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孩子都被罚了,晒谷场上顿时空落落的,连续几天只有几只小麻雀在那里飞上飞下,啄着石粒,或用嘴梳理羽毛。
那天晚上全村的人都出动了,他们以为又出现了狐狸叼人的惨剧,而且是一下丢失四个孩子呀,那是任谁也无法接受的。
张寡妇最急,她嘴里连连念叨着“小黑呢,我的小黑呢?小黑回来没有?”——她已经有些神经质了。如果小黑又不回来了,会怎样?可能她会疯吧。
还好小黑回来了。完好无缺。他忐忑不安地慢慢走到母亲面前,叫了声“妈。”
张寡妇一伸手,啪地一声,他的半边脸就肿了起来。
“他大嫂,你干嘛打他,孩子不是回来了吗?”
“就是,还好没出什么事,骂两句就算了。”
“我看这群小崽子也确实该打,不打不长记性。”阿格的爹称兔子老五,长得精瘦,一对精光四射的绿豆眼笑嘻嘻地瞪着女儿,“你说我该不该打你?”
说着一伸手往阿格脸上揍去,手没碰到脸,却轻轻捏住了女儿的鼻子:“你个死丫头,想不到你还蛮有胆子的嘛,比你娘强多了!”
小喜见父亲也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以为他这次不会揍自己了,没想到阿喜一个招呼没有,砰地一拳就把他揍到了路边的沟里去:“臭小子,还跟老子嬉皮笑脸,看老子回去不扒你的皮!”
蔑王三则一声不响地拉着儿子,直接拉回去扒皮去了。
小胡没哭,张寡妇却嚎啕大哭起来,小胡见母亲哭得伤心,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眶也湿了,他怯怯地走到母亲面前,正要说句道歉的话,却被一把抱住,搂在怀里,听着母亲“儿啊”“心肝”地叫起来。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次事件之后,村里的孩子被管束得更紧了。幸好大人们也没问出什么来,小喜是条英雄好汉,任他爹的拳头怎么硬,一口咬定在洞里除了死狐狸什么也没看见。大人们只好信以为真,暗自庆幸当年的两个道士果然是有道之士,将一窝狐妖都杀死了,也算是除了后患之忧。
但由山谷通往山上禹王庙的那条山道却被小喜的爹阿喜带着几个壮劳力挑着大石头堵死了,孩子们虽然觉得禹王庙外面那个有着长长的神道的大广场远比晒谷场好玩,却也只能死了心。
小胡被他妈整日牢头盯犯人般盯着,他去撒泡尿也要问他去哪儿了,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家里没水了,也不让他去挑,若他坚持要去,她就撒泼撒疯,说小胡要抛下她,她不想活了。弄得小胡整日里唉声叹气,像一下子老成了不少。
这日,看着母亲哭闹过后倒在门边睡着了,他便想去趟七公那里。好久没去了,原来认得的几个字都快还给他了。临出门时他想了想,又从门外的竹篮里拿了把竹刀,想回来的时候顺手砍一棵竹子回来,屋外的晾衣竿断掉了,一直没换。
路过晒谷场时,发现阿全和阿格竟然在那里玩耍。
他们见他远远走来,很高兴,叫道:“小胡,你妈肯放你出来啦?”
小胡提着竹刀走近,问道:“小喜呢?”
“他和他爹去山外买盐巴啦。”阿格抢答道,“大早上就去了,我和我爹给兔子割草的时候看见的。”
“你家兔子又生小兔子没有?送给我一只好不好?”小胡问道。
“没问题。”阿格爽快地一挥小手,“不过我爹说,兔子还要吃七次草才能再生小兔兔呢,上次送你你又不要,这次干嘛要了?”
“我给我妈熬汤喝。”小胡故意逗她,笑道。
“小胡你去死!”阿格果然怒不可遏。
小胡舍了他俩,往七公的家走去。阿全叫道:“小胡你干嘛去?”
“去找七公。”
“他不在的。”阿格道,细细的小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在等着小胡询问。
“那他去哪儿了?”小胡果然问道。
“我不说。”
“不说算了。”他转身就走。
“他一早上就去山里砍竹子啦,笨蛋小胡!”
“又是你和你爹给兔子割草时看见的?”小胡笑道。
“当然。”阿格骄傲地说。
小胡笑了笑,没再理他们,走了,想,正好我也去砍竹子,说不定可以碰到七公。
他没想到这一转身就是永别,以致很多年后他都会想起这两个孩提时的玩伴,想起阿格那细细的眉眼,阿全那胖乎乎的脸。
灾难,总是在平静中不期而至。
会稽山的竹林像海,再强大的人,走了进去都会被淹没。小胡却轻车熟路,别说迷路了,就是哪个地方有几块石头,哪个地方长着几朵野花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往竹林深处走去,希望在那里能碰到七公。
竹林深处空气极好,到处都散发着竹子的清新气息,他最爱闻这味道了,便不由自主地靠着一株大竹子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
真好,风在竹稍奔跑着,竹叶相互细细地争吵,竹知了叫了,兹兹兹兹的声音像是厚重的木门在刮擦地面,让人牙根发软。
竹知了的声音越来越响,弄得小胡原本奇好的心情有些心烦意乱,“这些竹知了,就应该被泡在酒里喝掉。”他气愤地想。提起竹刀,准备随便砍株竹子就回去。七公也不找了,因为家里那个令人头疼的妈说不定已经醒来了。
突然他听见了一阵细微急促的喘息声,他吓了一跳,不由得定住了脚。再仔细听,又没有声音了。
“有人吗?”他轻轻喊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七公,”小胡又道,“是不是你?”
“小。。。。胡。”果然是七公,这声音此刻虽然沙哑和声嘶力竭,但他很熟悉。
他循着声音慢慢走去,拨开一蓬矮小的竹枝,就看见花白胡子的七公侧身躺在一块岩石下面,听见他的响声,艰难地扭过头,露出了一张满脸是血的面孔。
“七公,你怎么了?”小胡吃了一惊,砰地跳下去,吃力地将他扶着坐起来。
“小。。。胡。。。。我不行啦。。。。。你快。。。。离开。。。。咱们这儿。”
“离开咱们这儿?我去哪里?”小胡惊讶道。
七公精神好了点儿,小胡却不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你本来。。。。就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你离开。。。。或许能。。。。使大家都。。。。免于灾难。”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七公?”今天七公说的话没有一句他能完全听懂的,弄得他一头雾水。
“发生什么事了?。。。。”七公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投向高高的天空,语音似乎也同时飘得辽远,“八年前。。。。道士杀了他一窝,八年后。。。。。他回来报复了!狐狸。。。。好多的狐狸!”他的语声突然充满了惊恐,眼睛一转,直直的盯住小胡,“不对,你不叫小胡,你不叫小胡。”
“我就是小胡啊,七公。”小胡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害怕。
七公哈哈一声惨笑:“你不叫小胡,你叫文命,你是大禹王的后裔,我骗了你母亲,我骗了全村人,哈哈,我骗了全村人!”
“我叫文命?”小胡更蒙了。
“对,你叫文命,你要记住,你叫。。。。。”话音突然中断,小胡地头一看,七公已经死了。他的头向后一仰,露出了脖子上四道深深地血痕,八个血洞还在汩汩往外流血,胸前的衣服被抓得稀烂,满是伤痕的瘦弱胸膛敞开着。
小胡放下他的尸体,提着竹刀茫然地站起来。他怔怔的往回走,走得极快,自己却丝毫不觉得。
远远地看见晒谷场了,他见晒谷场上一个人没有,心里反倒松了口气,他害怕再看见什么血淋漓的场面。
阿全和阿格都回家去了吧?他想,快步走过晒谷场。突然,他停住了,他的目光被一只紫红色的绣花小鞋吸引住,小鞋鞋尖指着的方向有一溜血迹,他的心砰砰跳,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转过稻草垛,他顿时呆住。
他只看了一眼,转身就跑,跑到一处干裂的稻田里,不停地呕吐起来。他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子排排坐着,都没有了脑袋!
他不敢去想他们是谁。吐了好一会儿,什么也吐不出来,他撒开腿就往村里跑去。
村里各处都冒起了浓烟,火焰,遍地尸横,人身上流血的洞,断碎的四肢,被血肉黏住的蓬乱发丝。。。。。。
他不停地跑,身后似乎有无数的野兽在追着他,他从村东跑到村西,又从村南跑到村北,没有一个人活着了。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睡着的妈妈,他又狂奔起来。
他穿过浓烟,穿过火焰,穿过尸体,穿过房屋,穿过菜园,穿过短篱笆围墙,穿过牛羊圈,穿过一切熟悉的地方,来到最熟悉的地方,来到了家的前面。
还好,家里的房屋没着火,妈呢,可能是上床上去睡着了吧?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往里面一看,但是床呢?屋里没有床。屋里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像被大锤砸过一般,裂成了碎片。满地的碎片。
难道母亲也裂成了碎片?他的心一紧,穿过堂屋,推开门走进后园。
他只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天啊,他看见妈真的被挂在晾衣竿上,裂成了无数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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