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曹雪芹《红楼梦》
那日后过了半年,再见尤亦寒,是在另一座彼此都陌生的城市。
12月,江南古镇。
我瞒着家人,赶上末班车,来到古镇,我只打算在古镇停留一晚,准确说是半晚,天一亮,乘第一班车回家。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没什么,心血来潮,谁也拦不住一个任性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抵达古镇,沿着小桥与流水,我找了一家临河的旅馆住下。老板娘是本镇人,五十多岁,矮矮胖胖的,看上去很好相处,见我一个小姑娘,没有身份证,没有行李,还以为我是离家出走,一直好言相劝,就差没问我要我父母的电话了。我骗她说:“我家就在市里,很近的,我可以多付点钱,你就让我住下吧,我就住一晚,天一亮就回家。”倒也不能算说是骗。最后老板娘也没多收我钱,给我一间临河的大床房,叮嘱我锁好门。人确实挺好的。
房间里有一张雕花大床,古色古香,我很喜欢,这儿看看,那儿摸摸,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有睡意,然后和衣而卧,一夜无梦。
天刚蒙蒙亮,镇子里的人习惯早起,长街窄巷,店铺零零落落地开着。我坐在旅馆门前的桥廊边上,欣赏河两岸的风景人情。河边,穿着蓝布碎花的妇人们在埋头浣衣,不间断传出清脆而响亮的木棍敲击声;河岸上,踏着青石板越过廊桥与古亭的肩上扛着箩筐的生意人穿巷而过;还有一群叽叽喳喳如雏鸟的孩童们,结伴玩耍,欢声笑语,身上裹着厚厚的花色棉袄,隔岸看去,就像一只只圆滚滚的皮球。好一出人间喜乐剧。
与老板娘辞别后,我踏着青石板,沿街而行。
入冬后的古镇,薄雾笼罩,稍显寂寞,游人寥寥无几,店铺门前,坐着的多是镇上人。
“吃点啥子哟?”
早点铺的头发花白的老爷爷问我说。
我寻了个位置坐下,说:“豆腐花,咸的,再来个烧饼吧。”
“好,好,稍等啊,烧饼要等会儿哩。”
老人家腿脚蛮利索,很快就端来一碗撒上葱花和榨菜粒,淋上酱油的卖相甚好的豆腐花。
用完早点,我起身离开,不再逗留。
走到车站,时间是早上7:10,真好,首班车是7:15,我这时间掐得真准。
我和售票口的阿姨说:“我要一张去s市的车票,7:15的。”
阿姨推了推眼镜,接过钱,说:“9:45的有啊。”
“啊?不是7:15吗?”
“没啦,开走了。”
我瞟了一眼手表,说:“不是!现在才7:12啊!”
“吼哟!哪有那么准时的哟。”
我气得胸口疼,不准时定那么些个时间干嘛?定着玩吗?
她不耐烦地问我:“买不买啊?”
我更不耐烦地回道:“不买!不买!”买它大爷!
出了车站,我站在马路边,这里属a市比较偏僻的地方,时间也还早,街上来往车辆并不多,看样子想拦辆出租车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我倚着路灯杆子,抬头望天,天色阴沉,我心想这时候太阳早应该出来了,直觉不妙。果不其然,从遥远高空落下的一滴雨,打湿了我的鼻尖,紧接着,一滴接着一滴的如豌豆般大小的雨滴落了下来,淋得我那叫一个措手不及。
我骂骂咧咧地跑到一家银行,银行还没有开门,我只能站在门口,尽量往门里靠,身旁站在三三两两与我境遇相同的人。
12月的冷雨足以让人尝到苦头,我连打了两个喷嚏,觉得此行真是糟透了!
在我边上有一对兄妹,我不自觉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他们将一件衣服推来推去,穿着某中学校服的妹妹对哥哥说:“哥,我不冷,你穿上吧。”哥哥说:“没事,哥身体好,你快点穿上,别啰嗦,你看人家都打喷嚏了,别逞强了啊。”我看着他们,突然就很想我哥,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我为什么会想那个蠢蛋?事实上,一个星期前,在他回校的前一晚,我们又吵架了,而我至今没有原谅他,他也没有在电话里跟我道歉。可是现在,我觉得,他就算不跟我道歉也没关系,谁让他是我哥呢。我爸说:“您老人家能别每次你哥回来都跟他吵架好吗?”诶!说的好像就是我一个人的错一样。
就在我分心的当下,发生了一件,我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太过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的魂是被那个穿校服的女孩的声音唤回来的,我侧过头看她,这个大我几岁的女孩,此刻一副春心萌动的娇羞狂热的模样,和我印象中那些疯狂的追星族一般无二。我感到莫名其妙。
“好帅啊!哥,你看,那个人好帅啊!天呐!他走过来了走过来了!”我可以看见她眼里的小星星。
顺着她的目光,我将头转向马路。
雨势愈来愈大了,我就像隔着水晶珠帘窥探这个世界,以及这个迎面走来的男人。第一次见他,他端坐在我身旁,我忽视了他,就像忽视一件在我眼皮子底下的珍宝,然后一眼,只一眼,桑田成沧海,须臾便是万年。而今再见,却是在我如此狼狈和无助的时刻。那日之后,这半年间,我设想过太多太多,和他重逢的场景,我应当是美丽的,可爱的,完美的,换上一条白色的裙子,梳着俏皮的马尾辫,站在阳光下,眼睛弯弯,笑靥如花。而不是现在!现在?天呐!非要在我成为落汤鸡的时候吗?我多想遁地逃跑啊。
他离我只有几步之遥,黑伞下的他的脸,愈发清晰。我茫然无措,雨水沿着刘海,从眼睫坠落而下。他为什么会在这儿?我意识到这一点,下意识地皱眉。
他走到我面前,离我只有半臂的距离,将一半雨伞搁在我的头顶。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我。
我一直看着他,好像能看进他的心里似的。
我说:“那你怎么在这儿?”
“途径。”他说。
他也一直看着我,看我的眼睛,我的头发,还有手。
他的声音并不温柔,而是有些清冷慵懒,他的声线很符合他这个人的外形与气质,一切都浑然天成。但是此刻,他将头凑过来,用一种他自己也不习惯的柔声细语的调子和我说话,他说:“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一个人吗?”
我觉得这个人真的是个妖精。
我说:“嗯,我要回家了,你送我回家吗?”
他笑了。我看见他扬起了嘴角,真好看。
他把手放在我的头顶,轻轻拍了两下,说:“先上车吧。”然后那只手顺势环过我的肩膀,一起步入雨中。
那时候,十四岁的我,是那么的瘦小,站在他身旁,就像长在大树下的一颗小小的蘑菇。
我一共走了79步,从银行门口到他的车前。我在想,这么远,雨又这么大,他是怎么发现我的?
上车后,他先将他放在后座的外套递给我,“披上。”他这么说。
然后将空调温度调高,接着拿出纸巾,慢慢的为我擦拭头发。
“离家出走吗?”他突然开口道,杀我一个措手不及。
我愣愣看着他,下意识“啊!”了一声,怕他误会,忙摆着手解释说:“不是,我就是,随便走走。”
他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随便走走能走到这儿来啊?”
“不是!”我有些郁闷。我说:“我昨天晚上来的,在古镇住了一晚,今天就回家了啊,又没什么的。”
他说:“嗯!没什么!你这丫头可真,早听你爸说你……咳!”
我说:“他说我什么?”我特别担心我爸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瞪大双眼一眨不眨看着他。
他的手指拂过我的头发,说:“没什么!大小姐,你可真不让人省心。”
他不再弓着身子面向我,他将纸巾拾掇好,他系上安全带,踩下离合器,汽车不急不快地驶向s市。我一直偷偷的,用余光看着他。
我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是说,外面大雨磅礴,我和他在封闭的车厢里,耳边只有刷刷刷的雨水,他不说话,而我也舍不得打破这份宁静,汽车驶进公路隧道,我产生了不知身在何处,仿佛徜徉在未知世界的迷茫感,空间啊,时间啊,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唯独剩下,他,与我。
我思量了很久,决心还是问一问他。
我说:“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那里啊?”
“我看见你了。”眼神迷离,恍若未觉。他说:“只有一个模糊的剪影,我也不确定。”
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说:“你不确定你……你就停车走过来了啊?”
他转头看我,用一种非常无奈的仿佛认命般的眼神看着我。
“是啊。”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