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节我没有回家,我选择了留守。陶然在年初三就跑过来陪我同住。一进门她就很阔气地将一把克里斯汀的蛋糕券拍在我桌上,“我们公司发的,拿去买点什么吃吧,我不能吃那些甜食了。”
“我也从来不喜欢吃这些糕点的啊。”
“你就拿着吧,随便买点吃的,你一个人也难得做饭吃的。我是要克制一下饮食,一个冬天我长了好多肉,你看看你瘦的,天啊,你现在几斤呀!”
“是瘦了吗?”我故意将毛衣从背后楸起来绷出腰的线条,在陶然面前晃,“看样子这是考研的副产品啊,呵呵……”
“行了,你本来就是个细腰,别扭了……考得怎么样?”
“唉……”我叹道,“人算不如天算啊,我是尽力了,但这事说起来好像我在找借口一样,可我真是拉肚子了,在考最后一门专业课的时候,我中午就拉了几次,所以,……我也不知道是否能通过。”
“为什么拉肚子,吃坏了吗?”
“没有,我在大学食堂吃的,只是那两天太冷了,中午也没有地方去。第一天在学校附近的kfc待到下午临考,人多又闹,弄的我头疼,所以第二天我没打算去,吃了饭我在校园里转了两圈,可能是喝到冷风了,肚子开始疼,只好逼得我去了校门口的上岛咖啡。”
“小气猫,你也舍得去喝咖啡啊?”陶然一笑
“那有什么办法,我主要是想舒舒服服上个洗手间而已,他家店里的环境挺好,暖和又没有什么人,很柔和的音乐让我睡着了。”
“说到底你还是小气,为什么不去住学校附近的宾馆呢,我看好多人都去预定的。”
“你是不知道,那几天宾馆涨了快一百!而且还要和人拼房!就那个破地方,平时有几个人去住啊。”我气愤地说道。
“非常时期嘛,不涨怎么挣钱,你也是的,至于那么省吗?……现在好了,想干点什么?”
我看着桌上正在画插画的速写本一笑,“也就这点事做了。”
“他呢?没回来吗?”
“朱锦程吗?来过电话,说是过年会来的,但我现在觉得他挺生分,说手头有事忙,放假还不能马上回家。”
“他忙什么啊忙!不都是借口嘛……行了,你也别再和他耗着了,将来到了学校找个合适的。”
我咧嘴一笑,“你怎么就知道我能考上啊?真是的。再有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啊,大学四年都没见有人来追过,更何况去读研了。”
陶然看了我一眼,“你有点自信吧,也许有人追过你不知道。你不是相信缘分嘛,肯定是你的缘分还没到——你过来,给你看张照片。”陶然掏出手机晃了晃。
“谁啊?那么神秘。”我凑到陶然的手机前一看,相片里是一个黄头发高鼻梁的外国人,有些惊讶,“这是什么人啊?”
“你先猜猜他有多大?”
“这怎么看得出来,到底是谁啊?”
“先猜再告诉你。”
我拿过陶然的手机仔细端详了一番,蓝灰色的眼睛,微微的笑意遮不住鼻翼两侧明显的法令纹,我慎重地说:“这个人至少也三十大几了吧?”
“看着成熟是吧,他快四十岁了,是我在skype上聊天时认识的人,起初他一直要求加我好友,我一直拒绝,后来发现他总是坚持就加了,没想到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我们也就聊开了,我语音聊天还吃力,主要是打字聊得多——”
“你等会儿,”我忙打断正说得起劲的陶然,“你的意思是,你和他在谈朋友吗?”
“惊讶了吧?我自己到现在也觉得很神奇,但我挺喜欢他的谈吐的。”
“陶子!”我真是诧异,“他哪个国家的?”
“美国,boston。”
“未婚?”
“不,结过,离了,还带着两个小孩呢。”
“这能行吗?”我几乎脱口而出,“你们都聊什么啊?”
“什么都能聊啊,中国的教育,经济,制度,各自的家庭,兴趣爱好,我们会时常一同商讨看一部什么电影,然后互相讨论影评,很多老电影都是他介绍我去看的,我发现中西文化的差异,很有意思。”陶然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
“是啊,是挺有趣的,但这靠谱吗?他做什么的?”
“哦,是软件推广,他们公司研发一些应用软件,他做市场推广,他目前负责东南亚市场。具体什么样的软件我可不太懂,大概是数据库之类的吧。”
“你动真格了?”我还是不太敢相信。
“哎呀,就是聊聊天,目前就是这个阶段。”
“聊了多长时间了?”
“有半年多了吧……“
“那么久了?!陶子,你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啊。”
“谁想对你保密了?开始觉得没有必要说,后来想和你说了,你忙得谁都顾不上,就是想和你说,你也没有功夫听啊!”
我一笑,是的,过去的两个多月我是真忽略了陶子,她是有两次想来看看我的,估计也是想说说这事,我却都错过了,“你们没有进一步的方案了?”
陶然往我床上一倒,“他说三四月来趟上海出差,正好可以见个面。”她说掐着自己的腰说:“我得减减肥了,少吃一点。”
“你还担心这个?你不是最讨厌以色取人的人嘛,你不担心你家里的意见啊?假如你真是嫁得那么远。“
“我现在还顾不得担心那些,我只担心我们会不会见光死。”
“这个你还用担心吗?你那么年轻漂亮,他还不得跟捡了宝一样啊。”
“外国人的审美能和中国人一样吗?”
“呵呵,你可是张鲜嫩的新面孔,一定给他感觉很特别的。”
“中国人他又不是没见过,他说他的街区有几对中国夫妇,他都很喜欢。”
“那不就得了……”
那天陶然一股脑和我讲了很多他们之间通信的小细节。我真是替她高兴。两年前那段令她不堪回首的往事应该是过去了,凌风在她心里也应该像风一样吹过去了吧。其实我知道凌风也深爱过陶然,因为那天在手术室的门外,我分明看到了他借故抽烟转身走后,却站窗口默默地流着眼泪。可陶然曾经对我说,凌风这个人很好强,拼到公司高管的位置才用了五年,他从不服输,他的事业和家庭对他来说比我重要,我老在他面前傻傻地哭,但他从来没对我流下过一滴眼泪。陶然曾抱怨为什么凌风什么都有了,还来招惹她。我想凌风真是太爱陶然了,所以欲罢不能,最终是伤害了陶然又伤了自己。陶然手术后休息了一个月回公司上班才发现他已经辞职离开,放弃了自己五年的苦苦经营,从此再没有出现过。只是陶然当时不知道,他在离开前曾来找过我。
我记得那天下大雨,快下班的时候,凌风打来电话约我见面,他可能是从陶然那儿得知了我的手机号码,他从没有单独联系过我,让我很意外。他开了车到我们厂车停靠的站台等我。见到他时,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淡淡地微笑。细长的眼睛,浓密的长睫毛,带了副金丝边的半框眼睛,俊挺的鼻梁,仁宗的地方很深,勾勒出特别漂亮的唇峰,儒雅中透着刚毅。这样的男子即便他不去招惹女孩子,也一样吸引成群的女孩子的目光。人首先是动物,永远脱离不了本性,这样的男人就像基因优良的物种,一定会被异性更多地关注。我从心底觉得他和陶然真是一对碧人。那天在医院我看见他在窗口流泪时,本想上前安慰,但觉得这是他自作自受,此刻最有资格发泄的人是陶然,所以我走开了,但我印象中他是不带眼镜的,今天带着却更显出倜傥的文气。
我坐进了他的车,指指他的眼睛,“你带眼镜的?”
“哦,这个啊”他笑笑系上安全带,“我平时不带,度数不深,今天下雨,开车怕看不清路就带了。”
“找我有事吗?”
“嗯。”他打着方向盘,开进车道,“陶然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应该还好,这两周她没有说哪里不舒服,要说不舒服可能还是心里难过吧。”我瞟了凌风一眼。
“病假条我帮她开好了,没有写什么,只说是需要休息段时间,让她安心养着,别有什么负担,休息好了再去上班。”
“她应该不仅仅是担心这个吧……”
凌风岔开话题:“先去吃饭吧,我有其他事拜托你。”
车进了隧道又上了高架,驶出了市区,我不知道凌风要带我去哪里,但却不想多问。最后他总算停在了一家挺别致的院落外。他领我进了小院,穿过花草的庭院进了室内,这好像一家小别墅。凌风径直上了二楼,示意我坐在一个临窗的桌前。我向窗外仔细瞧了瞧才发现竟是烟雨蒙蒙的一片湖,要不是下雨天色暗沉估计应该能看得更远些。现在只能看到岸边的木质走廊,水榭,垂柳和一点点昏黄的路灯的光晕沿着湖岸淡进夜色里。这个饭庄就像个温馨的家,房间挺紧凑,呈l型。我们落座的桌子恰好在l型的转角上,两侧的大落地玻璃窗也在这儿交汇,对面就是楼梯,一段扶手掩映在两盆高大的滴水观音的绿叶里。而我们的餐桌更像是个休闲的茶几,两个藤条编织的沙发椅,铺着亚麻色碎花的软坐垫和腰靠。我的前方是这房间最大的一张八人桌:胡桃色木质长餐桌上,铺着浅金色暗花的桌旗,一束仿真的粉色和黄色玫瑰花插在手绘的绿蓝底描金陶罐里,摆在餐桌正中央。座椅一律带着繁复的雕花扶手,呈现出欧式的田园风格,餐边柜,酒柜,衣帽架一应俱全。我身后的那张四人餐桌正有食客。
“这是家私房菜馆,你点些喜欢吃的菜吧。”凌风将菜谱递给我。
我一摆手说:“不,你带我来的,你应该熟悉,你点吧。我随便吃什么都可以。”
他笑笑打开菜谱看了看又合上,然后摇了摇桌下放着的小铜铃。凌风点了什么菜我已经记不清了,但那环境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很喜欢这里的氛围。
凌风那天一句都没提过与陶然在一起的情形,也没说过道歉的话,更没谈自己的心情。他话很少,也不知道该和我聊些什么。我怕气氛太尴尬,就主动和他说起我和陶然的相识:大学入学的第一天,我们俩几乎同时到了新生报到处报到。当时校园的大礼堂前拉着红布条大标语:热烈欢迎九八届机电工程系新同学!横幅下是一长排的书桌,上面铺着大红布,办理入学手续的老师和同学热火朝天地伏案忙碌。等我们一同领到铺盖卷时,同班的好几个男生都抢着帮陶然去提。陶然独自一人来报到,也没有什么行李,后来我知道她就是本地人,家就在本市的另一个区而已。我是个外地考生,离这儿几千公里,大包小包的行李,加上刚发的铺盖卷和脸盆网兜,简直堆得看不见了人,妈妈一边嚷着让我注意避开人群,一边托住我背上直往下滑的铺盖卷,还要腾出一只手拖着我笨重的行李箱。我们叮叮咣咣,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忽然之间,我就感觉背上一轻,转眼就看见我的铺盖卷落在了一个满脸甜笑的女孩手里。
“我帮你提吧,我叫陶然,我们应该是同一个班的。”她话还没说完,手里的铺盖卷就又被男生抢了过去。
我笑了,“你可真有面子!”
凌风听着也笑了,他的眼神透过我,看向了更远的地方,也许那儿有他初识陶然的记忆。末了,凌风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卡推到我眼前,“无论如何,让陶然收下。”
“这不妥吧,陶子一定不会要的。”
“我知道她不肯收,才来拜托你的。”
“可我怎么让她接受啊,你这可是给我出难题。”
“隔段时间再给她。”
“这是多少钱啊?”我心虚地问道。
“是五万。”
“啊?”我忍不住惊慌地叫出来。“这我更不能拿了,这么多钱我怎么敢替她做这个主。”
五万,现在已经不算多大的金额了,但在当时在我看来可是巨款,以我当时一个月一千多的工资来看,需要不吃不喝干上很多年才能攒够。
凌风拿起卡,拉过我的手,将卡硬塞在我手上,我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愣了神,他恳切地望着我,语气很柔和地轻轻求道:“韬蓄,替陶然收下它。”
我看着凌风如此坚定的目光,只得答应:“好,但是如果陶子不要,我会拿来还给你的。”
凌风一笑,重新坐下,“韬蓄,你是陶然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你,陪她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吧。”
陶然休息了一个多月去上班后才发现凌风已经辞职走了。直到那时,我才明白,那天大雨的黄昏是凌风最后的告别。他给的卡从来没想过让我们有机会还回去,他的手机我也再没有拨通过。但是多年后这笔钱终究还是被我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还给了他。
凌风给的钱我好不容易说服陶然接受了,因为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退还,虽然陶然为此还和我吵了架,但最终只能接受了。想起这笔钱,呵呵,被我们俩投资了中国市场上暴涨速度最快的房地产。这得归功于陶然的姐夫,他无意中提到如果手上有闲钱可以在郊区买个房子放着。房子嘛,是中国老百姓心中的栖息地,几本等同于安身立命的代名词。之前陶然想都不敢想,但后来听她姐夫分析得头头是道,觉得也确实可行,于是开始心动,那时的房价刚刚开始爬升,周边很多地方都才开发,不但交通不便,而且连基础设施都没有,投资买房的人极少。陶然的姐夫很有眼光,他帮我们物色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小区,紧临一片大湖,但当时如果不看沙盘,那简直就是个蛮荒之地。之后我们拿出我们俩全部的积蓄加上凌风给的五万,以八万多付了30%的首付款,买了一套三室两厅一厨一卫的花园洋房。为此我们俩每月背上了巨额房贷,成了有名的房奴。本来我不同意房产证上写我的名字,可是陶然坚决要我写,按她的话是写了名字,我们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债务谁也逃不掉。但我心里明白,陶然是想我平分这个房子的产权,实际上首付款里我只出了一万五。后来这套房子承载了我们俩许多美好回忆,是应该感谢凌风的。
这一年的年初五下午,朱锦程总算是想起了我,打电话给我说想来看看我。陶然得知怕妨碍我们说事要走,被我拦着,我说我们俩都在这儿等,让他来好了。其实这一年我没有回家过年是有个很小很小的期待,我知道这听起来挺荒谬的,但我还忍不住浇灭心里的希望:如果朱锦程真的喜欢我,会不会趁着过年带我见见他的家人呢。可直到年初五,他才来找我,年已经过完了,我希望的星火也熄灭了。我想可能是朱锦程在我考完后打的那通电话让我产生了错觉,他说如果我不回家过年,他很想见见我。就是他这句话让我想入非非,看样子,我又一次错误地定义了我们俩关系的走向,所以这次见面我毫无兴趣,我故意让陶然留下,就让他来好了,我倒看看他究竟想怎么样。
我住的地方在一条小巷里,他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小巷没路灯,很幽暗,朱锦程从未来过,怕他找不到,我打了个手电在巷口等他。
他提了个购物袋一路走过来,隔着挺远就兴奋地问我:“你家有火锅吧?我们做火锅吃。”
“没有。”
“那总有电饭煲吧?”
“这个当然有。”
“那就行了,可以在电饭煲里煮。”说着就抖了抖手里的购物袋问“听到了?”
我听见玻璃瓶相碰的声音,一皱眉,“你还买了酒?”
“聪明!红酒和啤酒。”
我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巷子。这人今天很想搞气氛。我有一丝犹豫要不要告诉他陶然也在我家。
“韬蓄……”朱锦程忽然叫了我一声。
“干什么?”我停下来一回头,他突然一把将我拽到怀里,猛地吻上了我的嘴唇。这一刻发生得实在太快,我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想推开他,但他就势将我推到小巷的矮墙上,让我无从后退,我嗅到他嘴里淡淡的酒味,听见他有些急促的鼻息。很奇怪,这一幕让我觉得分外做作,并没有引起我任何的躁动。既不兴奋,也不慌乱。好像这是我曾等待着会发生的事,只是结果并不是我所期待的那样而已。朱锦程也觉得索然无味,放开了我。
我平静地站着,心里却有一丝厌恶,这反应让他吃惊不小:“韬蓄,你常和男人这样亲热吧?”
我瞪着他,讽刺道:“你才是经常这样挑逗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的吧?动作很娴熟嘛!”
“看样子,我是小瞧了你啊,还真看不出来……”他打量着我的脸,有点轻蔑地笑道:“既然这个你都玩腻了,不如直接床上一见分晓,如何?”
这话真是激怒了我,我紧攥着拳头,耳根充血,怒视着这张似笑非笑的脸,这就是我曾觉得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互相鼓励的朋友,我咬着牙,狠狠地说:“之前是我看错了人了!”
“你反倒打一耙了?!这话应该我说吧——”
“你们在干什么呢?”陶然的声音突然嘣出来,吓了我一跳。朱锦程看了陶然一眼,转身就走,到了巷口,我听见砰地一声。以他的个性是会的,他一定是把购物袋扔进垃圾箱了。
“你们吵架了?”陶然走到近前拉住我胳膊。
我这才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手心里一层冰冷的汗水。
“刚见面吵什么吵啊?走吧,外面冷,我们回屋说。”陶然拉着我回到屋里。
其实后来我细想了想,这事并不能全赖朱锦程,可能是我每次期待的和他所给以的并不一致,而且他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的态度实在令我恼火。好像我是服务员,招手即来,服务结束就可以赶走。但无论如何,那天算是被我搞砸了,他过来时的确满怀热情。
我们这次吵架后,朱锦程不再联系我。三月底考研国家线划定,虽然拉肚子影响了我的成绩,但是分数还是远远高过了国家线。四月中的一个下午,出现了反常的艳阳,我穿着小外套走在校园的小道上,后背竟微微渗出了薄汗。我停下来,望望身后的教学楼,一片明晃晃的玻璃窗。复试的结束,让我彻底放松了心情,但这一刻的到来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就好像我只是重返校园去完成三年前没有做完的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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