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每个人的说话方式都如此拐弯抹角、闪烁其词,如此不负责任、如此微妙复杂。他们总是徒劳无功地严加防范,无时无刻不费尽心机,这让我困惑不解,最终只得随波逐流,用搞笑的办法蒙混过关,抑或默默颔首,任凭对方行事,即采取败北者的消极态度。
————太宰治《人间失格》
我接受了莫里斯的好意——去见他的哥哥。
他介绍说,他哥哥是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厨师,年长他六岁,单身一年,外貌人品都非常优秀,简而言之就是钻石单身汉一枚。
好吧,只是去见一面。我这么跟自己说。
已经是下午四点。
我换上一条浅绿色的印有蝴蝶与飞鸟的长裙,薄施粉黛,别上耳环,戴上尾戒。我坐在沙发上,目光久落在餐桌上的一束薰衣草干花上。我在想些什么?不,我什么都没有想。
门铃声响起,我赤着脚去开门。
是莫里斯,他看见我,充满惊喜。他说:“你太美了!噢!我确信我哥会对你一见钟情。”
“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我说。
车抵达餐厅时,已经接近黄昏了,说到黄昏,在伦敦,在高楼耸立的市中心,可别指望能见到黄昏,那就像是彩虹一样,可遇不可求。
下车,我挽着莫里斯的手腕,与他一边说笑着一边前行。
我们停在一扇门前,木质门被刷上酒红色的油漆。“就是这儿了!”莫里斯笑着说。
却在下一秒,他的笑脸僵在那儿,怒视着推门出来的脚步踉跄的男人和泪眼婆娑的红发女人。那是一位拥有英俊面貌,伟岸身材的,像从古罗马走出来的男人。
眉眼与莫里斯有几分相似,他莫非就是莫里斯的兄长?
女人与我擦肩而过,而男人停下脚步,看见莫里斯,过了片刻才回过神,然后将视线转移到我脸上,露出非常歉意的表情,只对我和莫里斯说了一句:“抱歉。”然后快步离去,追赶那名红发女子。
仿佛空气都凝固了般,几分钟后,莫里斯僵硬的表情才有所松动,向我解释道:“那是他前女友。”
我噢了一声,别过头去。
莫里斯以为我生气了,不停地问我说:“你生气了吗?我也不知道……这个……他,你别不高兴,我的天!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是,你放心吧,他们一定不会复合的,我哥他只是……他……你是不是对我哥没兴趣了啊?”
“我对你哥本来就没兴趣啊,我感兴趣的,只是你哥的手艺。”我笑得灿烂,“瞎想什么呢?蠢货!”
你看吧,人与人,有时候缘分就那么丁点,打个照面,仅此而已。
莫里斯郁闷地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说:“那我带你去另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吃饭,实话告诉你我觉得那一家好吃多了,可惜厨师是个老头。”
我笑着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的心情挺好,有一种松一口气的释然,和对某些我无法言语的情感的释怀。
就这样吧。
晚上7:50,和莫里斯告别后,我前往画廊。
我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节日,总之伦敦街头花车游行,人声沸腾。我蹙眉低头,单手环胸,艰难地穿过拥挤人潮。不知从哪儿抛来一枝花,香槟玫瑰,正巧抛到我的怀里,我顿了一下,持起玫瑰,眉头拧得更紧,甩手将它丢掷,一霎,碾碎成泥。
丽莎在画廊等我,画廊的灯明明暗暗,她站在一盏昏黄的炽光灯下,身姿曼妙。我走到门口时,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迎接我。
“三千万到手了。”她这么说的时候,就像一位合格的市侩的商人。
金钱它改变一个人的能力啊,我从来不会怀疑。
“很好。”我淡淡地笑着。
“可是。”丽莎苦恼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按下不耐烦的情绪,问她:“说吧。”
“那位先生……里奥,说无论如何都希望能见你一面。”
我眨了一下眼,我说:“丽莎,你在想什么?”
她说:“我不明白。”
“是啊,我也不明白,我再也不敢说我了解你了。”
“莫妮卡,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你别这样,我感到害怕。”
我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身心疲倦。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和你说,我得回中国一趟,归期未定,画廊的事我就全权交付给你了。”
“啊?可……好吧。什么时候走?”
“很快。”
丽莎反复摩擦着自己的手,时间将她磨成一个美丽充满风情的女人,同时也磨去她的棱角,流入世俗。
她好像还没有放弃,果然,又听她说道:“那你走之前,要我安排你和里奥的会面吗?”
我感到难过,感到遗憾,这一瞬间,像是所有负面情绪纷至沓来。我只想离这个人远远的。
“丽莎,再见。”我说。
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一路上,我喃喃自语,如坠云雾。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这四年间,我行过许多地方,离开中国前,我去三亚的天涯海角走了一遭,还登了一回长白山,后来,我去了冰岛,见到了极光,然后我又辗转去了许多地方,摩洛哥、开罗、加纳、巴塔哥尼亚、新西兰、意大利、慕尼黑、耶路撒冷、英国……
我是在多佛尔遇见的丽莎,迄今两年。我们游遍了英国和法国,爱丁堡、谢菲尔德、伯明翰、巴黎、尼斯、里昂,还有布列塔尼和圣米歇尔山,可最后,我们选择留在伦敦。
我在伦敦老老实实地呆了一年,联袂丽莎,将画廊办得有模有样。现在,我要继续启程了。
不如乘去,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