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以后,我就不再过生日了。
但每年生日的那天,外婆都会早早为我煮几个鸡蛋,然后再叫我起床,让我把它们在浑身上下轱辘一圈,外婆管这叫“轱辘好运”。我每每还要和外婆理论一番,这是哪门“轱辘好运”啊,这明明是“滚蛋”嘛,“外婆,你想让我滚蛋吗?”我外婆总会假装嗔怒,用滚过的鸡蛋“啪”地一声在我的脑门上磕开。
在一边看报纸的外公则会放下手中的报纸,把花镜压低,偷笑着看热闹,而当我捂着被磕的脑门不高兴地看向他时,他还会调皮地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他的报纸。然后,趁我和外公打嘴仗时,外婆会铺上她喜欢的黄白格的桌布,再给我端上一碗她亲自擀制的热气腾腾的手擀面,笑眯眯地看我把它吃完。傍晚,舅舅一家会请我们到饭店大“搓一顿”,但大家谁也不提过生日的事,年年如此。
去年的今天,是离开家的第一个生日,唐天宇请我和叶繁华去饭店简单吃了一顿饭,唐天宇也没有跟叶繁华说那天是我的生日,我觉得这样安安静静地过生日挺好。
今年的生日正好是周五,唐天宇与我和叶繁华约好,上完课后一起吃晚饭,可我和叶繁华最后一节选修法语课要五点半才结束,看来晚饭要吃得很晚了。下课后回寝室送书包的我和叶繁华竟发现寝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人都哪去了?”我问叶繁华。
“都去吃饭了吧,或去约会了吧!大周五的,谁愿意在寝室里浪费大好年华啊!”叶繁华没有看向我,一边对着镜仔细地化妆,一边说。
“哎呀,别化了,快走吧,我饿死了,大晚上的谁看你啊,就见个唐天宇至于化妆吗,他眼神不好,你化了也白化!”我不满地叫嚷。
叶繁华笑着把她的化妆包收起来,“好了,好了,亲爱的,我和浩打个电话咱们就走啊!”
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浩就是她的异地男友,我知道他们之间通个话没有个20分钟是下不来的。果不出我所料,等我和叶繁华到达饭店的时候已经将近6点半了。
一走进饭店,大堂门厅里就迎过来了一位服务员向我们彬彬有礼地问好,这是一个身材高瘦,面相很精神的小伙儿,叶繁华眉开眼笑地问:“唐先生定的哪间包房?”
“美女,是217,已经在等了!”
我本来听到“唐先生”这个称呼心里还暗暗地撇了一下嘴,但又一听定包房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什么?就咱们仨个人,还定包房?!他是不是疯了?!”
叶繁华并没有理会我,一边与服务员兴奋地攀谈一边随人家走向二楼,“小伙儿,你真有眼光,上来就叫人家美女…”叶繁华完全视我于空气中的尘埃,只管自己与帅哥尽兴地聊天,我也只好忍气吞声地跟在后面。
到了217门口,叶繁华还在与人家热聊:“我下次要是再来,提前预定房间就找你帮忙好不好…”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推门而入。进来以后,感觉有点不对,因为竟发现自己忽然掉进黑暗里,房间里黑漆漆一片,哪像有人等的样。“走错了!”我心想,刚要转身出去,叶繁华也跟着进来,把门关上,身靠在门上,一脸诡异的表情。我刚要张嘴说什么,就听见房间深处有人轻轻地唱:“祝你生日快乐!”而后又有好多人跟着合唱:“祝你生日快乐…”
我向着声音处寻去,只见一个人,手捧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头上戴着金色的生日帽,一片闪烁的烛光映衬着她的脸庞也神采奕奕。她的身后是我们寝室的楚楚、丹哥、思思还有张芳蕊。
“秦姨…”我感觉眼睛一热,声音竟也有些颤抖,上去就要去拥抱她。
“哎…别…宝贝儿,咱们先许愿,吹蜡烛!”秦姨把蛋糕轻轻放在桌上,把生日帽戴在我的头上,和大家一起笑着簇拥着我坐下。我微笑着看她们一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燃烧着的蜡烛在我面前散发着温暖的光热。由于过惊喜和激动,脑海中竟一片空白,想了好一阵才默默许了一个愿望,然后睁开眼睛和大家一起把蜡烛吹灭。灯光打开的一瞬间,“砰”地一声,彩纸从空中纷纷飘落,回头一看,唐天宇和他的死党方圆站在椅上,拧开了彩喷,还发出欢呼声。看着他们俩傻傻的样,我忍不住笑了,扭过头看向大家的时候,竟发现自己满脸的眼泪。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抹去眼泪,“你们好坏啊,竟合伙骗我…”
秦姨过来抱着我说:“哟,宝贝儿,是我不好,这主意是我出的,想着我的宝贝儿今年二十岁了…好了,不说了,今天过生日就开开心心的,果果喊人上菜!”秦姨的声音也有些激动。
唐天宇回过神来,想都没想就出去喊服务员上菜了。
“对啊,对啊,开开心心的!”看到我和秦姨眼角湿润地拥在一起,丹哥、楚楚她们上来纷纷地说。
“嗯,反正我们一接到给你过生日的通知可开心了,正好可以大吃一顿呢!”思思说着,大家一起跟着大笑起来。
“哎,秦姨,果果是谁啊?”张芳蕊总能发现问题,一脸坏笑的问。
“当然是我儿啊,唐天宇!他的小名叫果果!”秦姨不顾唐天宇的反对,爽快地回答。
“好可爱的小名啊!”张芳蕊说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唐天宇一脸无奈地说:“老妈,你是猴请来的救兵吗,你是特意来玩我的吧!”
“那小荷的小名叫什么啊?”张芳蕊又一脸八卦地问。
我瞪向她,但知道已经晚了,“叫朵朵啊,一朵一朵的荷花嘛!”大家恍然大悟般地齐声发了一声:“噢~”
“哎,那朵朵和果果这两个名很般配嘛!”张芳蕊打趣道,“哎,我也发现了!”叶繁华也跟着凑热闹。
“算你们有眼光!”唐天宇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张芳蕊一副将刨根问底进行到底的架势继续追问:“哎,那个朵朵,你刚才许的什么愿啊?”
我瞪了她一眼,“恕不奉告!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我故作神秘地说。
“那好吧,说说你理想中男朋友的样!”张芳蕊的问题一说出口,竟引起了大家的赞同声和鼓掌声。
我笑着叹了口气,心想:好吧,既然大家今天打定主意拿我开心,我总得给她们点交待。于是就着叶繁华见到帅哥的花痴表情,假装一脸神往地描绘:“个嘛,当然要高高的,模样嘛,当然要帅帅的,为人嘛,当然要沉稳的…”说着说着感觉气氛不对,因为大家都像憋着一肚坏水,捂着嘴偷笑,我的样真有这么好笑吗,突然想到什么,一回头,果真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唐天宇,他正趁着我的描绘,用手指着自己,这会儿发现自己的伎俩被一脸愤怒的我突然识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走开了,结果大家笑得更厉害了。秦姨也笑出了眼泪,“看把我儿急的!”
这时服务员告知:菜已经上齐了,请慢用。大家一副...
摩拳擦掌的架势。“对了,还有个事!”秦姨突然想到什么,从包里掏出个红色的盒,打开,里面是一块玉,上面雕刻着我的属相。我并不懂玉,但看着这块玉很有光泽,雕工也很精美,瞬时觉得很喜欢。她过来给我戴上,嘱咐到:“给你求来的,保平安的,要天天戴啊!”
“幸福了,有人给过生日,还送礼物,秦姨,我们好羡慕啊,求收养!”叶繁华做出一副可怜兮兮表情,双手合十在胸前做作揖状。其她人也跟着起哄,做出同样“求收养”的表情。
秦姨被逗得哈哈大笑,“收养嘛,就算了吧,你们都是千金,我怎么养得起啊,但是姑娘们,我还真给你们带好东西了!”秦姨故作神秘地说,然后在大家的欢呼声中,秦姨又在她的大包里翻出两瓶红酒来。“姑娘们,这是82年的拉菲,特意为你们带来的,今天谁也不许喝饮料,不醉不归!来,姑娘们,操练起来!”
“得嘞!”
听到这样的对话,我简直笑趴了,上课回答问题时也从未见过她们这么心齐,感觉这样气氛,这样的问答的方式怪怪的,很像电影里怡红楼的感觉,越这样想就越是笑得越厉害…
酒过巡,大家情绪都嗨起来,秦姨站起身来,她的小脸红扑扑的,大声喊到:“姑娘们,秦妈妈我年龄大了,我就此退场,你们继续,还想吃什么喝什么接着点,都算秦妈妈我的,然后你们两个男生负责把姑娘们都给我送回去!”秦姨最后指向唐天宇和方圆。“噢,把你们小寿星今晚借我了,让她陪我说说话!”
“好说好说,秦妈妈,小荷今晚归你了,尽管拿去用!”张芳蕊有点微醉,很慷慨地比划着让秦姨领走我的手势。
我挎着秦姨从饭店走出来,向她预定的宾馆走去。
我从不喝酒,但今天却喝了两个大半杯的红酒,此时感觉浑身热乎乎的,轻飘飘的,酥酥的,麻麻的。我看了一眼秦姨,她此时看起来脸色红润,很高兴,很放松,边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看起来很年轻,很有神采。她也在笑眯眯地看着我,这个眼神和笑容似曾也出现过另一个熟悉的脸庞上,突然间我冲她嘿嘿傻笑。
“傻丫头!”秦姨轻轻摸着我的头,眼睛里尽是心疼和怜惜。
“等等我!”唐天宇从后面追上来。
“你怎么跟来了,不是让你陪她们嘛!”秦姨问他。
“有方圆呢,我不放心你们,走,我送你们回去!”唐天宇今天好像一点酒没喝,此时他表情有点凝重地看着我。
“哎,混小,你怎么不过来扶你老妈,我岁数大了…”
“你没看见她晃得厉害吗?!”
我知道唐天宇在说我,我也知道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清楚他们的每一个表情,可此时,可能是见到冷风的缘故,酒劲冲上脑门,感觉身不听使唤,头也晕得厉害。
秦姨回过头来看向我,“哎呀,好像是哦,那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唐天宇连招呼都没打,就把我打横抱起大步向宾馆走去。
我本来就晕得厉害,被他这么腾空一抱更觉得天旋地转,我一边抗议一边蹬腿,“快放我下来…”
秦姨也在一边帮腔:“朵朵让你放她下来,你再把她给我摔着…”
唐天宇突然停下脚步,无声地看向秦姨,我虽然在醉酒中,也仍能感觉到他那沉默中的愤怒。说来也奇怪,平时管制他的俩个人竟再没有抗议声和反驳声,乖乖地服从了他那无声的命令。
我闭着眼睛,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尽量控制着自己胃里的翻江倒海。还好,宾馆很近,没有走久就到了。
一到房间,我就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吐得一塌糊涂,一直感觉自己都快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才觉得舒服一点,也清醒一点。这时,我听见唐天宇和秦姨在卫生间外面的小声争吵声:
“你干嘛非要闹这么一处?干嘛非要让她喝酒?干嘛非要让她在今天喝?难道你不知道她心里难受吗?难道你预料不到这样的结果吗?”这是唐天宇暴躁的低吼声。
“是啊,我知道她心里难受,那一直不去碰触伤疤,就要让她难受一辈吗?”秦姨也有些激动。
“对,你现把她伤疤揭开了,她现在身心都难受死了,你能保证她就此好了吗?”唐天宇的声音明显比刚才更高了。
“我…”
为了阻止这场争吵进一步升级,我按下了马桶的水箱按钮。听到冲水的声音,他们果真停下来,秦姨敲门进来,给我灌水漱口,然后想扶我起来,却没有成功,我的身体像灌了铅的软体动物,一点也使不上力气。唐天宇轻叹一声,走进来,把坐在地上的我抱起走出卫生间,放在床上。我猜想现在自己的样一定难看死了,可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昏暗的灯光下,秦姨用温热的毛巾为我一边擦脸一边低声抽泣,我本来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而此时秦姨的低声抽泣声像是干燥空气中的导火,将我理智、倔强和假装坚强的最后一道防线也炸裂开来,我的情绪在瞬间决堤了,积压在胸中多年的悲痛、思念、怨恨、绝望如洪水般喷发出来。没有任何征兆地,我抓住秦姨正在给我擦拭的手,一下扑到她怀里,大哭。
“我好想她…”我已泣不成声。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一幕幕触目惊心的往事像从心灵的牢笼里挣脱出来的困兽,在我面前肆意地挥动长矛向我复仇,刺痛着我那浸染了酒精的却依然清醒的神经。
“我知道,我知道,傻姑娘,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我也好想她…”秦姨哽咽地说着。
“她那天冲出门去,然后就在我眼前倒下…我叫着她,喊着她,她睁开眼睛看着我…她明明睁开了眼睛…然后我看见鲜血从她的衣服里流出来…染红了石板地的一片…都怪我,那天要不是我非要去那里,也许就不会发生…”开始的抽泣声已变成嚎啕大哭。
我已好多年没这么哭过了,克制和压抑一直是我每天的心灵功课。曾经以为那些情绪的火苗已被多年的刻意掩埋熄灭了,今天才知道其实并没有…原来它们一直默默如暗火隐藏在心灵的深洞里,今晚,却呈燎原之势,熊熊燃烧。我不想再充当消防员的身份,就让我肆意、愚蠢地在悲伤、痛楚里放纵一回吧…
声音渐渐嘶哑了,力气渐渐耗尽了,我的哭声渐渐微弱了,房间里也渐渐安静下来。秦姨在床上抱着我,唐天宇在离我们几步之远的沙发上,一声没有,一动不动。
“朵朵,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能永远活在悲伤和自责里,那是一个意外…或许…那是她的宿命…她的命不好,不能陪你走更远的,她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所以把你托付给我,我会一直爱着你,我们都会一直爱着你,一直陪着你…过了这个生日,就把那天的所有都记掉,她在看着你呢,你要让自己快乐,让她安心…”
秦姨的话,我似乎有在听,又似乎没有在听。整个身体好像被掏空了一般,柔软无力,皎洁的月光透过窗上的纱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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