六岁，怎么不年轻？慧和前头那个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我们这位亲家母嫌弃得很，就闹着让他们离了，另娶了小陈进门。”香柚听得猛点头，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缠着忆桃华要听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希望把昨晚的事情蒙混过去。

    可惜，忆桃华还是想起昨晚她不来伺候的事情，顺带便埋怨起来：“你昨晚上和小程跑出去干嘛，要是你昨晚上家宴的时候来伺候我，你不就能见着郭家所有的人了吗？也不用我现在跟你这般空白话，你又抓摸不对人。”香柚被说得面红耳赤，做不得声。幸好元吴妮适时转移了话题。“不是说趁这个机会去看看丰台的老房子吗？”一提起老房子，忆桃华的注意力立即全部挪到那上面去了，眼神迷离恍惚，整个人都散发出黑暗的气味。

    不巧的是，本来好好的晴天，等他们到了丰台的时候，居然天就变了颜色，阴沉得仿佛要下雨一般。在这样的天色下看那些整修到一半便停工丢弃在那里的房子，愈发显得潦倒落寞。

    忆桃华和元吴妮沉默地四处走走看看，看得非常仔细，经常停下来，靠近了那些破烂的窗棂，往一间一间的屋子里张望。转了完整的一圈后，压抑的两人都站住了脚，默默注视着这些屋子，面色不懂是因为天色的缘故还是寒冷的缘故，都泛出浅浅的黑色。

    “多少年了？”忆桃华如梦呓一般问道。元吴妮的声音虽然干脆但像即将破裂的玻璃，有点感慨。“四十四年了。”忆桃华对她的准确似乎悚然一惊，身躯微微有些颤动。“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呢。”

    忽然，忆桃华来了点劲头，指着后排中的某个房间给香柚看，说：“你瞧，那间是我和嫂子住的，潇湘就是在这里出生的。那时天冷没有什么可取暖的，我老是抱着他，把我的胳膊累得要紧。”香柚知道这些屋子里是什么样的情形，看看现在忆桃华一身华贵光鲜，她为那时他们这些人受的苦由衷感喟。“那时，你们真辛苦。”

    “可不是吗？”忆桃华怅然作叹，“简直不懂那时怎么挺过来的。现在再让我住一天，不，再呆十分钟都难受，还不如死了算了。”元吴妮赶紧往地下呸了一口口水，嗔怪起来。“快过年了怎么能说这种晦气话？您也该忌讳忌讳点。”忆桃华嘿嘿一笑，挽住元吴妮的胳膊。“小元最厉害，那时要没有你，咱们都抓瞎了。”元吴妮叹气着推开她的手，说：“你们在那我就在那，没什么好说的。”

    忆桃华又是嘿嘿一笑，说：“我看，不必整修这里了吧？等潇湘气头过了，你还是跟我们踏实在一块儿呆着多好，何必跑到天津，又来这个鬼地方落脚呢？”元吴妮却没有正面答应，含糊说道：“不整修就不整修吧，现在也没心思折腾这些。也不懂郭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这两人像多年的老友一般并肩走在前面，喁喁私语香柚和小程拉开了一些距离，远远跟在后面。小程一撇嘴巴，冲香柚说：“依我看，应该很快要整修这里了。”“为啥？元老都说不着急了。”“咳，你没瞧见现在什么情形吗？搞不好忆家整个挨端锅挪灶到这里安家呐，不整修能住人吗？”

    香柚瞪起眼睛来，有些生气。“没有你说得这般悲惨吧？我相信老爷能闯过去的。”小程斜着眼睛看了她一下，摇摇头，不再说话了。可香柚却因为他的沉默愈发愤然起来，脸颊像充气的红气球，回去的路上一直闷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