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近阑珊,大难不死的墨亦儒稍稍喘了口气,简丹自然把他作为上客招待,端茶倒水不间歇地伺候着,而白雪凌故意装作为简荣煞费苦心的样子。
其目的,无非是要将简丹一家忙成团团的乱状,所幸完成的不赖。
天色泛着酷似雪后初晴的明霁色调,经过一夜的歇息后,墨亦儒坐在锃明瓦亮的堂前,睁眼瞧着这个绮绣得就像烟织的庞大闺阁,此地虽然没有席天幕地的佳致,却别挂着淡墨装饰的书画,倚在太师椅上倒也颇觉受用。
便在一刹那,白雪凌就从她这位公子的藏而不露的眼神中,见微知著地揣摩到了一点相近的心思:“毛士英已经树倒猢狲散,那位杜空空受伤颇重,暂时也成不了气候,那公子的下一个目标显然就是简丹了。”
吃过一些精致点心后,在走过漆红的墙柱,帘幕相遮的几处阁楼,墨亦儒已然随着简丹的步子,到了简荣的书斋之前,推开一扇单门,不假纹饰的房间,缕缕炉香轻飘而来。
南边临着窗,恰对着春色香怡的花园,躺在床榻上面如薄纸的简荣,在被褥上的斑斓枝叶的映衬下,便似已经枯萎的皮囊,空自咽着一口还没灭掉的生气。
不知为何,他瞧着窗外姹紫嫣红的风光,越发为简荣觉得讽刺,而简丹在见到白雪凌垂敛着衣袂,又遮掩着轻纱进去,稍觉笃定地与眼前这位身份尊崇的贵公子聊起家常来。
墨亦儒走进来时,便已留意到那位宣榜老者的不悦之色,此刻见此人便如一尊泥捏的菩萨像那样被冷落一旁,心里泛漾着轻微的得意问道:
“听说你墨城郡这边的宣榜才刚过没几个月,不知排名前三的书签令有没有颁发,我临行前见到兰阙皇城的天书隐然翻动,倒是显出了我墨门中的一位子弟来,不知此人唤什么名字,我也好与他举荐到皇城。”
简丹神色尴尬地低了低头,但很快掩饰性十足地露出茫然不知的表情,反把这烫手的山芋头,顺手扔给了边旁的宣榜老者。
这名宣榜老者名为步青云,此前曾官居一品,后面反复被贬谪,到了此时已经完全被踢出兰阙皇城,并且不复重用了,他抿一口茶,只淡淡道:“是有过一人,不过他的书签令久不领取,其人具体在哪便是连我都不知道。”
“哦,是吗?我猜简郡长应该知道,这书签令关系我此行的目的之一,不知两位可否将它卖与我。”墨亦儒很快点出了主题。
“这个,恐怕不太好吧?”简丹摸了摸鼻子说道。
步青云不动如山道:“墨公子想要获得此物其实不难,只要替我完成一件事就好,本人敢保证,此事对公子而言,那绝对是举手之劳。”
在官场混过的人,总是特别易于在心里形成一种侦察,即便是一撮胡子有点像鼠毛,他也绝对能化成猫狗扑将上来一阵狂嗅,借以不费事地显示自己天才卓越的政治才干。
比如这名久疏战阵的老者,现在波澜不惊地晾出一难事,便是要让墨亦儒这身份存疑的年轻人,乐于去领教他在官场上的扑火史,其实比一只飞蛾更有成功的经验。
“哦,不妨说来听听,简郡长,你这汤还欠些火候呀,尤其是这桂圆还带有阴阴的潮湿味,想来是晒了两次的二等品。”墨亦儒浅浅地喝了口桂圆大补汤,过到嘴里又全吐到了碗里,显得很难吃的样子。
简丹略吃了一惊,竟不知道墨亦儒是如何知道的,而边旁的步青云目光如鹰隼般盯着后者道:“便在隔日,纵横郡将要有人到我们这边来送‘琴曲绕梁’的预赛书,其领头一人名为李宏,与我有些过节,不知墨公子能否替我教训一二,也让老夫见识见识你的手段?”
有丫鬟送上了一特大盘的精美糕点,如青龙般盘踞成极好看的珊瑚树状,香酥诱人的味道,又隔着那点早茶,倒是颇有情趣,而墨亦儒顺手将瓷盘尾边的一朵花雕菜,轻轻捻起又拢在掌心捋成碎末。
然后带着点不胜嘲讽的调子道:“看来两位对我还不是特别信任啊,也罢,像这种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喽喽,我便是让他跪地赔罪又有何难,但我丑话先说前头,你们别逼我翻脸不认人。”
步青云面无表情道:“明日午后,只要墨公子做成此事,我和简郡长便会亲到墨门收回成命,那笔紫竹笔的烂账,自此也全划到毛士英名下,反正他也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又可把昨儿的事一并消掉,岂非完美?”
墨亦儒拂袖站起道:“既然如此,那此事就这样定了。”
这杯盏中的乾坤实在太小,竟无须衔枚疾走地跑去纵横郡搦战,李宏这个一度让他命丧蛇口的缺心眼,便是摆明了要给他当个垫脚石,只不知萧鬼灵是否会到。
淡淡的对话,恰有着口蜜腹剑的暗战,他还在沉浸着紫英山脉中的一幕,几个碗碟坠地的声响,伴随仓促而来的叩首,还是昨日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兵在禀告要事道:
“启禀郡长大人,我们连夜去毛家查封,本以为会受到毛家所畜养死士的抵抗,可出乎意料,便是此前曾出现的雇佣团的人,也全都销声匿迹了,是以小人不到一个时辰就功成而返了。”
简丹为怕安家染指,就本着速战速决的心态,给毛士英胡乱安了个罪名就出动人马了,这时不胜欣喜道:“如此甚好,想来是天助我也。”
墨亦儒却在心里偷乐成了七瓣的莲花,擎着尖瓣儿露出一个淡雅的轻笑来,在毛士英死于众怒之后,他便因势利导地让那个对他感恩戴德的老者,特地通传给安家知晓,并让墨胜按计划行事。
若是寻常的灯膏或者花油,安家往往连稍稍沾手的**都没有,可毛家在墨城郡那简直是香火鼎盛的大寺庙,本身安碌狂揍毛士英时就已得罪他们,哪里还有不强取豪夺的理由?
安家动手向来都是趋退极快的,又有意掩人耳目,便选在了下半夜行动,而简丹之前忙于简荣的病情,又被墨亦儒及早给堵着,竟是不知道。
等到安家与毛家斗得两败俱伤后,简家趁着破晓时分的出击,一路上正遇到被墨门先行清理得干净的宅院,而对于墨门故意留下的特多银钱,这些话就吃肉的官吏小兵,哪里还会去思考为什么会毫无抵抗,自然先受了。
如果不出意外,安家对于这单“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自然是大为恼火,墨亦儒明白,现在差不多是该抽身离开简丹家的时候了,晨钟清脆地敲响起来,白雪凌极为守时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我儿的病昨晚已经好转一些,今早是否痊愈了?”简丹焦虑地问道,对于地上拜着的小兵来不及多看一眼,他自从升迁无望之后,便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这个榜上有名的儿子身上。
“承蒙简郡长过问,简公子的病还需要两剂药物才能彻底康复,我这边就要过去购买。”白雪凌面露难色道。
“需要什么药,竟是我府上不能提供的?”简丹又问道。
“一种是天香花的花蕊,另一种则是兰陵草的草粉,两者揉碎了搅拌在一起,再配上我昨天给简公子喝的冰棱水,藏在简公子体内的病虫自然会药到病除。”白雪凌轻轻道。
墨亦儒把大拇指与食指轻轻相触,白雪凌的回答完全是由他授意的,简丹这厮强行占有了那么多的兰陵草和帝魔花,也是时候让他破财消灾了,若是直接说是这两种植物,未免让人起疑,是以就旁代了一种。
简丹绝不糊涂,这兰陵草可算是他发家致富的命根,便剖析成句地问道:“兰陵草对于续接经脉有奇效,天香花我却不知,何以三者混合后便能治愈?”
白雪凌知道这老谋深算的郡长,虽然见了她昨晚的非凡医术,可到底还是留存着一份心思,她之前所侍奉的主人对医术极是精通,便将事先就想好的用药之道原话答复道:
“简郡长却是不知,兰陵草属于阴性药草,简公子的病虫属于暑热之害,在冰棱水的寒气震慑下,配以天香花的魅惑之香,犹如抽丝剥茧,唯有这样,肺部五金的阳火才能消退,五行医疗术大抵如此。”
步青云目光闪烁道:“我记得帝魔花与天香花同为诱性植物,在此过程中是不是可以互相替代?”
老练如此人也是瞧不出此中有破绽,还偏为自己提供了火力,这是墨亦儒所预料不到的,而白雪凌自然顺承着应下了,然后便要佯装着去丹药坊购置。
简丹绝不拦着,既然白雪凌已经留下了足够多的冰棱水,那他自己就可以为简荣医治了,更重要的是,他见到墨亦儒玩味性极浓地看着那名禀告的小兵,似是要分一杯羹似的,也乐得将其打发。
沥青的天空下着春半的湿雨,墨亦儒隔着一袭屏风,见到窗外的雨花儿轻旋在水涡里,他自鸣得意的笑容犹如晕痕开染的涟漪,简家,恕他不能在此坐看着安家前来寻仇了。
他走在了通往墨门的回程,他要去检点从驼背老爹时期,就被毛家霸占过去的一些东西,希望墨胜并没有让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