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姜国的送亲队伍洋洋洒洒地离开姜都之后,一切都沉寂了,一如既往的安静,而又暗藏漩涡。半个月后,她们已经将要到达姜国的边境。
袄予扶着韫欢,站在山头望着下方,暮色蒙蒙一片,红霞万丈,像是少女羞涩的脸,远天上点缀了几朵彤云,远处之中似有波光浮动,在夕阳的余辉中,熠熠夺目。
韫欢一语不发,只是痴痴地望着,目光沉静。
斜阳之中,在昏黄与青蓝相交的部分,时不时飞过几点寒鸦。星辰隐隐显现。风声略有嘈杂,闭目,像是能听到远方深林之中树木呼吸之声,安静而又张狂。暮鼓声从远处传来,击打在这寂寥的半面红光半面青的无尽之中,悠远回荡。
“就在这儿停一晚么?”韫欢没有转过头,她望着远方将要沉入地底的太阳。
“是的。”侍卫长将剑收入剑鞘,他侧身望了望四周,俯首,然后答道,“天色不早了,夜行不免危险,今日便住在这山村,等明日再出发。”
“嗯。”韫欢侧眸望了望他,又转过头来望向那越渐消沉的日光,沉沦沉沦。她忽然感觉脚底有些微凉,侧耳似乎都能听得到蚯蚓钻过土地的悉簌蠕动声。或许还有那些打在路旁树叶上的风声,那些欢乐或痛苦的人声。寒气越来越深,头顶上晚风掠过,天要黑了,月色逐渐明朗,日光无力。
“小姐,穿上吧。夜里怕凉。”袄予不知什么时候拿来了一件薄纱织物,低头,双手呈在头顶递上。
“感觉时光还长,却总觉得日子好短。”韫欢接过纱衣,披在肩上,看着夕阳越落越深沉,四周的星辰逐渐泛起,最后的霞光与深蓝做着最后的抵抗。“或许是因为要离开了么,原来不觉得姜都有那么美的。”
“好多东西都是失去了才会觉得更美好的么?”韫欢就看着月光渐深,日光寥淡。无法阻止,也不能抵抗,“逝者如斯夫?”
她就矗立在这天地间,似乎早已孤身一人。月色打在她的脸上,星楼旁一钩新月。
“这样一别,是不是终身都难以再相见了?”她突然感觉有些乏力,树梢头,夜已入,凉风渐起,北方天空上,依旧有一颗明星闪耀,一如既往地夺人目光,而那颗星星不属于这天下世间的任一凡人,当然也不属于她。
“回去吧。”
袄予低下头,向着村庄走去,月色朦胧,星火零散。
但这样沉静的夜空却之中别有一种吵杂。
蝉声?风声?或是人声?不,都不是。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吵杂。安静?祥和?或是沉寂的夜晚?不,都不是。那是一种灰暗的夜晚。
灰暗,昏暗,黑色之中似乎有几丝亮影,而顷刻却又消逝不见,如磷火一般,转眼消逝。
“小姐,小心!”
“什么?”韫欢正要问出口,却硬生生地被推开。匆忙之中,她只看到片刻的亮光。冰冷之气从身旁划过,她身上的丝衣应声裂开了一道口子。“兹拉”
等到韫欢回过神来,却发现袄予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她转头望向村庄,死静一片。原来这就是这吵杂。
“小姐,走!”袄予不顾手上的伤痛,抓起韫欢便疯狂地向外逃窜离开。“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人呢?”韫欢只觉得脑袋一阵嗡鸣,好似集市一般,“到底怎么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小姐,快走,别让他们追上。”黑暗中似乎有好多双看不到的眼睛把他们紧紧盯着,冷酷无情的双眼,好似冰霜穿透人心,让人四肢发麻,而这四周却又偏偏无所依持。
奔跑之中,韫欢只听到耳旁的风声,呼啦呼啦,一声一声冰冷刺耳,她闻到了空气中腥冷的味道,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识到,却让人从内心中颤抖的味道。黑暗中,依稀有几把月光散落点点,她们漫无目的地跑着,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逃。
“唰”
韫欢听到什么东西从远处,穿透过来,打破寂静,像是劈开夜幕的闪电,突然向前奔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那本来潮湿的空气中,更加了几分温热之味。
“快跑……”袄予的声音更加颤抖了,风中似乎凝固着一种叫挣扎的东西,逐渐沉淀在两人身边,一点一点,集合收拢。
“跑……”韫欢只看到袄予忽然向前扑倒下去,毫无征兆,那跌落的样子就好似从树上飘落下的槐叶,无力盘旋。
“袄予!”韫欢想要将袄予扶起,当她的手放到她的背上时,突兀地摸到了一块冰冷锋利的东西,割伤了她的手掌。
“小姐,走,别管我。”袄予的声音因为痛苦而颤抖,但她依旧是保持着她一贯沉静的语气,月色中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韫欢却知道她不想她走。
“不,要死一起死。”韫欢拼命地想要扶起袄予,一点一点地支撑,一点一点感受到越来越近的压迫。“我能逃到哪儿去?”
“小姐,这个时候,意气用事有什么用?”袄予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抛开韫欢,又一次地摔到地上,“走!”
韫欢看着伏倒在地上的袄予,莫名地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貌似只有她一人的天地,似乎多了个与她比肩相站的人。
“我不会走的!”韫欢又走过去,扶起袄予,“我,绝不会丢下我身边的任何一人!”
“小姐,你何必这么固执!”袄予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其他别的,从平淡中透露出了一丝波动,她沉默了一会儿,任韫欢将她扶起,两个人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着,晚风之中,寒气胁人,“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离开姜国,就你一个人在我身边嘘寒问暖,我不在意你是因为自己的职责还是只是心存感激,可这一路上,只有你一人站在我身边。”韫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气力似乎有些消耗殆尽,可她仍旧是将袄予的大半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如果你死了,我一个人还能到哪儿去?”
两个人就慢慢地走着,似乎只是在月下散步。风声渐停了,耳边似乎响起了蝉鸣之声,韫欢忽然想到,从小便讨厌这蝉声聒噪,如今一看,它们不过也只是想把生命多一点留存在世间。
她们两个的身后,寂静一片,毫无动静。可若转身,却会发现,有好几双黑色的眼睛包裹在黑衣之下,包裹在罪恶与痛苦之中,收起了所有的怜悯,只是死死地盯住她们。
有时候在死亡面前,好像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有谁能逃过?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功成名就,最终却也不过黄土一把,飘散入尘世,难寻踪影。
月色似乎有些压抑,不再似以往那般的清朗,月色下的两个人儿,步履迟缓,韫欢不知道她们还能走多久,这时光好像是被白马留在草尖上的一般,那么短暂,却又永恒,就算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却还是要走下去。
缘何刀光剑影,不妨举杯对月,谈笑风生,最后再归入尘土。
人这一辈子啊,才打头,却又这样如此只在咫尺之中,顷刻,消失不见。
“今天,死在这儿,那是我的命。”袄予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似乎憋了好久才说出来一般,如释重负,“小姐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都在和死亡抗争,我想要活,无论是父母的死亡,或是朋友的离散,我都坚持着不想放弃,我恐惧着死亡,我不想一个人面对。”
“今天,若是死了,那也是比得过那庸庸碌碌匆匆忙忙活过那一生。”袄予突然站住了,韫欢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空气似乎变得特别凝重,好似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千斤重石,却偏偏打在这世间最柔软的腹部,转瞬空荡无存。
“但是……小姐……你不应该这么死!”
突然她伸手推开她,前方是一方倾斜的坡坝,依稀之中看到有些许光点在这里泛起,袄予的眼眶有些温热,她颤抖地说着,情话一般的耳语,“小姐,袄予会陪着你的。”
韫欢只感觉失去了力量,被推了下去,眼泪忽然充满她的眼睛,在风中倾洒。蝉声,风声,远处似乎有一些她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一下子充斥了她的耳朵。好似悬浮在空中,毫无动弹之力。跌落,跌落,好似天上坠落的雨水,直直冲向土地。
平生有你如此,死又何妨?似乎这样一句情话,如今却是韫欢内心心声,一种莫名的信任,随着血腥的味道飘散入她的口中,就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可却只叹,此生缘浅,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和你对酒当歌,坐唱人生几何。
奈何奈何?人生愁苦原本多。
她只感觉心中一悸,而下一刻鲜血便染红了眼睛。
而头顶之上,却又依旧是那一轮弯月,一苍穹庐。星辰点缀其中,这夜与以往有何不同?万事万物,不过因心动而已。
“小姐,放心,袄予会陪着您。”
眼前一片黑暗,坠入无尽深渊,沉沦几许,难以自拔。生命,刹那之中,天崩地裂,口中苦酒却难下咽,只能坐看窗前明月几次升落。未来将要如何?昏暗之中,尘土归尽。
如何如何?天地之中若只有我一个?
若是怕,便闭上眼吧?也好,总归你看不到了这世间的昏暗,这世间的痛苦,只留在了那纯粹地黑暗之中。当双眸闭上之时,不就像是重生?
“姑娘,别怕,容卿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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