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如同孩子的脸。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哭花了脸,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对你展开笑颜。
经过一个来月的不懈努力,以及在闫迪老师带领下的无数次碰头会议演习,我们终于在四月初迎来了来自加拿大某大学的交流访问团。交流的主要地点设在地处经济开发区的南校区,所以我们需要大清早就乘坐大巴赶往城南。
已值春初时节,校园里的枝条和草地上都已渐露出萌萌的绿色。清晨,当我登上赶往城南的大巴,无意向窗外瞭望时发现天空云层阴沉,竟也洋洋洒洒地飘起了清雪,只是雪花落在地上即刻融化,地面已稍稍蒙上一层湿润…
因为准备充分,交流活动进展很顺利,我的建校史、发展史及文化传承部分的讲解在学校博物馆进行,自己认为比较圆满地完成了任务,闫迪老师还偷偷给了我一个称赞的手势,这个小动作给了我内心极大的鼓舞。
为方便交流,午餐采用自助餐的形式在香格里拉酒店进行,这是经济开发区里距离校南区最近的星级宾馆。
午餐期间,我出来去洗手间,途经二楼大厅的落地玻璃窗时无意间向外面望去,发现早上还纷纷扬扬飘落的清雪已摇身一变转化成一场气势磅礴的春雨,结实地拍打在地面上。我在窗前停下,驻足向外面望去。此时,外面的雨中一定很冷,早上飘雪的寒气应该都凝结在雨中没有散去,我看见街上的行人撑着伞、手抓着衣领,行色匆匆,口鼻呼吸间依稀可见淡淡的白雾。
我本不适合长时间逗留在热闹喧嚣的世界,一上午在活动中保持高度紧张的状态已是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此时站在窗前发呆,给自己在精神和心理上短暂放空,感觉轻松自在,我觉得人其实应该适时地给自己找个不着调的借口,适时地给自己找个开个小差的机会…
“池晓荷?!”
一上午都在跟别人讲着英文,也一直都在听别人讲着英文,一下子听到有人用中文喊我的名字竟有种突然转换时空的不真实感,猛地转过头,眼前的情景让我这种时空迅速转换的不真实感更加强烈了,站在我眼前的居然是展鹏飞。
好久不见。
最后一次相见还是寒假前那个送别的傍晚,那个仓促的表白让我困惑让我为难的瞬间;最后一次联系还是年三十的祝福慰问,那个没有回复就再没有下文的信息…
其实一别只有三个月,我也知道他现在是在与我在同一个城市里,只是他所在的地点由学校变成了开发区,他的身份也由一名喜欢画画的建筑系高材生变成一个在自己爸爸企业见习打工的实习生而已,可眼前的这个人,却感觉已距我的记忆千里。
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系着一条深色的领带,外面穿着一深灰色的西装马甲,同款同色的西装长裤,手腕上还搭了一件西装外套,在他身后闪耀的水晶吊灯照耀下,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闪亮的商务人士。
“真的是你!我一开始还没敢认,你怎么会在这?”他看我转过头,认定以后一边向我走过来,一边说。
“学校里有个与国外一个大学的文化交流,我跟着来了。”
“噢…那你…”
“鹏飞!”走廊里一个包房的门口出现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向他着急地摆了一下手,然后又推门回去了。
“那你什么时间能结束?”他神情开始有些着急和紧张。
“我…不确定,午餐结束后可能要跟着学校的大巴直接回咱们主校区。”
“结束后,你能等我一会吗,我有点话想跟你聊,就在二楼拐角的咖啡厅,喏!”他一边指着咖啡厅的方向,一边急匆匆地走向刚才有人喊他的那个包间。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叹了口气,好像又没有拒绝的机会。
在卫生间里洗手,猛然抬头看见对面一个满脸绯红的少女,我有点懊恼地叹了口气,“池晓荷,你在期待什么?!”我对镜子里的人说。
重新返回自助餐厅,我又迅速被场内的热烈气氛所淹没,与上午单方面呆板的讲解形式不同,此时是以双方对话的形式进行交流,话题更加活跃广泛,气氛更加轻松有趣。午餐会大约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期间我无数次地被闫迪老师所吸引,得体的装扮、流利的语言交流、敏锐的思维、大气的气场,无一不向众人展露着她突出的个人魅力,让人不得不钦佩她的智慧和才华,“要是我以后也能成为这样有魅力的女性就好了,有学识、有智慧、成熟、**…”正望着她这样想着,恰与她的目光相遇,她笑着向我走过来。
“感觉怎么样?”她笑盈盈地问我。
我撇了一下嘴,如实回答:“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有点紧张,但是您,简直成为我心目中的偶像了!”我笑着对她说。
她笑了,“对于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的人来说,你今天的表现很不错,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时的状态远远不如你,你如果以后再多些历练,我相信你会有更好的表现!”
“谢谢偶像的鼓励!”我笑着做出敬礼的姿势。
“好了,别闹了,一会坐大巴返程主校区,访问团的住宿就安排在留学生公寓,你就负责一号大巴吧!”
“我…刚才遇到一个熟人,一会他要找我聊点事…”
“嗯?你什么意思,一会不和我们一起返程了?!”
“嗯…”我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下头。
“那…好吧,你自己返程时注意点安全!”她表情严肃地说。
“好的,保证不会遇到大灰狼的!”
“……”
当我走向咖啡厅的时候,展鹏飞已经坐在那等了。他远远地看见我进来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当我向他走过去的时候,他略显拘谨地把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摆向沙发,招呼我坐下。
“喝什么咖啡?”他问我。
“我不喝咖啡,一杯柠檬水吧。”
自从被唐天宇强行灌了一罐咖啡导到彻夜失眠的惨烈后果后,我一直对咖啡心有余悸,于是暗自发誓再也不喝咖啡了。
他帮我要了一杯柠檬水,自己点了一杯美式咖啡。
在服务生将咖啡和柠檬水端上来之前,他一直也没说话,我知道他是一个话少的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总是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和压迫感,尽管咖啡厅里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
“最近好吗?”他终于开口了。他此时正轻抿着杯里的咖啡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是一汪深不见底的黑色。
我的心轻颤了一下,一种莫名的不安笼罩在心头,心里暗暗合计着他执意留我下来到底要说什么,为缓解、也为掩饰一下自己的紧张,我拿起柠檬水,轻笑了一下,“还好,还是老样子,以前答应请你喝咖啡,看来今天有机会兑现承诺了!”
他表情微微一怔,可能想起了大雪那个晚上我对他一杯咖啡承诺,然后低下头轻笑了起来。
“朵朵怎么样,还好吗?”我问他
“还好吧,刚有了新老师,但听说还在适应中。”他微笑着说。
“你最近怎么样,实习进展得顺利吗?”我问他。
他突然收起笑容,把杯子轻轻放在桌上,好半天才缓缓地开口,“…说实话,其实不是很顺利。我爸爸的企业现在处境很艰难,可能随时都有面临破产的危险,这是他几十年的心血,而我现在也开始有点理解他、同情他了…一个男人在外面打拼事业真的很不容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辛苦经营多年的企业就这么倒了,所以…所以我同意和庄和集团家的女儿定婚,听说她刚从美国留学回来,我爸爸说只要完成联姻,庄和集团就会向我家的企业注资,这是解救我家企业现在所面临危机的唯一方法…”
我沉默了好一会来消化他刚才据说那番话的信息,然后才缓缓开口道:“…那很好啊,听起来和你很般配,又能挽救你家企业的危机,真的是两全其美!”我的手紧紧地握住水杯,脸上强挤出一丝镇定的微笑。
“可是…可是,我曾经跟你说过…”
“你曾经说过什么不重要,因为我本来也没有答应过你什么,其实…你今天不必特意跟我讲你的这些人生规划,我对这些本来也没什么兴趣。”
“晓荷…”
“展先生,请你不要这么叫我,我们本来也没有那么熟悉,至少还没熟悉到需要互相倾听彼此人生规划的程度。那么…这杯咖啡我请!再见!”
我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因为力度的原因有两滴水漾到了桌子上,我自己心里都有点暗暗地吃惊,怎么不经意间手劲竟然这么大。
我拿起背包,留下钱,转身走出咖啡厅,飞快走下二楼,迅速穿过一楼的大厅,可是脚步却在迈出酒店大门的瞬间僵滞住了,刺骨的寒冷像一把把利剑,一下穿透了我,我本能地把背包抱在胸口,向后退了退,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大雨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雨点落下来,在地面上激起斑驳的水花。这时,电话响了,打电话来的是叶繁华。
“晓荷,外面下雨了!你没带伞!”
“嗯,是啊,我知道。”
“你在返程的大巴上吧,大巴会停在校区什么位置,我一会去接你。”
“没有,我一个人还在酒店的门口。”
“怎么了?!为什么没和大家一起返程?”
“我遇到展鹏飞了,他让我留下来,跟我讲点事情。”
“讲什么事?”
“他讲了一下他的人生规划,大概意思是他为了家族企业,要和一个集团的女儿定婚了!”
“…晓荷,告诉我你现在的地址,我过去接你!”
“不用,现在雨太大,我先避一会,然后再想办法回去!”我挂断了电话。
我退回到一楼大厅,在一个角落休息区的深紫色沙发上坐下,呆呆地望着窗外。雨,还在一直下。
我的情绪还有点激荡,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情绪会有如此大的起伏,如果真如自己所说,我跟他只是不熟悉的一杯咖啡的缘分,那么我现在至于…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展鹏飞说的只言片语:集团家的女儿、留学归来…我感觉这似乎处处都在暗讽我的卑微…我有点气,有点恼,眼睛里竟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我赶紧眨了眨眼睛,让水汽尽快散去。向窗外望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发现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我抬头一看,瞬时瞪大了眼睛。
站在我眼前的是唐天宇,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羊绒大衣,衣服上还有发丝上都挂着点点水滴,身上散发着从外面带进来寒气,脸上挂着愠怒的表情,感觉比外面的凉意更加寒气逼人。
“你…你怎么在这?”我弱弱地问。
“…路过!”他简短地回答。
“你从哪路过?”我些神游。
“少废话,车在等!”他像抓兔子一样把我一下从沙发上拎起来就往外走。
“哎…”我大喊一声,刚要继续大声抗议,发现酒店大堂里已有些目光向我们投过来,为了顾及形象和影响,我马上收了声。“怎么唐天宇这人总是无所顾及呢,真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动物!”我在心理暗暗地骂道。
“你手怎么这么凉?!”他停下脚步,皱着眉头回过头问我。
我趁机挣脱他刚才死死攥着的手腕,不满意地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隐隐作痛,“这个暴力狂!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复仇…”我又在心里发狠。
他面无表情地把外套脱掉,披到我的肩上。行动迅速,动作利落,我本还想挣扎一下,但他把手重重按在我肩膀上,那力度像是在对我无声地诉说这是他不可违抗的命令,我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下他阴沉着的脸,“算了,放弃抵抗吧,你现在斗不过他!”我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
一出大门寒气扑面而来,但因为披着唐天宇的大衣已经感觉没那么冷了,我回头看看身上仅剩一件黑色高领毛衣的唐天宇,“你…”
“上车!”他指着门前停好的一辆红色出租车。
“噢…”
跳上车,立刻被暖融融的温度拥抱,感觉车里车外简直是不同的世界。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计价器,被吓了一跳,“你从哪路过,花了这么多钱?”我冲着刚上车的唐天宇大吼。
“你参加的是什么活动啊,还得自己回学校?!”他对我大吼。
我立刻没了脾气,怕他继续追问,便装聋作哑望着窗外。
过了一会,他把我压在外套里面的头发拿了出来,动作很轻,我听见头发和外套因为摩擦而发出的静电声,我想此刻我的头发一定在张牙舞爪地四散飞扬吧,奇怪,怎么没有嘲笑声,可他只是轻轻地帮我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我听见他把头转过另一边的车窗,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回去的路程很长,我们都没再继续做声,可能是因为精神和心理太过疲乏,竟不知不觉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发现已到了校门口,我微微睁开眼睛,又不得不马上闭上,不知道什么时天空竟然豁然晴朗,阳光从云层后面探出了头,正好与我刚睁开的眼睛来个正面对视。
这时,我听见唐天宇按下车窗,对门口的门卫说:“师傅,让我们车进去吧,我女朋友的脚摔了!我们刚从医院换完药回来!”
我立刻精神,刚要起身,被唐天宇一下把头又按到他的肩膀上,我只好忍气吞声。
门卫果真很负责任地向车里探头看了一下,“噢,看起来是精神不大好!走吧!”
这门卫什么逻辑,人家说脚受伤,他扯什么精神科的问题,再说谁看起来精神不好?!他在说谁?!我挣扎着起来,想要跟他理论。
“走吧,师傅!”唐天宇一边按着我,一边急急地对司机师傅说。
司机师傅倒是很心领神会地猛踩了一脚油门,一下冲了出去。我本刚挣扎坐起来的身子,因为没有准备一下撞到前面的坐椅上,我捂着脑门,气恼地冲唐天宇大喊:“谁精神不好了?!谁又摔断脚了?!”
唐天宇一脸坏笑,轻描淡写地说:“我女朋友啊!你是我女朋友吗?”
“……”
“那你急什么?!还是你听说我有女朋友着急了?”
这人什么思绪模式啊,简直可以跟刚才逻辑混乱的门卫师傅相媲美!
车的后视镜里映出了正在开车的司机师傅一张偷笑的脸。车子兜兜转转,很快就到了我宿舍楼下,远远就看见叶繁华站在宿舍大门口。我打开车门迅速冲了出去。
“你怎么下来了,外面多冷啊!”我责怪着对叶繁华说。
“没事,我刚刚出来!”她笑着对我说,然后小心翼翼地关切地看着我。
“她着凉了,精神也不大好!多给她灌点热水!”唐天宇从后面赶过来,对叶繁华说。
“好的,知道了!”叶繁华笑着说。
我对着唐天宇离开的背影大喊:“你家精神不好是可以用热水灌好的?!”说完马上捂上嘴,这么说好像承认自己确实精神不好似的,我的逻辑能力好像也被唐天宇传染了,然后我看见唐天宇虽然没回头但一直在大声地笑着远去…
我和叶繁华回到寝室,屋里没有人。
“人呢?”我问她。
“上自己或是约会去了吧!”
“你怎么没去自习?”
“我感冒了!”
“啊?!吃药了吗?”
“没事,灌点热水就好了!”
我们俩一起笑了起来。这是叶繁华开学一个多月以来最有精神的一天,虽然脸上确实有点病容。她倒了两杯热水,递过来一杯,然后在我身边坐下。我捧着热气腾腾的杯子,看着同样捧着热气腾腾杯子的叶繁华,感觉能和好朋友这样肩并肩坐着真好,感觉那个喜欢笑的叶繁华又回到身边真好。
“说说吧,展鹏飞的事!”她喝了一口热水对我说。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他刚跟我说那番话的时候,我心里有点…有点…”
“失望!你是失望!”叶繁华接过我的话说,“他是给了你希望、给了你惊喜、给了你错觉、又让你失望的人,但池晓荷,你心里明白,他并不是适合你的人!”
我笑了,“他给了我这么多么,我都不觉得,其实现在想想,他甚至连一个我熟悉的人都谈不上…”
叶繁华笑着拿杯子跟我碰了一下,然后一起喝了一口,像是两个人在豪饮着美酒。
我又抖抖精神说:“好了,不说我了,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说说你吧!”
“好吧,我感冒了,你要好好照顾我,我今天晚上只要吃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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