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连回来，我盘算着给朱锦程发封邮件，我打算拒绝他的邀请，想着将我们的关系拉回到原本的朋友和老同事的位置上，我们没有必要这样互相试探。我也不想再继续自己希望又失望再失望的猜测，将自己困在一个患得患失的混沌状态。现在的我内心已经不需要非得到他的认可和接纳了，我不再想被动地听着朱锦程的褒奖或挑剔；守候着他时而兴起的召唤或轻易的爽约；任由他的情绪左右我的喜怒哀乐。我应该认可和接受我自己，努力充实自己，让我将来有一天遇到真正对的人时可以以最好的面貌呈现给他。john让我认识到了这一点：我的一张稚气的娃娃脸，159的身高和奇怪的小嗜好，都可以从另外的角度被欣赏。我无法预知我的命运，但我可以静静地储蓄我的能量，也许有一天这些能量也会放出小小的光芒。
我委婉措辞，发了邮件给朱锦程。很快我就收到了回邮，但却不是他本人回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邮箱。这个发件人自称是他的女友，她在邮件里劝我以后别在以任何身份联系他，无论是朋友还是同事。她为了让我确信，还附了一封朱锦程发给她的短信，正是这封信，让我寒透了心，也让我庆幸当初的决定。信的内容大致是说：我感觉到牙疼，可能是因为和你喝酒多吃了些烧烤的缘故。你昨天晚上太让我疯狂了，我喜欢听你在我身下呻吟，让我无比兴奋。你问我睡她是什么感觉，说真的，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上过她，你还相信，还缠着我问，那个女人啊，完全不解风情，还特别会扫兴，也许就是装出个姿态假清高。我咬着牙强压住心里的怒火，发邮件问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她回道：我爱他，不想失去他，我不想他和你做出什么让我无法接受的事。所以不希望你们藕断丝连。
我轻蔑一笑，本来我只是想明晰我和朱锦程的关系，维系我们的普通朋友的联系，现在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了，但我还是回了封邮件：你是音乐系的吧？
紧跟着就回了一封：是的，你怎么知道，他真和你没有发生过关系吗？
我现在彻底明白了朱锦程那日的兴奋，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准得可怕，我回道：我不会再联系他了，你能进他的邮箱，可见他对你的信任，祝你们幸福。
过了一刻，她回道：我看过你们的短信，你是小梅吧，你可要说话算话。
我心忽就一紧，朱锦程和小梅也有来往，而且看样子还过从甚密，小梅应该就是从他那里知道我考研的事情的，那么今年我录取上的事情，也许她早已知晓，难怪她现在极少关注我了，她明白我迟早会走，已经失去了与她竞争出国培训的资格，再没有关注的意义了。想到这儿，我很揪心。朱锦程从来没有把我当成想交往的对象，我在他眼里只不过是盘下酒的小菜，之所以让他维持联系是因为还没有尝过菜的味道。如果好吃或许他下次还会再点，如果不和口味，今后大不了不吃而已。我真想发短信去骂他两句，但还是忍住了。至少在考研这件事情上，我们曾相互鼓励过，而且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是我总在抱着那些曾经不肯放手，总在期待着这份守候会得到他的认可。
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熟络之后，往往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更加亲密，要么渐渐疏远。想到初见，我一下记起了john，为什么他只见过我一面，上次的大连展会上却显出如此特别的热情与亲切呢？这一点我始终不明白。难道真是像他自己所说他融入不了国外的文化，那么他的内心或许也有着我不能理解的孤寂。我尝试着去想象，十七岁，正是迈向成人的年龄，有着各种青春的叛逆，也恰是最需要朋友，珍惜友情的年纪，这个时候孤身一人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而且人类最赖以沟通思想的语言却变成了最大的障碍，加上前途未卜的学业，这些压力对一个半懂事的孩子来说应该是沉重的。
六月中，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同时，也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是john寄给我的，一本小相册，插满了许多美丽风景的相片，都是各地的风光。照片的背面用英文写着地名和时间。我曾上网一一查看过这些地名的方位，才发现这些年john的足迹遍及了欧亚很多偏远的地区。我很羡慕john能如此随性，也很感谢他能将这些美好的瞬间与我一起分享。相册的最后，却是一个女孩子的侧脸，风吹起鬓角的发丝，轻抚过面颊，女孩低垂着眼睑微笑地望着手中啄食的白鸽。这是那日的我在大连的星海广场上喂鸽子的情景，john是什么时候偷拍的呢，令我心底徒生出一丝惊喜。
后来我拿了这张照片给陶然看，陶然惊呼道这照片没有处理过吗？夕阳的余晖在发梢点上了一抹栀子金，面颊的周围也有淡淡的光晕，低垂的眼睑下是睫毛浓密的阴影，因为是侧脸，鼻梁显出一个小巧而俏丽的轮廓。陶然拿手拨弄着我的脸，仔细地审视，反复确认当日的我是否化过妆。我从不化妆，连行头也没有。我自己也惊讶john对自然光效的把握，让这照片产生了如此神奇的效果。难怪古人常说要灯下观美人，更有韵味呢。
john还附了张小卡片：太太要生宝宝了，将回德国家中照料，送上一张小丫头的玉照，有空常联系。落款竟然写着john。这是我送他的名字，在我眼里显得格外亲切。我第一次看到john的字，写得很圆润，有点像圆幼的字体，其中两个字“回”和“中”带着字母书写的风格，像极了英文字母中的“o”，十分有趣。从此我珍藏起了这份宝贵的回忆。
六月我迎来了两个送别，一个是john，还有一个是陶然。陶然在六月底去了新加坡和印尼，与她在skype上交往的男友再次团聚。上次上海一见后，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陶然那么年轻漂亮，美丽应该不分国籍吧。我记得她三月初她从上海回来后，异常兴奋地向我汇报感觉。
“高高的个子，而且本人看着一点也不出老，很有风度。”
“外国人表面看着都很有风度，ladyfirst而已了。”我故意唱着反调。
“你啊，一定是好莱坞大片看多了，实际上美国人并没有那么开放，也很传统的。”
“steven说的吧，他的话能全信吗？你就没问问他为什么有了两个孩子还离婚呢？这在中国可不常见。中国的家庭关系是如果有了孩子，考虑孩子的感受夫妻双方再怎么觉得别扭了也会相互忍耐着。”
“我也很奇怪啊，steven说他太太不爱小孩，热爱事业和自由，所以性格不和产生矛盾。老外不像我们，有了矛盾为了孩子也会互相让步，委曲求全的。他们个性很强，一旦发现不合适就选择分手，这样干脆，不拖泥带水。”陶然一边切橙子一边说，一刀下去好像的确有斩断情丝的干脆，“他太太就住在他家下两个街区，每周都会接孩子去玩的。”
“这样还离婚干嘛啊，真想不通，老这样见面不尴尬吗？”
“steven说不会，因为学校有亲子活动时，他们还常一同出席，美国离婚率高吧，估计小孩子也都适应了。”
“一旦没了感情就轻易分手，可爱情能维持多久啊，以后不都是变成了亲情维系着。你不担心吗？”
“是啊，我也担心steven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我真是顾不了那么远，起码现在，你看……”陶然拉开衣领，我看见一条亮光点点的项链。
“还有那个……”她手一指客厅的茶几，我才发现一大束红艳艳的玫瑰。
“哇噢，真是romantic，这链子倒也罢了，这鲜花，有几个女人能抵挡啊，好几千公里外啊，真真的漂洋过海啊，他也会想到送来这个。”我羡慕地惊呼。
“快递过来的，邮政有这样的专项服务。不瞒你说，我也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鲜花。”陶然努力平静地说道。
“小资情调。”我笑着打击她。
“小资怎么了，女人一辈子能有几回这样的心动啊。干得好都不如嫁得好。这也算是我给自己的一个机会吧。”她淡淡一笑说。
“你们这样两地分着，能行吗？”
“是很想念，但我得再等等，如果可能的话，赶在圣诞前我会去趟美国。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一起去趟印尼。”
“去那里干什么？”
“他来公干，很希望我一起去，单独相处一段时间，也增加彼此的了解。”
我忽然有些失落，“你真是嫁去了美国，那么远，我可不能像现在这样，想来看你坐趟公交车就来了，以后怕是想聊天，还得看着时差呢。”
“sende-mail，妹妹，别伤感了，我去了啊，第一时间给你去买件victoria’ssecret给你。”
“很贵吧？”
“保不齐也是madeinchina呢。”
我们一起大笑。我忽然想到了我们尚未到手的房产，忙问：“那我们的房子怎么办啊？”
“你去住啊，拿到手了，你就去住好了。”
“我一个人啊，倒不如卖了吧，这样你可以把钱带走。”
“这个以后再说，房都没拿到呢，就想着卖了。”
后来等陶然真的申请去美国时，我们才知道这个房产对我们有多重要。陶然办理的是旅游签证，而且以个人名义申请。年轻，单身，签证官很担心这类女孩子的移民倾向，所以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是否有房产。还没有进入这个所谓的第一世界就已经开始歧视了，他们一面打着招贤纳士的旗号欢迎世界各地的文化融合，一面又担心你一进去了不出来，各种的限制。让你摆出死也要死在本国的决心，才让他们迟疑地打开大门。其实人家的态度是很明确的，他们欢迎的是他们认为有资格留下的人，这个资格无非是已有现成财富的即有资产或是将来有能力为他们创造财富的待有资产。这也没啥不对，如果家里总有穷亲戚来长住，让你接济，估计谁也不乐意。大家欢迎的是总有富亲戚来串门，手里还提着丰厚的礼品。
陶然走后不久，我就拿到了房子，望着这诺大的屋子，我开始发愁，陶然将来去了美国，让我如何去还这笔巨额的房贷呢？我也将重返校园，失去经济能力，何况我的生活费和学杂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想着想着我忽然灵机一动，不如简单装修一下，出租。房子刚建设时，周围还空空如也，现在周边也有了些基础设施，而且几站路外就是经济开发区了，打工的人很多，这儿风景很好，应该好租，我可以分房间出租。但一定要简单装修好才行，不然是租不上价钱的，这点得同陶然去商量了。
我好不容易才在7月底盼到了陶然回来，她这次走了快一个月，耗光了自己所有的年假和调休。我看得出她和steven的热恋程度，基本上是一天一通电话，steven为了陶然已经开始学习中文了，且进展速度惊人。
“我们商量过了，今年圣诞节前我去美国，我先拿旅游签证出去，和孩子们相处一段日子。”
“陶子，这妥当吗？你们在国内结了婚再走不好吗？”
“结婚的事能是逼迫得吗？他又不是单身了，还带着两孩子呢，大的快十岁了，小的也六岁了，这两个小家伙可不能不考虑，我们需要时间相处呢。”
我点点头，“陶子，房子的事，你考虑了吗？”
“嗯，你说的有道理，租掉吧，我手边还有点钱，先凑合看看。”
“你的钱你留着吧，出国了自己身边要留点钱应急的。”
“放心吧，你那点家底我还不知道吗？还得付学费呢。如果租不上价，贷款又是大问题了。”
我刚想和陶然合计合计装修的费用时，她忽然凑到我近前，小声说：“告诉你啊，在新加坡的时候，有天晚上我们回酒店，电梯里进来两人，一个本地的姑娘，一个高鼻子老外，一进电梯就在那傍若无人地热吻着，steven见了脸都红了，很不自在，比我还害羞呢。”
“他还挺正经的。”
“可不是嘛，我就说，不是所有外国人都像电影里那样，这是个误导。”
“以前在大街上你见到年轻漂亮的眉眉，伴着老人家模样的外国人，你不是最反感了吗？说讨厌女孩子凭借几分姿色就这样轻贱了自己。你这趟出去，不怕别人也这样想吗？”我开玩笑地说。
“你少来气我！”陶然往沙发靠背上一缩，“你是没遇上可心的，不然指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了，我还不了解你吗。”
“你还真动气了啊？”我笑着拍她，“我可是巴不得人家指着我骂‘不就是长得有几分姿色嘛！’——可惜啊，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呢。”
“没有人说过吗？你的john不是早就说过了嘛。”
“尽瞎扯！他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啊！况且他也不是我的john，他有太太和孩子的，在德国而已。”
“人家用眼睛说的，瞧你，傻兮兮的，相片不都寄给你了嘛。”陶然又忽然严厉地说道：“你可听好了，这样的男人别抱幻想，十有**是要回归家庭的，爱你只是一时的冲动，冲动一过还是平常日子，既然都是过日子，与你过和与之前的女人过也都一样，男人惰性最大，一定懒得挪窝！所以无论他们再怎么优秀，再怎么招惹你，都别理，那不是你的菜！”
我明白陶然在这方面最有发言权，她的经历是我最好的教材。好在她遇上了凌风，倘若是像朱锦程这样的人，那境遇真是不堪设想。对于john，我是应该收收心了，我真怕自己也陷进去无法自拔。我很想知道凌风到底去了哪里呢，他要是知道陶然要远去美国了，心里会怎么想啊。
八月初，我背着陶然，到处借钱，因为我不愿意陶然拿出全部的积蓄装修房子，我唯一能帮上她的就是让她留着她的钱以备不时之需。妈就常和我说穷家富路，出门不能没钱花的。为了我的学业，也为了保住这份小小的产业，我厚着脸皮借遍了大学所有相熟的同学和一些同事，也招来了很多委婉的回绝，我终于明白人情的冷漠。大学时对酒当歌，不问人生几何，好像天地之间，这份友情最为珍贵，原来也不过如此，钱财面前一文不值。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细细想想，其实也能理解，谁都是要过日子的，而且工作三年，很多人组建了家庭，的确不能擅自做主。小钱人家怕我借了不还，大钱人家周转起来也会麻烦，当然只好找借口回绝啊，唉，也怪我平时交往极少，除了陶然，没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大学里很多女生都排挤陶然，因为她娇好的相貌和她曾拒绝大批男生的高傲，让很多女生嫉恨又无奈。而我却是她的死党，所以恨屋及乌。加上我也不喜欢主动去讨好任何人，自然也是不太受欢迎的对象。我去借钱，甚至有人这样说，‘你不是和陶然要好吗？为什么不去问她借啊，她那样的女孩子，还能缺钱花吗？’我当时就怒火中烧，我可以借不到钱，但不能听这些轻贱！我为了学费最终还是不得不向父母开了口，他们支持地拿出部分积蓄为我垫付。
八月末，天气依然炎热异常，下午上班，我有些昏昏欲睡的。最近的一个订单好像出了点岔子，公司投入了大量人力财力，却因为设计上的失误没能拿下。领导们正开会讨论，我们参与设计的人员也都在自我检讨，但我是个快要走的人了，心思完全不在这上头。设计失误是方案的失误，从源头就错了，也怪不到我们这些无名小辈头上。领导也知道我要离职了，所以基本没有分配任务给我。我懒散地打开邮箱，查看了多日未看的邮件，发现john在这个月连续发了两封邮件给我。信中告之太太生了个女儿，他将辞掉这份中国销售总监的职位，回到德国找个安稳的差事，短期内不打算再回来了，他很想知道我的近况。看来孩子是份天赐的大礼，已经牢牢栓住了john的心。‘短期内不来中国’在我看来实际上是说再来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很小了，不知为何，我竟然心里空空落落。那短暂的三天，如今让我好像做梦一样，不真实起来。
我想了好久，才回了邮件给他，恭喜他有了可爱的女儿，我说自己还是老样子，依然是每天工作。我隐瞒了自己即将离职去读研的消息；隐瞒了四处奔走借款的酸楚；也隐瞒了这一个月来到处找人装修的辛苦。我如何和john谈及这些灰头土脸的小事，他就只是个远方越来越陌生的朋友。但是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直想哭，觉得内心一角忽然空了。大连一别后，我觉得john还在上海，这个不远的城市，心里有个安慰。他回德国后，我想着他迟早也会要回来继续工作，所以心里还有些期盼过和他重逢。可是现在他真的走了，没有了归期，让我心里空落落地难受。本来觉得他站在那儿，什么也不需要做，就是有寄托，如今真是离开了，我内心那一角空白却无法填补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对john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普通的朋友，我的爱慕夜以继日地在滋长。上天一定是清楚地看到了，所以及早插手，让我明白我这份越轨的思念应该无疾而终。
曾经觉得希望是个很美的期待，人不能没有希望地活着。可当我的希望已经明明白白不在的时候，我又该何去何从？我终于是带着这份无尽的伤感，迈入了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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