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中,一只黑色的巨大翅膀,把最痛苦的记忆,即可能让人的生活一蹶不振的记忆,一笔勾销,抹去它的苦涩,为它们涂上光亮的色彩,甚至是最丑陋的最卑贱的记忆也是如此。
————弗吉尼亚·吴尔夫《奥兰多》
晨光熹微。
我搬了椅子到阳台上坐着。风景旖旎妖艳,我看见铅蓝色的天空,大片大片墨色的,浅灰色的,仿佛两种以上颜料混合在一起的云彩之色,我看见日出从东方地平线升起,光芒穿透厚重的黑云,撕扯出一道缝隙。
天亮了。
而我一夜无眠。
我戴着口罩出门,如果可以,我希望还可以有一顶帽子,一副墨镜,一双手套。其实我只是想要一件隐形衣。
对街有一家早餐铺子不错,我若是不嫌麻烦,大多时候会去那一家吃。
“皮蛋瘦肉粥一碗,来个牛肉饼。”
“坐这儿吃带走吃?”
我想了一下,今天是周六,人比平时多,没有单独的空桌。“带走吃吧,那……粥两碗,再加四个素包子好了。”这样就把午餐也解决了。
“好嘞!皮蛋粥……饼……一共11块钱,收你20,有一块钱不?”
我翻了翻口袋,说:“没有。”哪儿还用得着翻口袋啊,我只带了一张面值20元的纸币出门。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周六了啊。
回去路上,我好像才反应过来一样。那不是今天老哥要回来了?我才不想见到他!烦死了!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好像我高兴不高兴都显露在脸上,这真是个愚蠢的坏习惯。
这天早上,我穿了一件灰色堆领毛衣,一条浅色牛仔裤,长发披散,戴着一个绣有一只小猫的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
“诶?真巧啊。”
我徒然一惊,睡眼惺忪,迷离惝恍的样子,如梦乍回。
“巧……早啊。”
我心想:这你也能认出我?
“买早点吗?”
他穿着一身运动装,戴着耳机,头发有些湿,鼻尖上亦有细微汗珠,显然是刚晨跑回来,他看着我,我的心蓦地漏了一拍。
“嗯,嗯。”我真是傻。
他踱步到我身边,伸出手,手指擦过我的手背。
“这么多?一个人吃吗?”
我红了脸,如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真是幸亏戴了口罩。
“这显然是两人份啊?”他手指拂过鼻尖,他说:“我也没吃早饭呢。”竟带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噢。”
见我如此不近人情,他便厚着脸皮,直接说:“就当……昨天我送你回家的报酬,这另一份早点就给我吃呗?”
我哭笑不得,说:“好吧。”
一听我这么说,他立马展露笑颜,说:“行,走吧,我来拎,去你家吃还去我家吃啊?”
“啊?”
“你怎么外套也不穿?就那么希望感冒是吗?昨天脸色那么差,我真以为冻着了,还好没事。没人照顾你,你就不能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吗?”他边走边自顾自说着。
你不能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生苦闷,抑塞悲凉,无处可解,仿似面前有一张赐名**的嘴,逐步将我吞噬。
尤亦寒是我的**,我避之唯恐不及。
到了家门口,我对他说:“你要饼还是包子?”
他很认真的在想。
我撇了撇嘴,接过他手上的塑料袋,反正一共四个袋子,我随便拿走两个就是了。我说:“你回去吧,再见。”
他说:“再什么见啊,我要吃包子,也要吃饼,快进屋吧,外面冷。”
我说:“你怎么这样啊!”
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别那么小气嘛,以后哥带你去吃好吃的去!”
我握紧双手,气鼓鼓看着他,无能为力,败下阵来。
进屋后,尤亦寒就径自走到厨房,取了碗碟,将饼切成六块,放在碟子里。我站在玄关处,看着他,我说:“你以前来过吗?我家?”
“没有。小区里的格局,不都一样么。”
我噢了一声,走在餐桌旁,见桌上已经摆好了粥、饼、和包子。
他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筷子和勺子,依次摆好,然后说:“坐下吧。”
这家伙……还真是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
他也坐下,咬了一口包子,吃相倒是蛮斯文的。
吃饭间隙,他与我交谈道:“听说你画画很有天赋?”
听说?还能听谁说,铁定我爸呗!
我敷衍地嗯了一声。
“挺好的,画画挺好的。”他这么说,“那你喜欢画画吗?”
“还行吧。”
“还行……就是不喜欢了。”
“也不是。”我放下勺子,眉头深锁。“只是……我怕我说喜欢,所有人都逼我去学画画了。”
“怎么会呢,如果你真心喜欢画画,一定是想让自己画得更好,那么你就要去学习,再有天赋的人,她也得先分清颜料和水墨,油画和中国画吧?况且,没有人逼你,你爸他,永远不会让你做你不高兴的事情。”
我难以呼吸,喉咙那里像有一千一万根针,密密麻麻地戳在我的肉上。他知道多少?那些我最害怕最不想他知道的锈迹斑斑的过去,他到底知道多少!
我笑了一下,没有喜怒。我问他:“你知道我多少事情啊?我爸什么都跟你说吗?”我这人,遇到特别难过或气愤的事情时,或者积压已久的负面情绪到了顶点的时候,我就会不怒反笑,让人摸不清头脑。
他摇了摇头,说:“不多。只是你这两年的事,你爸借着醉意,稍稍跟我说了一些。”
“噢。”
我那个笑容还在。
他见了,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你摔了一跤,摔得头破血流,就不打算再爬起来了?你要知道,你爸他也护不得你一生周全,你真要……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你如果不想回学校,那就去学画画,你总得有一技之长。”
“嗯。”
他的眉宇,担忧隐现,似为我操碎了心。
毕竟是局外人,哪怕是我爸,我妈,我哥,在我那段人生最灰暗可怖的记忆里,他们都只能是局外人,并且真相,谁也无法抚平慰藉的残酷真相,永远无人知晓。毕竟是局外人,才能那么轻飘飘的,将我的痛苦、绝望揭开,拿到光天化日下游街示众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