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馑,并不影响赵家酒坊酿酒,粮食价钱贵了,可做酒的长工却不用付工钱,只要管饭就成。老爷相信年谨总会过去,酒是越陈越好,年谨过后这些酒就能卖个好价钱,他家资雄厚,既使一块钱不卖,积攒三五年酒的钱他一点也不发愁。
老爷赶头毛驴拉着的小车悠悠地到了甘肃一家“十里香”分号,这家分号的掌柜是本地人,年纪比他大,人很实诚,他叫他老牛。
老牛对他这位东家很尊敬,但从不讨好巴结,他安份守己地掌管这家分店,凭能耐挣钱吃饭,他对他不卑不亢,而应有的热诚当然并不缺少。
进屋后,一个健壮的高个女子给他端来了洗脸水,他随意望了一眼这个女子问;“这谁呀,以前咋没见过?”
老牛抽着烟锅坐椅子上说;“这是我那害货闺女么,眼下闹饥荒屋里缺口粮,我把以前做饭的那女人退啦,让她来做饭混个肚子。”
他边洗脸边说;“我在路上看逃荒的人一大群一大群的,这年馑恐怕一时半会过不去,酒也不会好卖,把伙计退些吧!”
老牛愁苦地抽着旱烟说;“我早就把十个伙计退啦,眼下总共就剩十一个人了,往后看看再说,要是生意再不见好,那就再退几个。”
赵爷拿起自己的长杆烟锅装上烟叶,为了省根洋火棍,他将自己的烟锅对到老牛的烟锅上,他吹他吸,点燃烟锅吸着笑问道;“老牛,你咋能说自个的闺女是害货呢,闺女咋惹着你了?”
老牛嘴唇哆嗦着含泪叹说道;“唉!把他家的哩,这女子早都给定下婆家了,可婆家穷娶不起,拖了一年又一年,女子都二十了不敢再拖了,咱啥都不讲究,让人家赶紧把人娶过去算了,可这狗日的女婿娃还轻狂地不行,人家回回跟汉汉争水呢,把他叫去帮忙,他没脑筋就跟着去了,还被人家回回给打死了,你说我这命苦不命苦,她这一成了望门寡谁还要她呢,唉!”
“唉!这还真是个难肠事,莫愁老牛,慢慢寻摸着给娃找个人家,莫急,慢慢寻么,这世上的事都是一物等一主呢,没见谁家闺女老死在娘家的,不都嫁出去了么,愁顶啥用哩,缘份到了自然就嫁出去了!”赵爷坐另一把椅子上抽着烟锅劝慰着老牛。
老牛的闺女端来了饭菜放到桌子上,她低着头也不说话,默默地转身出去了。
赵爷一看是盘炒土豆丝,还有一盘玉米面和地瓜面混做的巴子馍,眼下年馑时节这样的饭菜已经相当不错了,有多少人吃不上这样的饭菜饿死在逃荒的路上了。他礼让着老牛一块吃,老牛摇手道;“你赶紧吃,我吃过了。”
饭后,赵爷独自到前面临街的店铺,踏进店门,迎面的货架上摆放着赵家酒坊酿造的各种不同的样酒,有瓷瓶装的一斤和二斤,坛装的有五斤、十斤、二十斤、三十斤,最大的是五十斤一坛。赵家酒坊的酒不论是瓷瓶或酒坛,做工都很精美,安口窑瓷器厂赵家酒坊是最大的主顾,酒的质量誉满陕甘两省。瓶装的酒主要针对高门大户的财东家,坛装的五斤、十斤酒主要针对家道殷实的中小户人家,五斤一坛的酒跟一斤瓷瓶的酒卖同样的价钱,只是瓷瓶的酒是十年以上的陈酒,而坛装的酒是三年以上的酒,细品着酒味大不相同。三十斤、五十斤的坛酒主要是批发,走进各家饭庄酒馆,柜台上都摆放着做工极其精美的五十斤大酒坛,既醒目又气派,打开酒坛软木塞,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闻着这酒香,馋虫就被勾了出来,掌柜的将把提子伸进酒坛里,打出一两酒来倒在细瓷小酒碗里,喝一口浑身舒泰,既解乏又解馋,这种坛酒主要批发给了饭庄酒店。
店铺里冷冷清清,十几张供客人喝酒的桌子上没一个顾客,就连街对面那家卖熟肉的店铺都关着门,街上除了逃荒要饭的无人买酒,赵爷又从店铺的北侧大门里进了里院,库房里七八个伙计正在整理着库房。
库房里的酒按进库的迟早,瓶装、坛装顺序必须摆放整齐,这样发酒的时候才不会手忙脚乱。为了照顾大买主老主顾和人情关系,也必须积攒一定数量的老陈酒。看来原先管库的伙计没搞好这些,人被辞退后老牛亲自重新整理呢。他看到老牛和他闺女都在搬酒坛,五十斤一坛的酒,老牛抱着还没他闺女抱着轻松,她脚步轻快地噔噔噔小跑着过去,不等高处的人接,双手一举就将一大坛酒轻松地摞到了酒摞上,位置摆放地正好。他不由得往前走了走,仔细观察起老牛的这个闺女来。只见她个头和自己相当,健壮而浑身充满着力量,她浓眉大眼,脸蛋红彤彤的,嘴大唇厚,一条粗壮的大辨子长过腰际,她架好酒坛摆动着双臂往回走时,高挺着的胸脯颤悠悠晃动着,她的腰身没有太太那般细柔,屁股滚圆,双腿健壮有力。
赵爷不禁在心里暗暗赞叹道;好劳力,真是个好劳力,也是个生娃的好身坯,比二姨娘和三姨娘身坯还好,咱赵家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啊!谁说大脚女人不好,大脚女人太好了,大脚女人不光行走稳当快捷,而且看着也舒服,喜欢三寸金莲的男人,纯粹是不会使唤女人的二球,咱赵家人娶媳妇不看长相先看脚,凡是缠过脚的女人赵家通通不要,所以娘是大脚,太太也是大脚。
赵爷忍不住目光追随着她来来回回的看,他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合算,娶这么个女人回家既能给咱生娃,又能长年给咱干活,还不用掏工钱,这太合算了!他美滋滋笑着出了库房。
夜里,赵爷和老牛睡同一个大炕上,他满含同情地长叹口气对老牛说;“唉!老牛,你说这人咋就对寡妇这么看不起呢,结了婚生了娃的寡妇,人都说是女人命硬克夫呢,没人敢娶,这还没过门就成了望门寡的女人都说是扫帚星,是不吉祥的女人,你信吗?”
“信不信我有啥办法呢,人家都这么说哩么,这事谁摊上谁难受,我都被这害货女子愁死了,这一过二十谁还要她呢,眼下又遇上了年馑,人连命都保不住,谁还有心思娶媳妇呢,你们秦川是产粮食的好地方,而今庄户人都在逃荒讨饭呢,咱这里十年九旱,更遭罪,她能活命就谢天谢地了,东家爷,我想求你把她带陇州城去,你别给人家说她是个望门寡,你给她随便找个人家把她打发了算了,你帮我把这愁帽丢球了吧,行吗,东家爷?”老牛爬过来头伸到他跟前哀求道。
赵爷忍禁住心中的狂喜,装出很无奈地样子叹着气说;“唉!你这忙我不帮,你骂我见死不救,帮吧,眼下这年馑时节,谁也没多余的粮食给外人吃呀,你让我把她带回去给谁哩,那……这彩礼钱咋算哩吗?唉!你把我难肠死了!”
老牛抓住赵爷的手流着泪求告道;“东家爷,你再别糟踏我了吓,都到这份上了还提说啥彩礼钱呢,只要你给她找个饿不死的婆家,我就给你东家爷烧高香了,这忙你东家爷无论如何得帮我老牛,只要你帮了我老牛这难处,我头拌烂给你东家爷好好照料这生意,我给你东家爷做牛做马都成!”
“唉!”赵爷爬在炕上长叹口气说;“老牛,我把她带回去确实难办,你想,大户人家看不上她,她那长相,五大三粗的,当丫环人家还嫌她长得粗疏呢,小户人家自己都没粮食吃哩,哪还有多余的粮食给她个外人吃呢,要在平常到不难,可眼下正遭年馑着哩么,你把我都难肠死啦,唉!要不是这,你要愿意的话,我把她收个二房算了,全当给你解危难哩,咱俩也这么多年的关系了,你有难处我这做东家的不帮你谁帮呢,你看能成阿不?”
“这……这……东家爷,这可太委屈你了,她哪配给你东家爷做二房啊,她可是个大脚,以前家里缺劳力,从小就指靠她下地务农呢,把缠脚这么大的事都给耽阁了,庄户人不计较这些,可你是大财东啊,你那家势大得咱这地方就找不出你这么大的财东来,这怕不行吧,是我老牛把你逼急了吧,要么就算了!”老实厚道的老牛被这意外的惊喜搞得不知该说啥好了。
赵爷一边卖弄着,一边装出重情重义的样子显得很诚恳地说;“唉!我这人你也知道,为了过日子啥都不讲究,你到我府上也去过,我那太太你也见过,人长得就像朵花一样,娘家是陇州城的头一家,人家世代是做官的么,‘到了陇州城必看秦府门’,我那老泰山的高门楼我也带你看过了,你看那门楼气派的,那是皇帝拨专款修造的么,我那太太也是个明亮人,大家闺秀么,我这人就一样好处,对朋友仗义,重交情,再就是不贪恋女色,太太长得那么美貌,我该出门出门她留都留不住,女人么,要那么好看能顶饭吃呀,能过日子能生娃就是好女人,大脚怕啥,我那太太也是大脚,秦府高门楼出来的女子都是大脚呢,人家比咱开明,你闺女我不会嫌弃她,啥望门寡扫帚星,我不相信这些,咱俩这么多年交情了,我咋会嫌弃她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哩么,你给她说,让她好好过日子,多给我生几个娃就行了!”
“东家爷,这么说你真愿意纳她做二房啊,那我得赶紧回去把这好事说给她娘,明儿个到我屋里去吃饭,你睡,我回去呀。”老牛激动地起身穿衣。
“老牛,以后可不敢再叫我东家爷了,我得叫你泰山爷呢哈哈哈……”赵爷发自内心的喜悦大笑了起来。
“嘿嘿……也是噢嘿嘿……”老牛憨笑着关上门跑回家去了。
翌日,赵爷应邀到老牛家去吃饭,出了东城门,到了三里处的牛家村,从村东头的路边踏进老牛前两年才修建起来的新宅院,赵爷看到,坐北向南三间青砖碧瓦的大上房,东西两边各是三间亮亮堂堂的厦房,院子挺大,打扫得很干净,赵爷心里明白,老牛这些年依靠自己这家分号每年的红利,已经成了比较殷实的家庭了。一家好生意富三家,何况咱赵家酒坊几百年的老字号呢。
赵爷被老牛的婆姨和俩闺女俩儿子一家人欢天喜地的迎进了上房,他和老牛在中堂小登上坐下,老牛端起小方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碗茶水,他端起茶碗边喝边笑着说;“老牛,你这俩个女子都不小了么,二女子多大了?”
老牛笑着说;“二女子十六了,也该给说婆家了,夜黑里我回来给娃他娘一说这事,可把个妇人家喜欢得了不得,妇人家让我再求告你一回,把咱这二女子也在你陇州城给寻个婆家,嘿嘿嘿……人往高处走哩么,你看能成阿不?而今咱是一家人了么,他姐夫,我就喜欢咱秦川那地方,常年能吃上白面馒头,那面条既白又长,不像咱这地方,十年九旱,常年土豆玉米面!”
赵爷笑眯眯说;“能成,咋不行哩,不过这事不能急,等我慢慢寻摸好了再给你回话。”
“我就说么,这一成一家人啥事都好商量么,嘿嘿嘿……”老牛乐呵呵跑出上房到厨房给婆姨又报喜去了。
一会,老牛身后跟着二闺女进了上房,她给赵爷碗里添了点茶水,将茶壶放在小方桌上,低头含胸垂着双手,一付极其难为情的样子。
老牛对二闺女喝斥道;“把头抬起来,让你姐夫看看,看看人家才好给你说女婿哩么!”
小姑娘不敢违逆父命,她满脸赤红地抬起了头,赵爷看到;她圆脸盘,浓眉大眼,额头宽阔,鼻梁端直高挺,嘴唇丰满红润,身板强健,两条黑亮粗壮的长辨垂在胸前长过腰际,她比她姐长得要秀气得多。赵爷一看就知道,这也是个从小就下地干活的女子,也是个大脚,尽管没她姐强壮高大,可她年纪还小正长着呢,再过两年就出息了。
“好好好,赶紧让娃忙去吧,看把娃难为情地哈哈哈……”赵爷说着挥了挥手,便大笑了起来。
老牛笑呵呵说;“穷苦娃,读过几年书,而今跟她娘下地种庄稼哩,就知道干活,没见过世面,咱那十多亩地里的活,全凭她娘和这四个娃娃做哩,我整天忙柜上的事顾不上。”
赵爷眯着眼回味着往事,苦笑着说;“都一样,我十二岁外出当学徒学做生意,早上第一个起来给掌柜的倒尿盆、端洗脸水,晚上给掌柜的洗脚、捶腿,人家都睡下了我才睡哩,一不小心掌柜的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活人都不容易啊!”
老牛感同身受地笑着说;“我跟你一样,当学徒都是那么熬过来的,学本事哩么,不吃苦还能学到啥本事?”
老牛的婆姨和两个闺女端着饭进来了,她将一碗白面与玉米面掺和在一起做的硬面面条塞到他手里满脸堆笑地说;“他姐夫,咱穷苦人家没啥招待你的,今早上到财东家借了碗白面,没办法掺了一半玉米面,你别嫌弃,好歹把肚子吃饱,啥调料欠了你自己放。”
赵爷赶忙接住饭碗笑道;“好着哩、好着哩!”
两个女子将盐醋辣子碗放在小方桌上就出去了,赵爷也不客气,一口气连吃了三大碗干面,还想再吃时,发现老牛端着第一碗面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他这才明白老牛只是陪自己吃,眼下像这样的饭,肯定老牛婆姨和四个娃娃都没份,再吃也许已经没有了,他将空碗放到小桌上,装出很饱的样子说;“今儿个总算吃好了!”
老牛礼让道;“他姐夫,再吃一碗吧?”
赵爷拍着肚皮笑道;“再不敢吃了,你看我这肚子圆的,真吃不下了!”
老牛如释重负般长出了口气,两口就吃光了碗里的面条。
第三天,赵爷起个大早,他也不再到别处的分号去了,赶起驴车拉上老牛的大闺女往回走,他为自己没花一文钱,得了这么好个既能干活,又能生娃的女子而沾沾自喜呢!他忍禁不住心中激荡的狂喜,放开喉嗓唱起了秦腔《辕门斩子》;“焦赞传孟良禀——太娘来到——太娘啊——”他悠扬顿挫的唱腔,招引得官道上成群结队逃荒的饥民们,疑惑地瞪着饥饿的眼腈望着他心想;这年馑时节还有人会这般欢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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