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蓄!干什么呢?”
我猛一抬头,竟有点头晕目眩的感觉,小梅迎着光站在我办公桌旁,“你看什么书呢?这么入神!”
我有些心急想护住,但她的头已经硬凑了过来,“唉哟,你看外语呢,这么用功!”
“你喊什么,小声点。”我有些气急败坏,“我英语差,补补不行啊?”
她冷冷笑了一下:“你该不是想考研吧?”
我突然觉得一下被人戳中了软肋,但还是决定咬死不承认:“瞎猜什么!我就是想补补我的英语而已。”
“得了吧,去年你考过吧?我知道的。”小丫头很得意的眼神挑衅地看着我。
死丫头,不留余地是吧,想让主任他们都知道是吧,刚出来工作,技能没长心眼倒长了不少,行啊,让主任好好把你作为下一个培养目标好了,我白了她一眼,“你省省劲吧,别人家看点东西就碍你眼似的,找我有事啊?”
她也一脸不屑道:“爱看看你的呗,别弄得多神秘。下午德国f电机公司总部有人来做客户回访和新产品推广,主任说上次你那个项目选用了他们一个新款的直流伺服,但效果一般,让你去交流交流。”
“下午几点?怎么不发个邮件通知?”
“主任下午有会还没来得及发通知,下午2点,4楼会议室。”
“谢谢了。”
小梅转身走了,我看她那有点不甘心的眼神觉得这办公室怕是不能久待了,企业的领导最不喜欢员工有想法,一旦有想法,就不会稳定。他们第一反烦感的就是员工跳槽或是闹加薪。去年考研的事我还没弄清楚小梅如何得知,我一般很谨慎不会在公司看明显的考研书籍,看样子还是有人注意我很久了嘛。我心一横,去打我小报告好了,让领导开掉我也无所谓,反正离开考也没有多长时间了,就当破釜沉舟地考一次也好。我完全有能力养活自己这两三个月,我才不担心呢!
我闭目养神地休息了一会儿,这午休的时间真鸡肋,连带吃饭一共才1个小时时间,午餐排个队到吃完也有快半个钟头了,剩下的时间也就够在公司周围散散步或小憩一会的。我这人讨厌吃饱了窝在座位上打瞌睡,散步吧没有好天气也就懒得出去,唯有背背单词,看看英文可以利用上这零星的时间,没想到还有人会不顺眼。
望着窗外的停车场,白栅栏,绿草坪和远处连绵的厂房屋顶,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想要从这出去。虽然我感谢它为我提供的伸向社会的平台,足以温饱的收入和人情世故的体验,但我无法去永久停留,因为企业文化与我的随性和追求创新有些相悖,而且工作了两年多,我就发现其实我在大学学到的东西杂而浅,我很想接触深而专的知识,并提供给自己一个可以延伸得更广阔一点的舞台。这想法有点像当年我想走出那个三线的厂区一样。虽然当下很多年轻人喜欢徒步走进那个偏远的地方,呼吸那里自然清新的空气,欣赏青山绿水的秀丽,感受独特的淳朴民风,享受一份与世隔绝的宁静。但如果你就生长在那里,天天看着一尘不变的景致,同时还得忍受交通不便带来的种种闭塞,也一定会审美疲劳,会想走出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况且我们的根系还不在那里,那里也不是我们祖祖辈辈习惯的家园,我们同样是外乡人,所以我从小就感觉不到亲切,我就一直想沿着从厂区边上经过的唯一的铁路走出这群山环抱,雨雾缭绕的地方。在我印象中母亲倒是没有任何怨言,但父亲却常常说对不起母亲,带她来了这么个穷乡僻壤。
下午两点的会议室一如平常,ppt投影仪已经打开了,一个浅黄色头发的老外坐在投影光幕的最前排,他身后坐着个年轻人,很随意地靠在座椅上,安静地十指交叉撂在腿上,应该是个翻译没错。小会议室的座位基本上坐满了,就剩下小翻译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子,我只好就此落座。一坐下去我就打开我的笔记本在页角画插画,多年来我一直乐此不疲,这些小漫画是连贯的,当你快速从前往后翻动书页,漫画就像放动画片一样跳动起来。读书时只要不是重要的课程我就会边听边画,如今不重要的会议我也以此打发时间。
老外见人到齐,正式开讲,他的发音不是标准的英文,可能是带着德国口音,略显吃力,讲了没多久很多同事在昏暗的灯光,温暖的空调和时断时续的英文催眠下开始昏昏欲睡。小翻译突然站起来和老外用德文交流片刻,然后接过了老外手里的镭射笔,说道:“alen先生英文讲解的进度有点慢,我们今天下午内容相对来说比较杂,而且会后需要留时间帮几位工程师解决一下最近新产品的应用问题,所以我冒昧地打断alen先生,想用中文对新产品做个介绍,这样便于大家的理解和交流,到了编码器部分再请alen先生继续,他是那个领域的专家。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裴峤恩。”
裴峤恩开始一边翻ppt一边用镭射笔指指点点地介绍起来,我觉得他的声音和语调非常有意思,不是那种粗犷的男声,却很有宗气,绵软而悠长。他一口气能说很长的句子,很少换气却十分轻松,我猜测与他长期说外语有关,他的发音像是来自于腹腔。那声音最吸引我的是有一股说不清由头的亲切,就如同小时候在路边玩,邻居的哥哥隔着篱笆墙招呼着我一样。我很好奇地停下了手中的笔靠在椅背上从他的侧后面打量起这个人来。
头型很正常,不扁不凸,不宽不窄,短短的发,浓黑稠密,这家伙手指真长,骨节适中,虽不白皙,但修长的手指很随意地勾住镭射笔,透着优雅,好像雕塑一样。我记得大学时上公共课,我和陶然最喜欢坐在后排侦察前排那些同学五花八门的后脑勺和各种小动作,推测他们的喜好。那些头发油腻腻,总趴在桌上的多半是上网熬夜打游戏的家伙;那些头发干枯且乱蓬蓬,一层头屑的,十有**是窝在宿舍看小说的家伙,这些人废寝忘食在床上躺得横七竖八;那些头发干净利落,自己又时不时用手指捋捋的家伙不是刚谈恋爱就是暗恋这个班上某个女孩,随时随地注意形象;还有一些短发干练,在桌上又写又画专心致志的一定是学霸。
我和陶然说:“这些人都不是好的恋爱对象。”
陶然一笑:“那满场看下来还能剩几个啊,而且剩下的那几个说不定一转脸过来,就会吓你一大跳!”
一张脸猝然间就转到我眼前,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正对上我的直愣愣的眼睛,着实吓了我一大跳,裴峤恩的目光将我一带而过,面向会场问道:“以上是这一年公司研发的新产品介绍,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有问题尽管提出来。”
我梦游般地摇了摇头。一个电气部门的领导说:“要不这样吧,休息个十分钟,我们再继续请alen先生讲解讲解编码器部分。”
我如获大赦,放下本子快步走出了会议室,刚才的偷窥真是太令我尴尬了,多年来我还从未像今天这般发窘。等我再次平复了一下心境回到会议室,发现裴峤恩正在拿着我的笔记本,他一定是发现了页角上连环画的小秘密,偏着头,不熟练地快速翻弄。我的笔记本很有年头,前面的书页有些磨损了,翻动起来发涩,总是一次滑落下一小叠,他竟然固执地停下来,一页一页地翻看,好像不想错过……这也算是一种偷窥吧,我的心里豁然平衡了。我故意放轻了脚步绕到椅子边,猛地一下拉开我的转椅,一屁股坐了下去,这个动作果然有了惊人的效果。
裴峤恩手一下顿在书页上,眼睛闪过一丝做了错事被当场抓现形的慌乱,但只有短短几秒,立刻陪笑:“你的小卡通太可爱了,我第一次看到,可我翻得不好,有点卡带的感觉。”他将笔记本轻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笔记本把它重新捧到裴峤恩面前,一手托住书本,一手用拇指和食指捻起一叠厚厚的书角,匀速地滑动拇指,让书页像流沙般从我指尖滑落,一连串的卡通画上下翻飞地跃然纸上,“你这样翻,效果会好一些,靠近书角,匀速放下。”我补充道。
“真的,真太棒了!”裴峤恩笑得一脸天真,细细的眼纹,微翘的嘴角,一口洁白的牙,下排略微有些不齐。被人这样真诚地夸赞反而弄得我有些局促,从小到大我听到的否定远远超过了肯定,老师发现我的页角画会批评我三心二意,父母看了也直摇头教训我说多花点时间干正经事,这些东西耽误学习,浪费时间。
裴峤恩的这句“太棒了”让我真心感动,但嘴上只淡淡地说:“小伎俩,让您见笑了。”
“哦,”他似乎想起来什么,从皮夹中迅速抽出一张名片,递到我手里,“我的名片。”
我知道刚才我进来晚了,他们应该已经发过名片了,我看着名片上写着中国区域销售总监的职位问:“您负责中国市场的销售吗?”
“是的,以前我也做过工程师,后来才转到中国市场的产品推广和销售部来的。你们公司在德国的工厂我也去过,还没有中国工厂这么大的规模呢。”他瞟了一眼我的工作牌说道。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胸前的工作证,心想人事部那些不负责任的家伙,照相技术也太菜了,这照片照得估计连亲妈也得仔细辨认。
alen疑惑地看着我们,目光滞留在我的笔记本上问了裴峤恩一句德文,裴峤恩回过头去用德语和他解释了几句。然后转身示意我是否可以重新表演一次,我觉得挺好笑,老外还真多事,正打算站起来拿给alen翻看,没想到alen自己站起来走到我转椅背后,双手撑在椅背上说:“please”
我微侧身子,让他可以清晰看到书角然后又一次让小卡通播放了一遍。
“ye,ye……anha。tt’smagical,wonderful!”边说他边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然后问:“cani?”
“ofcouse。”我将笔记本递给了他,他一边翻一边说些德语。
我看了看裴峤恩,他笑笑说:“alen说这真是得花不少功夫。”
会后我和几个同事留下来讨论我们设计选型中遇到的问题,裴峤恩帮我们耐心解答和翻译,之后alen让我们提些对他们产品的建议,没人想发表意见,他就鼓励地看着我。既然已经被架起来,我就说了:“我认为贵司电机有个不方便维修的地方,就是齿轮箱和编码器直接的连接问题。一旦我们想临时更换齿轮箱改变速比,我们就无法自行更换,很多时候需要寄回德国总部返厂维护。最快的时间也需要一周左右,耽误我们的生产周期,如果这个地方设计成方便拆卸的,一旦出了小问题或是过了质保日期我们一样可以自行维护,会方便不少。”
裴峤恩翻译完后,alen慎重点了点头说他认为这个值得考虑的好建议,然后记了下来。我在临走之前,裴峤恩叫住我问道:“你有名片吗?”
我才想起刚才忘记给他们我的名片了,忙从口袋里拿出两张名片递给了裴峤恩和alen。
“韬蓄。这两个字,像是个男孩的名字。”裴峤恩一笑看着我。这话我从小到大听了上百次,老师点名时我站起来说到时,他们总惊讶:“是个女孩子啊。”
我无可置否地笑了笑说:“这名字就是为了让人觉得惊讶的。”
刚回到办公室,小梅和另一个同事就凑过来问:“刚才给老外看的是什么啊?”
“商业机密!”我笑称。
“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啊?”小梅坚持。
“哪里卖关子了,我成天做什么你还能不知道啊?好了,下班了,回家吃饭睡觉。”我边收包边把笔记本装起来不给她看。
她一丢手走了,扔下句:“你手机刚才响了……”
我这才想起来看手机,两个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息:晚上6点的车到,到火车站等我——朱锦程。
我急忙背上包赶上厂车。六点到,我一定是赶不上去接他了,厂车到市区最快也要二十多分钟,然后转车去火车站,保守估计要一刻钟左右,那么就算我飞奔到车站至少也会迟到近半个小时。我握着手机有些犹豫,我该怎么发这条短信息。
朱锦程可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前一秒还觉得好端端的,不知道哪点不如意说生气就生气了,脸一拉拍屁股就走人,简直和小孩子没两样。陶然说那是因为他不在乎我。可是过一两天他自己又好了,依然发短信来维持着联系。
我记得有一次和陶然逛街走累了,刚好路过一家街角的哈根达斯店,我们俩犹豫了半分钟还是决定奢侈地尝试一次。店里原木的小桌椅和清泉般的钢琴曲让人总想聊点私密的话题。
“阿蓄,你还和他联系吗?”陶然用小匙吃了一口,很自然地问道
“嗯,怎么了?”
“上次不是说他自从去读研后就冷淡了许多吗?”
“是的,走后不久短信越来越少,也许刚到新环境,有很多事情处理……很多新同学要应付吧,或许还有很多新课程也需要时间去学习。”
“理论上倒也说得通,但我个人感觉会有失落,他考上了,你没上,而且一去就冷淡了许多,你没空虚感吗?”
我也无心吃了,用小勺轻轻搅着冰淇淋球玩,“说实在的,他刚从我们公司辞职离开那阵子我特难受。我还待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人神采奕奕地走向大家一起憧憬过的未来。所以我下决心好好复习,今年重新考一次,每天看着书,不去想太多,消极的情绪也慢慢排遣掉了一些。”
“阿蓄,你也太好说话了,快考试那阵子他不是老会使唤你做着做那的,去超市买吃的都使唤你去,他知道抓紧时间复习,那怎么不想想你呢,你的工作可比他忙多了,下班还要帮他买东西送他宿舍去,换了是我我才不去呢!他倒是考上了,挺得意的,你说你亏不亏啊!”
“算了,还提这些干什么,过都过去了,也是我自己愿意,怨不得别人。”我一皱眉头,其实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很不值,因为我舍弃了我自己的宝贵时间却没能换来他的半分谢意。
“这人啊,我觉得不太靠谱,你真是那么喜欢他吗?”陶然还是继续劝道:“上次大家一起吃饭,你看看他对你的喜好知之甚少,连你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不一定非得互相了解透彻吧?”我强辩着想为他开脱。
“你不觉得他很自我吗?根本没想主动了解你的意思。阿蓄,热恋中的人可是恨不能google你的,疯狂地想知道有关你的一切。”
“那是你吧?”我一笑:“陶子,不能太粘人的,让人觉得没有空间就会想要逃,就像凌风——”
“凌风和他情况完全不一样!”陶然抢白道:“他有家庭了……”眼里划过一丝落寞。
我知道我失言了,忙道歉:“陶子,对不起,我不是想提这茬,惹你伤心了……”
“行了!反正该劝的我也劝过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你别搅了,都成汤了,快点吃掉!”
“这勺也忒小了点。”我笑着舀了一小匙然后让液体一滴一滴地流下。
“大小姐啊,那是给你舀固体的,你都搅成这个德行了,将就喝了得了。”
“是要喝掉,也太贵了,呵呵……”
其实那天陶然说的话我是听进去了,只是我不愿这样去想而已。我的脑海里总盘踞着我们一起下班的路上放松的闲聊,晚上看书累了打电话互相鼓励的时光。这些在我看来是美好的回忆,这难道还不算志同道合吗?陶然不喜欢文科男,其实我也很不喜欢,但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找各种理由把他排除在你所设定的种种禁忌之外。比如我最讨厌抽烟喝酒,但对于朱锦程我会觉得适量就好;比如发发脾气,我会觉得只要回头认错了就行;比如他的自我,我会为他突然某天表现的小小体贴感动得推翻一切关于他自我的表现。心里安慰自己其实他需要时间去成熟,男人的心理年龄本来就比女人小很多,是的,是的,只要不触及我心里的底线,什么都可以忍忍的。
我想了半天终于还是发了短信:我会晚点到,请等我一会可以吗?
结果朱锦程回短信说:之前打电话给你你不接,短信也回迟了,我已经约了朋友!晚点再说吧。
我心里一阵小失望,像他的作风,不会浪费时间去等人,很没有耐性。
我独自吃了晚饭,坐在书桌边翻开高数习题集就看到页脚的小漫画,忽然眼前出现的是裴峤恩赞许的笑脸,那么柔和而有诚意。与朱锦程比起来,朱锦程的笑显得太过用力:眯缝的小眼睛,一口齐刷刷的白牙,那笑仿佛是为了炫耀他的牙,而且一笑就噗嗤噗嗤,好像挤牙膏一样……我使劲晃了晃头,我想这些干嘛?!怎么会拿他们去比较,他们俩有可比性吗?裴峤恩,算我什么人,我看我真是有点昏了头。但朱锦程又算是我什么人呢?他好像也没有明确过我们的关系。该不会是因为我一直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他才这样若即若离的吧?我这样一想好像醍醐灌顶,抓起手机踌躇着该如何措辞时,就接到了他发的短信息:晚上去找你。
我真是受宠若惊,但“晚上”两个字让我心底忽生一丝顾忌。这话他也曾经说过,在他离开南京去读研的那天下午,火车是傍晚开的,他说走之前想来看看我,我当时觉得很伤感,而且也有这样的一丝顾虑,所以我特意避开了。今晚,这是我要等的结果吗?我真不太确定。我沉思了片刻,打了个电话给陶然。
“小妞,这个时候来电话有何贵干啊?”陶然的声音有些扭曲,好像是脸上绷了东西,这丫头一定是在做面膜。
“帮我拿个主意吧,朱锦程说今天晚上来我这!”
“哈!你们修成正果了!”
“开什么玩笑!我觉得有点心慌不安,要让他来吗?”
“妹妹啊,这事你也问我吗?我怎么知道你呢?”
“陶子!”我恳切地说道:“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啊?不想让他来就回绝他,想让他来,ok,让他来好了。”
“你这不是废话嘛!”我也急了,电话那头突然沉寂了一会,“陶子……”
“我在呢……阿蓄,你犹豫了就别让他过来,如果你真心喜欢他不会犹豫的。如果今晚他真有什么话想对你说,以后他也会说的。”
多年以后我一直感激陶然当初给了我那么明智的建议。她应该比我更看得清男人的目的。陶然的话让我明白女孩子在没有把握去掌控好事态时,最后把握住自己。我本是个内心很胆怯的女孩子,对于感情有着一点洁癖,我很害怕让人闯入我内心的禁地,或许他会在那困一辈子,对的人记一辈子值了,倘若遇人不淑,悔一辈子不是苦了自己。
我回了短信:不好意思,今天累了,想早点休息,谢谢你想着来看我。
我的手机再没有了任何动静,虽然我一直期待着他能说点什么。我逼迫自己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我反复地深呼吸,想让自己冷静。这个季节已近十月底了,静夜的空气已经十分俩薄,透过纱窗吹进的清冷的风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我租的小屋窗外正对着原荷兰大使馆在民国时期遗留下来的青瓦灰墙的小样楼。小楼四周的高墙里种了许多金桂,初秋时节满树星星点点的娇黄,一阵阵甜腻腻的香气让人觉得太过浓郁,倒不如如今快落净的时候,幽幽几缕,时不时和风而过,让人觉得浅尝辄止,反意犹未尽。
我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这本子是爸爸在我考上大学时的奖励,我一直舍不得用。我忽然很想在上面画一个连载。这次我打算画得复杂一些,像宫崎骏的《千与千寻》的风格,带着梦幻的色彩。之前我所有的页角画都是几米漫画那种简单的勾勒,但这次我想好好记录一下自己的心境。于是我慢慢地画起来,心情也越来越平覆……
陶然说朱锦程如果那晚真有话对我说迟早也会说,但我一直等到立冬,他却什么也也没说。也许陶然说得太对了,我们就是因为临时的奋斗目标而结成的短暂的互助小组,这种关系因为目标的完成而结束,只是我还独自陶醉其中。如果朱锦程一直如此沉寂下去我会死心塌地彻底从心里和他了断。没成想,我刚下此决心他竟然又打了电话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含糊而沙哑。
他不成调地说:“陶蓄,你挺让人难以理解的……”
“你喝酒了吧?”我一听这声音就有点恼火:“是吧?喝多了吧?”
“没喝多!”他争辩道:“师兄请客陪了几杯而已。”
“喝多了就快回宿舍睡觉去!”
“你——你,别挂电话——我还没说完呢……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你?”
我沉默了,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说话啊!……喂……说啊,我想知道。”
“我太累了,想休息……”我无奈地敷衍道
“切!……韬蓄,你,假清高!你直说好了,……不喜欢我,对吧?”
“让你过来就表示我喜欢你了?!”我生气地抢白到:“你定义的喜欢未免也太狭隘了吧?”
“我喜欢你。”他突然轻声说道。
虽然那声音轻的就像耳语一般,但却直刺我的心脏,我的心突突地乱跳,嘴上还是倔强地说:“你喝多了……”其实我想听他说我没喝多,也不是醉话,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却突然说:“论文好无聊,日子也无聊,我觉得读研很无聊……”然后挂了电话。
我手握着电话愣了半天神,都说酒后吐真言,是真的吗?我宁愿相信是真的,我甚至对我们僵持的关系又有了新的期待。
第二天一早,我发短信问候他:昨晚喝多了吧,现在好些了没有?
他打了电话来很惊讶地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喝多了呢?”
我当时真是失望,但仍抱着一丝侥幸回道:“是你打了我电话,你不记得了吗?”
“是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都说了什么啊?”
我心里一空:“没什么,我也听不清楚……,你是在学校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我听见他喝了几大口水,打了嗝,说到:“没什么不开心的,只是没意思,和我当初想象的感觉反差很大,没有我想得那么美好……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大家都在谈论将来的出路,如何挣钱,如何生活,好像心里只关心这些挺无聊的东西……”他每说一句都很费力,像是想让我认同他的感受一样。
“大家都很现实啊,很多人读研不就是想借助高一些的学历获得更多的工作机会,或者想改观一下不太满意的现状,给自己创造一些其他可能的机遇嘛。所以谈论前途是大家共同关心的话题,很正常。”
“前途?才研一呢,就讨论这些没意义的东西,现在想得挺好有用吗?到时就真能如愿了?白费力气!”
“那你觉得怎么过是有意义呢?”
“韬蓄,我和你说……”朱锦程忽然来了精神,“我想学钢琴了。有一天下午我在音乐系楼下的草坪上晒太阳,听见二楼音乐室有钢琴演奏,那感觉特清新。他们一个月还有一次公演,就在学校的礼堂。”
“是吗……”我忽然心里有些失落,一丝自卑也一滑而过。他那么兴奋,那么满怀热情,看样子是已经找到了心里慰籍。就像他当初孤军奋战考研时,无意中在书店发现了买考研资料的我一样——这个男人一直在讲感觉,没了感觉他会随时抽身逃掉。本来我一夜的期许和难得一晚的好心情,被他最后那句学钢琴的话又搅得一塌糊涂。我挂了电话心也一横,从现在开始,我要安心备考,再不去理会你的话,我讨厌又像去年一样每次都受你的影响。你总是处于主动发号施令,我一直被动地接受指令。
随后的两个多月,我停下了手边所有能停的事,在家除了必要的日常生活以外什么都不做,一心看书,做试卷,做各种练习。上班时,只要有空我就是从网上下英文阅读资料将它们存成文档放在屏幕一角,再同时打开几个其他文本的窗口做掩护,就好像在看技术资料一样练习着最吃力的外语。我最讨厌的政治通常放在各种事情的间隙去温习:烧水的时候,我拿本政治守在水壶边看;洗衣服的时候,将书放在洗衣池边看;吃饭的时候也不忘放在桌子上继续看。
一次我去小店吃饭,店里的大婶误以为我是在看言情小说,还操着一口南京话好言奉劝我说:“姑娘,你每次来都这么边吃边看的,不好哦。这些小说害人的,别太上瘾了,过日子还是踏实点的好,哪块来那么多灰姑娘碰到百万富翁呢,大妈我活了一辈子还没见到过一回呢。”弄得我哭笑不得,我周末固定来这家店吃饭,大婶肯定注意我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也算是一种关心吧,让我挺感激地笑笑。后来我发现我的政治手册上沾染了各种汤渍,水渍,书页翻翘地好像卫生纸一样。
元旦前的年终工作总结会上,每人发了一封表格填写一年来的项目提要和自我评定。看到中英文的对照的表格我竟然觉得好像英语考试的小作文。我很自然地拿起笔按照英文三段式的套路学了一篇三百来字的英文工作小结。小梅来收表格时,我还在检查语法是否有错误,她一把抽掉我的表格惊呼道:“你写全英文的干什么?!”
我这才猛地想起这是工作总结,给领导看的,不是考研作文,但事已至此,我只能强词夺理道:“没什么,又没规定不能写英文的。”
“拽什么劲啊!”她白了我一眼,小声嘟囔道。
在家里,我整块的时间都拿来做高数和专业课联系了。一般三个小时的模拟试卷,我规定两个小时四十分钟完成,这个时间我一般不开手机,免得有人打扰。一次做完了试题开机发现陶然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我忙回了她电话,她抱怨我怎么手机也关机了,本来她想来看看我,和我说说话,结果我电话一直打不通。
她很无奈地说:“算了,知道你是在闭关修炼呢,出关时看你是成仙还是成魔吧!”
我哈哈一笑:“不疯魔不成佛!”
后来我回想起那段考研的岁月,真为当时自己的劲头感到震惊。考研教会了我一种坚持。这种坚持是当我独自一人,看不清楚未来的路时,我选择去做目前我认为最有意义的事,为了它拼尽全力,不问结果,一路走来的过程就是这种坚持最大的收获。也正是这段岁月对我今后面临抉择有了巨大的影响力,每当我停滞不前,举棋不定时,我不再反复问自己我究竟该选择哪一条路,也不再关心这个选择的结果。而是做我认为目前我最想做的,一直坚持努力走到最后。
“有时候人生选择一条稍微崎岖的路走走也许并不是件坏事!”这是陶然对我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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