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女子……赐名端阳……”
声音绵长而又刺耳,韫欢跪在地上,霎时之间,忽然感到手足无措,她听到旁边的姑姑训斥着她要她赶快起来,而她却丝毫没有反应,匍在地上,像是雕像一般。
“小姐。”袄予掐了一下韫欢,眼中略微有些慌乱,“快起来。”
韫欢一惊,好似回过神来,她平伏了慌乱的心跳,抬眼望向面前那个面光无须的男人,将身子半倾,头低沉,接下了圣旨。
圣旨不过是两根木棒,一片黄绸,韫欢接到手中却觉得沉重无比,她感觉有好多双眼睛望着她,盯住她,毫无忌惮地看着她,她忽然感觉自己像是赤身一般毫无遮挡地展示在别人面前,那么羞耻,那么难以忍受,只是想要逃回一个地方。
她只是感觉天旋地转,七月了,可今天,却突然这么阴沉,远天,灰蒙一片。风那么大,吹过她的面庞,吹得她未扎上的青丝在风中乱舞。
她一步步地走下石梯,将那黄色的布块端举在胸前,石梯上没有一个人。而石梯之上,皇家的人望着她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去,面色威严。石梯之下那些匍匐着的宫女太监以及站在一旁目无表情的大臣们僵直不动。大风肆虐着,吹得那些红巾在风中狰狞,她倾散的发丝在风中舞动,还有她那红色的衣裙,红色的妆容。
姜国的皇宫,如今满是红绸彩灯,他们是该开心,至少去的人,本来不住在这儿。肃穆之中,韫欢突然想转头,她侧身回眸,好像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在那空旷的砖地上翩然起舞,如梦如幻。
一袭红稠,金簪玉石,人群之中,就属她一人最耀眼夺目。她似乎听到了那些人内心的话语,有的欢喜,有的冷漠,有的则是唏嘘不已。可悲么?她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天旋地转。
“红妆十里为谁穿?”她脑子里反复穿过这样一句话,质问着她,质问着她今后到底会如何?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给你赐了皇家的名字,却依旧是那么卑微,其实就算是皇家的儿女又如何,人皆平等。
她幻想过无数种出嫁的场景,无数种,无数次。唢呐入梦,春闺心愿,凤冠霞帔,高头大马,人说,人生得意之事不过有三,一是他乡之中逢得旧识把酒再言欢,二是金榜题名春风得意鲜花怒马蹄行疾,而三则是洞房花烛结发起誓共渡此生。她不过也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女而已,这些事,如何不叫人心心念念?
她坐上了马车,穿过层层宫墙,她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朱红之门,突然感觉眼角湿润。
出嫁了么?
她听到了唢呐的声音,她看到了满目的红色。可是,没有一个亲人来送她,没有一句贴心话安抚,她就那么冰冷冷地跪在地上,又僵硬硬地被送上了马车,她看到了公子谢那一副玩味的表情,看到了端荣翁主一脸的不屑,她看到了皇帝脸上的冷漠,和太监宫女的谄媚嘴脸,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真正高兴。
包括她自己。
高兴么?她嘴角微微扬起,风掠过马车,撩起车窗的帘子,她带着沉重的首饰,端坐在中间。
天空越发的阴沉,七月,要下雨了。
灰黑的天幕低下,姜都绯红一片,红纱被风撕扯,蜿蜒曲折,扭曲不断,山雨欲来。
这样的天气,真是好极了。她心中念叨着,真是符合极了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心境。
她不敢想,不敢想一个人,一个她以为她会许以终生的人。
“允哥哥你会娶我么?”“允哥哥……”“我么?”“万里之外,你会变成一颗红豆树么?……”“等我回来就娶你。”
昔日的话语如今好似一把带着倒刺的利刃来回穿透着她的心,一遍一遍的回响,交织,好似空谷之中突然降下倾盆大雨,打的满是噼啪回声。
“归兮归兮定不负相思意。”
记忆的洪水如同猛兽向她冲过来,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冲刷着她的心,她的神经似乎打上了结,而有人在那结上跳舞。
“允呈。”她忽然忍不住喊了出来,她眼中满是泪水,眉头紧皱,泪光朦胧中似乎有一双光彩熠熠的眸子,闪着金棕色的光芒,望着她,而她却越行越远。
她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想要发出声音。所幸,唢呐的声音很大,很亮,很响。
她像一只小兽一般开始呜咽。眼泪一拥而出,泪流满面。而外面,依旧那般的平静,所幸。所有人都只听到了唢呐的声音。
欢乐,喜悦,似乎红色感染了整个姜都,所有人似乎都享受着。是,这样盛大的场面,谁看到了不会开心,谁看到了不会高兴?
所幸,所有人都只看到了红色的绸带而已。
她知道自己要嫁给谁,魏国的皇帝,迟暮的老人。而她嫁过去,无非也只是想要拖延一点时间而已。她明白,皇帝明白,百姓明白,每个人都明白,他们担心在姜国与上辽对抗的时候,魏国会突然插过来一脚,没人愿意战火烧到自己的家门口,也没人会关心一个女子的感受。
“小姐,哭有什么用?”袄予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稳沉着,千万人之中,只有她,听到了哭声。
“去魏国的路还长。”
韫欢不知道袄予到底是什么出身,但韫欢总是觉得她一定有她的故事。她是个沉稳的人,无论做什么。
“小姐,我感谢你将我从那群丫鬟中挑出来,不然我可能不知道会被卖到哪里去。”她淡淡地说着,一字一句清晰明了。“但我不对你感恩戴德。”
“我把你当成我的主子,那么多人您选下我,也是缘分。”袄予缓缓说着,隔着一层栏板,韫欢细细听着她说着,“奴婢虽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但是奴婢会细心照料你,去魏国的路,有我在。”
“小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了。”袄予的声音平淡温和,温润典雅,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从前有一户还算是殷实的人家,家中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大女儿相貌平平,但为人做事谨慎,二女儿小巧可爱,但做事没有考虑,小儿子当时还在母亲怀里,只是整日地哭闹不停。”韫欢靠在马车上,细细听着袄予的故事,她知道,大女儿就是袄予。“日子虽然并不华贵,却也是安静平和。直到有一天,天降灾祸,这家人突然便家破人亡,昔日那平和的日子,一去难归。”
袄予的声音依旧是平淡的,沉稳的,她故意略去了那灾祸给人的伤害,一两句话就打发了过去,“那家人最终,死的死,逃的逃,卖的卖。父母想到无力抚养这三个儿女,无奈之中,只得将三人送给其他人家。小儿子聪颖,被一官家带去做义子,二女儿漂亮,被过继给了一家富商家中,而迟迟是大女儿始终找不到人家,她太普通。”
“几近辗转都没有办法,父母只得把大女儿留在身边,相互照顾。”袄予突然停了下来,一时间喜乐的声音充斥进马车中一方小小的天地。
“可是命似乎就是这样难以违背,最后,总归父母都死了,只留了大女儿一人。”风越刮越大,马车穿过街巷巷道,左拐右转,渐渐离开的繁华热闹的街市,肃穆堂皇的宫殿。“大女儿那时不过也才七八岁而已,她被人捉住,卖到了好多个她不从未去过的地方。可她从来没有哭过,她知道哭没用。”
“她受过的罪,她都数不清楚。”袄予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好似石沉大海,沉重不已,“鞭笞,仗刑,火烙,呵……她见识的折磨的方法真的好多。”
乐声渐渐小了,袄予知道她该停嘴了。至始至终她都是平和地说着,缓缓地说着,当唢呐声停在了城门口时,她却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今,那姑娘十七岁,跟着她的主子,踏上了一条注定不会安静不能回头的路。”
哗啦。
突然,那蓄势许久的雨瓢泼而下,打湿了火红一片的姜都,打湿了所有走在路上行进的人。七月的雨水,如鼓点一般的厚重,一点一滴都好似敲打,击在人的头上,身上,眉梢,心头。击透人的心底,沁凉逼人。
天似乎被压低了,出城的路上,袄予转头会看,姜都被笼罩在乌云之中,难以逃脱。那一片又一片的红色,被掩埋在里面,想要挣脱却又难以逃离,在狂风暴雨中张牙舞爪地舞动着,被紧紧缠绕,而又想要各自飞舞。
去魏国的这一路才开始。
她撑起一把伞,继续跟着队伍行进,雨水滴答在油纸伞上时,依旧是劲力十足,打的伞面凹陷几处。她侧头,看到风吹过马车的帘子,撩起,她看到位上漂亮的的人儿正出神地望着远方,红色的妆容早已在她脸上变成一大朵艳丽的牡丹。原来不管是谁都会自己不如意的事情,无论你是美丽还是丑陋,是聪颖还是愚蠢,人皆平等。她可怜她自己,她也可怜那座位上的人儿。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只是一种心中的共鸣。
“小姐,有我在。袄予会陪着你的。”
风依旧在怒吼,在狂叫,被雨水打湿地道路泥泞难走,人们都逐渐散开了,城门口除了雨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散落的一切记忆,如今都被敞露在穹庐之下,被淋湿,被粉碎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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